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走龍蛇——當我們讀到這樣的字眼時,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幅充滿動感的創作圖景:書家站立著拉開架式,右手腕、肘、臂一律懸空,動作很大,起落迅疾,一臉英雄氣,甚至“長叫三五聲”、“投筆抗聲連呼叫”。這種帶有表演氣味的書寫過程,的確讓觀者的視覺追逐,以為遇上了大手筆。
如果是端坐而書,就顯得平淡無奇,溫和平靜,沒有看點。
一個人也很需要坐下來,收束招式,斂性息心,靜態地進行腕下動作。譬如我們見過的小品、小字,它們的精美細膩,就是于坐下而產生的。
有人問宋代理學家程頤如何作學問,程只說了簡潔的三個字:“且靜坐。”程頤“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朱熹也認為讀書閑暇且靜坐,才能思索義理。一個書法家坐下來,不僅是一種狀態趨于靜止、收斂,整個心態、性情也隨之安穩落座而松弛、舒展、從容。因此靜坐不僅是一個外在姿態的安頓,也是內在的養護、調節,然后,可以創作了。文征明中、晚年的小楷,讓人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心理定力,均勻、持久、安然地調遣筆鋒,毫不茍且精細入里,與風風火火掣筆而走全然不同,讓人不能忽視坐下來的功夫。
坐而論道——為什么不站而論道呢?因為站著論說是很難進入內在的,站著意味著移動、走開,或者想盡快地解決問題。要論辨析理,坐下來意味著要拿出整塊的時間來賾微索隱,而不是草草了事。晉名士書家聚在一起談玄,談言盡意論、才性論、養生論、佛理,這些歸屬于形而上的辨析,既要講究論辯技巧,又要顯示獨到興味,不踏踏實實地坐下來還真不行。這些書法家坐而論道時手執麈尾,隨談鋒而動,既穩重又瀟灑,不失為一種輔助坐姿的良好道具。在古代書法家的書齋生活中,坐的比例是非常大的,坐著援筆撫琴,披卷發函,秉燭促膝論藝不知夜半將至。正是坐態使身心舒適優游涵詠。清人吳喬就批評:“粗心浮氣,陳濁鈍滯之根也。粗浮在心,必致陳濁在筆。”浮躁為當代病,正是缺乏安然的心境。
動態、狂態的基礎是靜態,缺乏前期靜心坐寫的人,往往視坐如針氈,而以站姿狂抹來進行創作,試圖通過快來遮掩筆墨的不足,結果法則愈遠,風規不存。坐著寫的耐性沒有了,坐著寫的過程縮短了,那么他站起來用筆,只是一個架式。現在,這種虛張聲勢的癖好,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與之相附和的是書法欣賞,坐下來欣賞的緩慢過程,也變成站立行走。展覽廳里很少備有椅子,而真正要欣賞一件作品是不能一晃而過的。如果有一把椅子,安穩地坐在佳作前,會期指歸,得其神理,品其妙趣,真是一件快意的事。金圣嘆就談到:“我縱心尋其起盡,以自容與其間,斯真天下之至樂也。”要達到這一境界,不坐下來著實不行。
古代的椅子設計頗具匠心,尤其明清的椅子,線條趨于簡練,背板的彎度與人體背部曲線相一致,人坐其上,讀書、揮毫效果奇佳。
應當給自己的精神備一張椅子,且靜坐。
煎魚之悟
讀《道德經》,里邊說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把大國的治理與生活中的煎魚連在一起論說,著實讓人有新鮮感。它的意思是,治理國家像煎魚,不要不停地折騰,翻過來翻過去,不僅煎不好,反而把魚給翻動得支離破碎。
書法的學習也和煎魚有相似之處,需要相對的穩定,或者相對地投入。書法資料、信息越來越多,當代人的眼福遠遠超過了古人,就是地處偏僻,也可以通過各種手段獲得自己所需的法帖。現在的書學者各自擁有大量的書法材料,使自己扎根在肥沃的土壤里,得以充實和壯大。在其它歷史時期,人們閱讀名帖的可能性很小,像唐太宗喜愛之《蘭亭序》,也就他身邊那幾個官僚可以一起共享,百姓哪能親睹。一個人擁有的名帖少,視野必然小,甚至還找不到自己喜愛的字帖。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字帖幾乎闕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所謂書法荒年是也。
