忽然就醒來了,沒有任何預兆,睜開眼睛,清醒得可以想起幾百年前的事。她不著急,任那些事在黑暗中潮水一般涌來。它們漫過她,而她又不斷地生長,從水中冒出。她不斷地生長,后來就成了黑暗中的一個小島,各種思緒的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擊著她,在她的身上長出豐茂的植物來。
她已不記得這樣失眠的夜始于何時了。她想起小時候住過的老屋,傳說中鬧鬼的老屋。她清晰地聽見鬼從木樓梯上下來,噠,噠,噠,那聲音在她耳邊響了幾十年。它是一團黑影,不辨性別,面目模糊。它朝她睡的床走來,越來越近,就要碰到她。她甚至感到它帶過來的一股風,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掙扎,喊,她不知她怕什么。有什么東西卡著喉嚨。黑暗中她的驚叫磣人。后來她走到哪兒,那個黑影就跟她到哪兒。高中的宿舍,大學的宿舍,公司的宿舍,以及后來搬來搬去的家,甚至有一年她在蘇州的酒店里,那黑影都會在她的睡夢中破門而入。她從夢魘中驚醒,打開燈,再不敢入睡。她一人在家的夜晚,是從來不敢關燈的,她怕黑暗中潛伏著的那些她未知的東西。她在光亮的夜里熬著,稍一閉眼,那個影子就在門口出現,仿佛它就藏在她的眼皮底下。它走過來,走過來,有些時候她都能感到它掀起了她身上的毯子。她簡直要絕望了。她憎恨每一個夜晚。可夜晚總是如期而至。臺燈的光驅散了黑暗中的危險,溫柔地撫慰著她孤獨而恐懼的心。她漸漸習慣了夜里的不眠。窗戶發白的時候,她聽見鳥兒嗚叫。她心安下來。她知道危險已經過去。她翻身擰閉臺燈,和她短暫的睡眠擁抱。
她后來漸漸地不那么怕黑了。她想可能是年齡的原因,也可能緣于有一次出差。在賓館里,她費力地把笨重的沙發移到門后,又讓暖壺靠住沙發。她的舉動受到了同屋人的嘲笑。她和她年齡差不多,她笑著說,怕什么呢,都結婚的人了。結婚和怕黑在邏輯上找不出什么關系來,但那句話卻在她身上奏了效。雖然那黑影依然會在某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潛入她的睡夢,給她驚嚇,但大多數時候她都能坦然面對黑暗了。在黑暗中,她習慣于被一些人事淹沒,失去方向,在其中潛泳,她漸漸地浮上來,混沌漸趨明朗。她習慣于和一個人對話,他在她的體內,或者在她的靈魂深處,她在黑暗中尋找他,帶著疑問和他對話,他們同行在一條不一定能找到答案的路上,但她相信他,是的,她知道自己多么相信他,她亦知這樣的信任多么艱難。她習慣于傾聽黑暗中的事物,那些在白晝驟然消失的聲音,她的窗外沒有河,但她多次聽到流水的聲音,她有時會聽到不明何物的獸的叫聲。她后來甚至喜歡上了黑暗的豐富、神秘和感性,充滿了預兆,令她驚懼又興奮。
是夜,她醒來。她想她是被一些芬芳吵醒的。大概是在夜里開花的某種植物,風把它的花粉帶入她的窗戶。也可能是身邊的孩子,她四仰八叉,極盡伸展著她柔嫩的身肢,蜜一樣甜甜的汗細細地從她絲綢般柔滑的肌膚上滲出來。她一下子醒來,就清醒無比。她從容地,攜帶著記憶的花園,穿過黑暗的隧道。黑暗中,記憶中的激烈變得平和,她為一些事找了合理的解釋,寬容了一些人;她不斷地寬容這個世界。她下決心從明天開始改掉一些壞習慣,形成一些好習性。她想起正在讀的幾本書,有人在和世界作戰,有人在和自己的內心作戰,世界是戰場,人生是戰場,一個人的內心也是一個戰場。她想起朋友說金牛座是愛好和平的星座,金牛是為著和平而生。但更多的時候,她為著得到和平而迷茫,她覺得自己既軟弱又堅強,軟弱的時候想逃避戰爭,蜷縮起來,茍且和平。堅強的時候,是她不得已應戰,感到自己的堅硬,同時感到內心不斷地流出血來。黑暗中她更加看到自己的渺小。何以實現救贖?何以得到英勇的力?她向體內的那個他追問著,而追問永無答案,永遠繼續,如同這黑暗一樣無窮和永恒。
因為遮了一層黑的面紗,夜顯得不確定,顯得微妙莫測,顯得難以捉摸。她在黑夜里的思緒也和夜一樣飄忽,時而沉重,時而輕盈,時而凝滯,時而流暢,時而空而無當,時而具體細微。她的思維甚至具有了夜的特質,變得靈動起來。白天里解不開的一個謎,忽然間有了答案,她恨不得立刻起身上網,把她的謎底回帖在朋友的謎面下面。這樣她就又想起那些在電腦里擱淺的文字。那些尚未寫出來的細節和結局,它們在白天隱藏起來,無影無蹤,但此時它們纏繞住她,在她面前爭相傾訴。如果此時她起身,寫下的文字也會帶著夜的特質。一位經驗富足的評論家曾在她的一篇文字里嗅到了夜的氣息,他說它具有夜的品質,那是寂靜里的深隱,細弱的喧囂,潛伏涌動的自由。但她并未起身,她不想打破這夜,她在這蟄伏著諸多可能的暗夜里,體會著,或者開拓著自己的另一種存在。
窗戶漸白,夜色漸褪。屋內的物品現出了輪廓,它們和白晝一樣的確定性即將把她籠罩。有鳥鳴或遠或近地從窗外傳入,那是即將喧囂起來的外部世界對她的邀請和呼喊。手機的鬧鐘也響了,該吃藥了。在她身體內部的一個戰場里,那些白色的藥片和紅色的膠囊,它們是幫她奪取勝利的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