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爸（外一篇）

十七年前，我五歲。有一天，家里來了很多客人，爸爸媽媽熱情地招呼客人，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無所事事，把媽媽的毛線剪成一段一段的，看著那些一卷一卷的東西從我手里變得可長可短，我興奮地感受到了駕馭的樂趣。忽然，媽媽看到我的所作所為，她用力從我手中搶救出她的線說：“這是開司米啊!”爸爸卻從她手中接過毛線，重新遞到我手中說：“慢慢玩，別剪到手!”所有的客人都笑了。我繼續對那些線為非作歹。

十五年前，我七歲。我拿了媽媽的錢到食品店買了一種他們不允許我吃的、沒有包裝的小食品。被爸爸發現了，我撒謊說是同學給的。他在我兜里翻出剩下的零食和零錢，要我給他個合理的解釋。我沒編出來。他把我按在地上一頓暴打，兇狠地警告我永遠不許撒謊。挨打后的一個星期，我屁股上還有他清晰的手印。這是我記憶里他唯一一次打我。

七年前，我十五歲。過生日時，朋友送我一個好看的發夾當禮物。我每天把它戴在頭上，直到有一天找不到了。我瘋狂地翻遍家里每一個角落，還是沒有找到。爸爸拿著手電領著我找了一遍放學的路，還是沒有。第二天放學回家的時候，爸爸說夾子找到了，就在床頭柜下邊，說著，遞到我手上。我拿著失而復得的夾子慨嘆姜還是老的辣。可是三天以后，在我的窗臺上，又發現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夾子。兩個放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區別。媽媽說，我丟了夾子的第二天，爸爸跑遍了半個哈爾濱，終于找到了一樣的。沒想到的是原來那個并不是真的丟了。

其實，這三件事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只是寫到這里的時候忽然想起，想來對我的成長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吧。五歲至今，我常常肆意地破壞一些大家以為很完美的布、衣服，按照我想象的樣子把它們弄得面目全非。所有人在提到我的時候都不得不承認我怪異的想象力。大概這跟爸爸的縱容有著分不開的關系吧。七歲以后，我一想撒謊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到現在還不擅長說不實之詞，即使是善意的都不行，走哪都撈個心直口快的名聲。十五歲以來，我每一次丟東西都交給爸爸來找，并且堅持認為找不到就是他的失職。上了大學后，我經常發動宿舍的同學幫我找東西，鬧得她們不勝厭煩地主動幫我歸置東西，省得丟了還得讓她們找。

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在一本隨筆里寫過爸爸，還被放在了整本書的第一篇。當時是我很得意的作品，現在翻翻，覺得不夠生動而且太過完美。所以決定在這篇文章中補充出他的另一些側面。

我曾經在那篇文章中說過，爸爸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我用幾件和我無關的事情就可以輕易地證明。

爸爸非常關心窮人的疾苦，每次看到電視上、報紙上有人吃不飽穿不暖的消息就會沉默很長時間。所以每次有搬運、修理的工人來我家干活，爸爸就熱情地端茶倒水，弄得人家很不自在。我上小學時的一個夏天，我家廚房的洗手池壞了，爸爸找人來修，卻半天都沒回來。我和媽媽到門口迎他，看到我家鄰居，鄰居對媽媽說：“等你家小馬呢吧?后邊呢，組織民工野游呢!”過了一會兒，我看見爸爸拿著一堆沒見過的工具領著個民工回來了，那民工氣定神閑，手拿著個冰淇淋，倒是我爸一臉諂媚。民工走了以后，我說：“爸，你有點過吧!”他卻說：“大夏天的，人家多不容易啊!”我看，那個民工可是挺容易，修了個水池子，就帶走了我家所有的蛋糕、面包。

爸爸另一次比較夸張的經歷，簡直是個傳奇。我初中的時候，爸爸每天下班都去買菜，他從不挑挑揀揀，所以和那些賣菜的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其中就有一個賣豆腐的男人。有一天，爸爸又去菜市場，那個賣豆腐的神色凝重地把他叫到一邊說：“大哥，求你辦點事。你一定得幫我!”爸爸莫名其妙，問他：“什么事啊?”“是這樣的，一會兒，我媳婦來，她好像知道我和前邊賣土豆的那事了。我不方便過去，你幫我告訴她一聲，讓她先躲躲!”爸爸問了問賣土豆女人具體的位置和特點，答應了幫這個忙。結果他到指定地點找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指定的人，只好回家了。回到家他心神不寧，一想到自己沒完成朋友的囑托就難受，像沒保護好“線人”的警察一樣，為自己的失職而內疚。他想了一陣，又去了。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賣土豆的，只好回到了賣豆腐的那兒，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人家，沒找到那個賣土豆的。結果，那個賣豆腐的很感動。他告訴爸爸：“大哥，已經沒事了。她回去了，我媳婦啥也沒看到，也走了。謝謝你啊!”說著還非要送爸爸一塊豆腐。爸爸看到警報解除，算是放心了，推辭了豆腐，樂呵呵回家了。