當書法碑帖不斷問世,大量印刷,人人擁有精美法帖,是否就有利而無弊了呢?法帖眾多令人茫然,或如四時異景,萬卉殊態,觀之眼花繚亂,美不勝收,以致精力分散,取舍無端。一個人沒有相對穩定的階段性目標,也就容易游移,浮軌濫轍,駕空鑿虛。
這就有點像不會煎魚的人,一邊還未煎好,急忙忙翻動,最終連自己都茫然無措,不知下一步如何做好。白石道人說過:“一家之語,自有一家之風味。如樂之二十四調,各有韻聲,乃是歸宿處。模仿者語雖似之,韻亦無矣。”一個人缺乏一個固定的審美場,只是采集皮表,蜻蜓點水之功,階段性效果不明顯,更遑論長久理想。古書家書風內在多不同,或平澹蘊藉,或高壯渾涵,或綺麗秣郁,或蒼古沉著。即便學了外表,內在卻需要沉下來,深研不已。相對的封閉意即戒急戒躁,戒思遷,而專注、著意于一家,以至有階段性小成果。
宋代魏了翁說:“日月之代明,星辰之羅布,山川之流嶼,草木之休息,凡物之相錯而粲然不可紊。”書法風格也有自己的戒律、規范,甚至與他體相抵觸、悖逆,獨立性尤其強。有的書風是不可融合的,怪異極端,合之兩傷,只能一家迥立;有的書風可以融合,卻要摒棄不協調處,使之雙美;而有的書風相近相融未必有新意,不如遠交,再起樓臺。如此等等,復雜紛紜。那么,必然要有許多時日、精力對峙,研深究遠。那種缺乏自我節制,放縱審美情感,使創作手法繁雜無序,也就難以凸顯出特征。
一個人無法脫離自己生存的環境,甚至就不由自主地隨著書法潮流急走,不知今夕何夕。只有那些有定力的書家,堅定地營造著自己小小的精神環境,循序漸進地走著自己的路。以不變應萬變,從積極的角度看,一定是自己的審美功能起了作用,不讓自己成為一個隨大流而動的人,也不希望得到流行價值觀的肯定。清人袁枚說:“疾行善步,兩不能全。暴長之物,其亡忽焉。”從書藝者理應不要忙亂,慢慢來。
像一個有經驗的煎魚者那樣持有耐心,煎好一面,再煎另一面,使之有序、圓滿。學書是比煎魚復雜得多,只是道理如此一致啊。
雅集之雅
文人、書家除了書齋的學習、思考獨自進行之外,也希望與同道交流、論辯以獲得新的信息,這種聚合就很自然地形成了。在古代的文人雅集中,春秋的垂隴之會、漢時的柏梁詩宴、晉時的金谷詩宴、蘭亭修禊、宋時的西園雅集、洛社耆英,都是頗具特色的。尤其是蘭亭的聚會,由于有了一篇美文《蘭亭序》,至今仍讓人津津樂道。
純粹精神上的雅集必須要有一個基礎,即共同的傾向。蘭亭雅集中的文人就如此,趨雅避,好山樂水。脾性差異沒有什么關系,越是有個性越是能為雅集提供獨到的見解,因此“趣舍萬殊,靜躁不同”,雅集中充滿了無拘無束、自由平等的氣氛。
謝安也參加了蘭亭雅集,和一個普通文人一樣,“席芳草,鏡清流,覽卉物,觀魚鳥”,流觴沿曲水來到面前,該吟詩還得吟詩,成四言五言各一首。謝安無疑是一個顯赫人物,在支持東晉政權的南北大族中的六巨頭,他是其中一位,先后歷任桓溫司馬、吏部尚書,東晉孝武帝時甚至位居宰相。這等人物在雅集中,是一個與大家平等的人物,無人著意提起,也無專門渲染,《蘭亭序》《蘭亭詩》《蘭亭后序》里也無文字記載。這就是晉文人的自由精神、自由風度。倘若現在,有一個大官僚、大文豪參加,雅集立馬身價百倍,必定要按行政公文格式上措辭:“國家領導、文壇巨子謝安同志也親自參加了這次蘭亭雅集,即興作詩,與會者大受鼓舞”云云。
純粹精神上的雅集,換個環境,從書齋來到林泉山野,不免酒興大發、詩興大發、書興大發、談興大發。“暢敘幽情”意即直抒無礙,它具有個人的隱秘特征,更富于個人的獨立品性,也就更見真實。適意是雅集的動力,由于適意而毋須相互提防、戒備,你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一次尋常的文人聚會能夠流傳下來,恐怕超出了謝安、王羲之等人的料想。當時他們只是感到了與同道精神交流上的快樂,盡了詩興、書興,這就是單純的樂趣。
由于追求精神上的樂趣,樂趣的雅化也就更使人享受自然情趣,享受樸素的自然之美。和西晉石崇在金谷澗舉辦的宴集不同,金谷宴集重奢華,歌鐘相伴玉食錦衣,而蘭亭雅集卻“無絲竹管弦之盛”,只是“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或者“和以醇醪,齊以達觀”,所謂清興、清趣,大致如此。每一個相與者都重在個性上、精神上的享受,追求形而上的、浪漫散懷的情調,當然就不會過于講求雅集的物質條件。相反,通過對于山水審美而感受到宇宙的生生不息,遼遠廣大,而人的生命短暫匆忙,不由得有了緊迫感,何不擺脫世俗牽絆,追求一種抱一以逍遙的人生境界呢?