爸爸看到有人乞討就會給他們錢。有一次，我們看到一個穿著破舊的父親領著他幼小的女兒沿街乞討。可碰巧爸爸沒帶錢包，爸爸騎著自行車回家取了錢又去追趕那對父女。

還有一次，是在海南三亞。一條賣水果的街上，一個拄拐的老人向我們要錢，爸爸把手里的零錢都給了他。他拿了錢快步離去。我看到他對不遠處的幾個乞丐說了幾句話．然后那幾個乞丐就直奔我們而來。爸爸被他們包圍了。感覺自己的善良受了傷害，他氣憤地說：“你們怎么能這樣!”說歸說，他還是給大家發放了補助，然后表情尷尬地沖我和媽媽笑了。

像這樣對旁人都這么善良的人當然會是個好爸爸。我從小就和他一起玩，他總是裝作玩不過我的樣子，讓我很是得意。也有些時候他會表現得比我幼稚一些。有一次他過生日，我早晨醒來，他站在我床邊，滿懷期待的樣子。我想洗臉、刷牙以后再對他說“生日快樂”，可他居然沉不住氣地說：“如果今天是4月29號(我的生日)，我就對你說生日快樂!”

我實在沒見過為了要句祝福這么暗示別人的家伙。

除了愛過生日，他還喜歡一切節日。端午節，他就會很早起床去買艾草，荷包；中秋節，他張羅著買月餅；圣誕節，他就提醒我把圣誕靴掛在床頭，好讓他有往里放禮物的機會；春節，他買了春聯買鞭炮，用我媽的話說是：“咱家過年，就過個你爸!”

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要有很強的責任感，對家人的安全負責。在我看來，這一點在他身上體現得比較過。他掌握著很多意外死亡、受傷的資料，沒事就教育我不要這樣，不要那樣，注意安全。家里裝修房子，他先看材料是否環保，怕中毒。平時過馬路，根本一輛車沒有，他堅持綠燈走，怕車禍。總之，他就覺得我完全沒有自我保護能力，隨時有被各種意外傷害的可能。有一次，我倆出去，剛出小區的大門，爸爸大喊一聲：“小心車!”嚇得我打了個冷顫。清醒一下后，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再左右看看，根本沒車，只有一個男人騎著個自行車在艱難地上坡，像電影里的慢動作。我估計，要是我原地不動在這兒等他，兩分鐘后，他也許有可能會撞到我。我對爸爸說：“這就是你讓我小心的車?”他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夸張，滿臉尷尬地點頭，說：“什么都得注意。”

他總把我當做很小的孩子，怕我受任何風吹雨淋。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一，他每天用自行車馱我上學、放學。我的好多朋友都羨慕，只是偶爾我也會有些小小的怨恨，因為他保鏢一樣的看護，我沒有被男孩送回家的浪漫經歷，而且有一次還影響了我的考試成績。

事情是這樣的：我的語文老師每天坐車上班時都能看見爸爸馱我上學，她常常說我應該為了爸爸好好學習。有一次，語文考試，作文題目是《在陽光中成長》。我想給老師拍馬屁，就寫了老師，說有了老師的關懷，我就像在陽光中成長。寫完后還暗自得意，以為會得個好高的分數，結果僅僅是個很一般的分。后來，老師說，她覺得我應該寫我爸爸，因為，那自行車后座上的愛是我一生中很重要的陽光。

我回家后，把老師的話告訴了爸爸，他為此非常感動，對語文老師更是心懷崇敬。有一次，老師往我家打電話，爸爸接的，他竟然緊張地說：“老師您好，我是馬小淘家長的爸爸。”好像他是我爺爺似的。

寫到這里，發現還是沒寫出他什么缺點，不得不停下來，在記憶中尋找他的缺點。找到一條：有時候表達能力太差。

他是個詩人，又是個編輯，我說他表達能力差也許沒人相信。我只能說，他工作中是不會有語言障礙，但生活中的確會有。比如，他到北京出差，打電話告訴我給我買了件米奇的毛衣。我問他是什么式樣的，他在電話里說：“紅的，領口有個拉鎖。上邊帶個大米奇的圖案。”等他回來時，我在他箱子里找到一件彩條的，中間拉鎖一拉到底，左胸上有個小小SN00PY圖案的衣服。他告訴我，就是這件。我仔細一看，彩條中的確有紅色，拉鎖也是從領口開始的，米奇和史努比也是一家公司的。我實在佩服他的描述能力，基本是指鹿為馬啊!

還有，我高二時，很喜歡“漁”這個牌子的衣服。爸爸到商店買，想給我個驚喜，可卻怎么也找不到在哪兒賣。于是，他問一個售貨員：“請問漁牌兒在哪兒賣?”那售貨員想了想，說：“你買裝魚的盤子啊，到樓下超市看看吧。”

爸爸經常會給我講故事，一些讓他感動的，或者好玩的故事，很好聽。小時候，我以為爸爸有很強的復述故事的能力，長大了我才發現，他超強的能力體現在改編中，并且他自己從來都沒意識到過。一次，他在雜志中看到三個感人的故事，給我講的時候，我哭了。我很感動，決定自己看一遍。結果，我笑了，因為那雖然也是很好的故事，卻和爸爸講的完全不同。很短的時間，我收獲了六個好故事。而爸爸堅持認為他只是復述了一遍而已。

我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別人常常發出這樣的感嘆：長得真像。的確，在形貌上，我們父女很相像。我覺得我某些地方長得比他好，證明了人類的進化。

爸爸長得很年輕，他怎么看也不像“年近半百”的人，衰老緩慢得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不過有些時候，我還是能感覺到他一些落后的東西。像他看電視的時候，經常被一些假惺惺的場面感動得滿臉是淚。看看電視里假模假勢的演員，再看看爸爸傷心欲絕的樣子，我只能說，他太單純了。他看見我和一個男孩在街上走，我沒怎樣，他倒滿臉通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跟無執照商販看見城管了似的。

趕上一個這樣的爸爸，我也只能慢慢地等待他的成熟和進步了，我想來日方長。他這么心地善良、單純幼稚，又有健康意識，一定長壽。

吾師金麗敏

前陣子看了本書叫《吾師余秋雨》，覺得這題目挺好的，簡潔又直觀，一看就知道是寫誰的。當我打算寫一下金老師的時候，想套用這個題目，但有多少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因為她給我上過的課其實不多，或許已經不記得我了。

金老師是重點高中的物理老師，認識她是因為她給我補習過初中物理。我初中時物理成績很差，基本是穩定在及格線上，像一個永遠彌留又永遠不死的病人。我自己已經放任自流，但爸爸媽媽卻總還是希望能有所改善。后來，媽媽一個朋友介紹了金老師，說她課講得無比好，高中老師教初中，簡直小菜一碟。然后我媽媽就十分虔誠地帶我去金老師的學校了。

到今天為止我對那天的事情都記得十分清楚。我和媽媽早到了一會兒，站在學校的大門外，求簽一樣不敢造次地等著。一會兒，一個穿著牛仔馬甲的女人從遠處走來，馬甲上兩個醒目的大別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走路的感覺很精神，好像有一種什么力量在向上牽引著她，風風火火，有桑德拉·布洛克的感覺。我忽然對這個人心存好感，她讓我想起童話里的瑪麗·波平斯阿姨。她走過來說她就是金麗敏，我咧開嘴沖她猛樂。其實在她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隱約覺得她就是，但是還是不敢確定。因為我當年想問題總是很想當然的，總覺得姓金的應該是朝鮮人，而朝鮮人都是應該像賣花姑娘一樣溫柔弱小蔫頭耷腦的。

終于確定她是老師的時候，我竟是有些興奮的，即使和她緊密聯系的是我十分痛恨的物理。我對活躍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總是有天然的好感，我總覺得沉默的女人像是在醞釀著什么讓人討厭的事情。當然，這可能跟當時我學校的物理老師也有關系。那老師走路從來不抬腳，每天少氣無力地在走廊里出溜，好像已經病入膏肓的樣子。每每看到她站在講臺上，我都十分不忍心聽她講課，覺得讓這樣虛弱的人講解物理這么復雜的學科，多少有些不人道。當然這老師不是真的身體不好，她只是習慣了拖沓又疲憊地活著。她只有在訓斥我們的時候才會打起精神，做恨鐵不成鋼狀。她自己都像一塊腐朽的海綿還怎么有心情期望學生成鋼呢。我總是偏執地覺得一個走路都不肯花力氣的人是不會做好工作的。而其實這老師課講得挺好的，一些同學優異的成績就是很好的證明。當然，我不在這提到的“一些”當中。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非暴力不合作實在是幼稚又無聊。大概唯一的收獲就是，因為對課堂教育的放棄才使我和金老師得以相識吧。