353年的這個暮春之后,文人的許多雅集失去了原創的意義。雅集很多,風流云散;規模很大,耽于俗務;規格很高,排列座次,難以構成優雅的格調。暮春,這個美色和異香相融合的春季最后的時光,對于樂意筆墨馳騁的人,的確可以循著蘭亭的方向走,找回文人日漸失去的情懷和脾性。
古人在前
書法問學有一個傳統,見面先問師承。師二王?師顏柳?師蘇黃?師趙董?師法前人成為一個不可繞過的話題。
書法學習有崇仰古風、追循古風的規矩,各人的審美走向,大同小異或大異小同,都是從追隨前人始。
如果有一個人不師古碑古帖,或者從他的墨跡中看不出任何師從跡象,我們可以斷定,這條路不是越走越窄,就是走向歧途。
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上,沒有航標,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條件,此時要不走彎路是不可能的。荀子曾認為,人是善于借助外物的,一個人登上高處,他就可以望遠;一個人登高而呼,他的聲響就會進入更為廣大的空間。古代書法家們已經如煙云飛散,但他們留下來的作品,卻凝聚著他們的智慧、個性、審美見解。尤其是不同的技巧,在不同的風格作品中各逞其能,妙不可言。那么,后來者有幸接受這樣的引導,就像走在一條通衢大道上。
金人趙秉文曾提到有些人,“彈琴不師譜,稱物不師衡,上匠不師繩墨,”只是“獨自師心。”他們忌諱和躲避師從,殊不知師法古人離成功更近。米芾的脾性是那么強烈甚至刻薄,能入眼的不多,但還是虔誠地臨摹,以至達到酷肖程度。明人劉基說:“人而不師古,定輕重于眾人,而不辨其為玉為石。”這的確是經驗之談,退一步說,一個人學古人法書而不能自拔,師古泥古,也是有審美價值存在的——他繼承了古人的風格,而非亂涂亂抹的“野狐禪”。
當一個人以古為范,站在巨人的肩上,所學精粹,就縮短了自己摸索的過程。幾千年的發展使書體十分恒穩,楷行草隸篆,任何一種新變也脫離不了這五體。風格空間擁擠,新變能力缺乏,更需要有足夠的真誠,研磨古人,品咂古法。今人比古人更熱衷于創新,“其為物也多姿,其為變也屢遷”,看似熱鬧一時,末了不得不回歸,寫二王,寫趙董。一個當代書家的背后,站著許多的古代書家,在古代書家的引導下,許多虛妄、浮華得以摒棄。
一個學書者必須有認同感,摹寫、臨寫,力求點畫純正如帖。寫實比寫意可靠,就在于它有一種“戴著鐐銬跳舞”的感覺,被動、別扭,遠遠不如任筆為體來得痛快和隨意,但它的確在隨著古人享受著豐富的資源,以至于越來越像。當有人展示作品,讓人欣賞到顏家風骨或米氏形儀,應該是很讓人興奮。古人如《詩經》中所描繪的:“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屬于那個廣眾揮毫的時代,以至后人難以跨越。我們也批評:“臺閣體”、“館閣體”的枯索無味,缺乏創造性。現在,我們應該認同的是,當文人都能寫得如此整齊、娟秀,這個社會的書風不可小看。
從藝者大多有我行我素的脾性,樂于領引潮流,領引風騷,恥于依傍他人、隨人作計,發展到極端就是不從善如流和自戀。書法追求過程是一個極其私人性的過程,毋須相互牽制,羈絆,令人以唯我獨尊為快。實際上這是很不利于正常發展的,在我們的前面,永遠需要有古人引導者,“如宗廟之圭琮之不可雜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