認識金老師半個小時后，我確定她姓點石成金的金。我的頭腦在她的指引下像一臺品質優秀的電腦高速運轉著，不像在學校的物理課上，經常死機。我忽然覺得我的資質也未必比愛因斯坦居里夫人諾貝爾錢學森楊振寧他們差到哪去，而物理也并不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樣枯燥無聊。

接下去的日子，我開始每周末到金老師的補課班上課，而且還成了那個補習小組的尖子。這個一貫以思維混亂邏輯怪異著稱的我，竟然一下子被金老師扭轉了乾坤變得頭腦靈光起來。她的語言生動又鋒利，仿佛一把把小李飛刀戳進我昏睡的頭腦，把知識嵌在里邊。我總是覺得時間飛快，在開心的笑和主動的思考中，一上午就會不動聲色地過去。你以為你在玩，而事實上是在學知識，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這簡直神奇又神氣。我遇到的老師中，語言這樣言簡意賅、一針見血又妙趣橫生的實在不多。我在學校的物理成績也有了不小的提高，雖然還不算十分出色，但已基本從高位截癱變成了可以拄拐行走。

可我還是面臨著一個奇怪的問題：我的頭腦在班級的物理課上依然僵硬。在金老師課堂上的靈活和自信依然無法伴隨我走進學校的物理課。當我面對著金老師發下的卷子時，思路總是清晰又明朗，可當我面對學校的卷子，腦子卻常常混沌又無序。難道只因為發卷子的手不一樣，我的頭腦便做出不同的反映嗎?在金老師那兒，我常常第一個做完習題還偶爾有全對的時候，而在學校的課堂里，我經常左思右想卻想不出個東西南北。甚至在金老師那兒，我的直覺也格外好，蒙一個答案也多半會接近真理。我簡直就像一個遇到伯樂的良駒，在金老師的目光中，越發驍勇起來。甚至金老師都覺得我已經沒有必要再補課，在學校認真學就已經足夠了。她總是說：“你不用再補課了，我見過的這么多學生里你屬于很不錯的了。”諸如此類的話讓我聽了總是暗自得意。可是我心里也清楚，我似乎對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依賴心理，只有她在我才能自如地運用我的大腦。她簡直已經成了我學習物理的鑰匙，除了她誰也打不開那扇門。

后來，升到了畢業學年，就沒有周末的休息了。學校把課安排得滿滿的，我沒有時間去上金老師的課了。我時常面對著學校那個面條一樣沒有精神的物理老師，無奈地學著。整個一個畢業學年，每天面對著一疊疊的卷子，我竟然沒有自殺的念頭，現在回想起來都佩服自己的堅強。然后我物理成績平平地考上了高中，我坐在考場里答物理卷子的時候忽然想，如果金老師在我旁邊，我肯定能打滿分。不是她會告訴我答案，而是有她在我會格外聰明。

再后來，上了高中，我依然很忙，總是有上不完的課和做不完的題。每年新年我都寄一張賀卡給金老師，簡單的祝福大概就是我唯一能表達的方式了。等我不忙了的時候，已經上大學離開了家。

很久沒見過金老師，幾年前我出了第一本書時，通過一個電話。很久沒有學過物理了，想起金老師的次數也逐漸在減少。大二的時候，一個老師在課堂上放《死亡詩社》，看著看著忽然想起她，一下子明白一個好老師能帶給學生的竟然是那么多，多到學生自己都想不清楚是多少。

寫這些的時候，發現與金老師竟已有七年未見。七年，多過一輩子的十分之一，足以使一對相愛的夫妻走進互相厭倦的“癢”，是不短暫的時間。當我想到金老師的時候，頭腦中就是她快樂的張揚的沒有遮擋的樣子。七年，她可能會多一道皺紋，可能長一點脂肪，但是我可以不假思索地確定，她依然藏著那對隱匿的翅膀，偶爾狡黠地露出來，帶學生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