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仕郎
瀏陽人會做鞭炮,南邊鄉、東邊鄉、西邊鄉都做,唯獨北鄉不做。別鄉的日子都過得紅紅火火。北鄉卻平靜,一年上頭了只有小孩子點燃個炮仗,砰,好歹有團紅火在半空里炸了。
日子過得紅火的地方,老死人,一次鞭炮爆炸,總要炸死幾個。北鄉就很少死人,都長壽,死也是壽終正寢。那邊有人死了,就會騎著摩托車過北鄉來,請人去做葬事。這做葬事的人,叫唐仕郎。這名詞可能是唐代的一種小官名。現在不知怎么演變成了一種民間職業了,而且流傳甚廣,長沙四周的幾個縣都把做葬事的人叫唐仕郎。
我去的那個村,叫民生村。村長姓彭,個頭比我還矮,臉比驢還黑。很少有人喊他村長,都叫他彭矮子。他把我當干部對待了。進村時,我看見他正在修路。北鄉離高速公路不遠,但高速公路從村后插過去了。村里人看著這條大道卻不能走,進村還是一條土路,到處都坑坑洼洼。彭矮子一個人用鋤頭修修補補,不知要修到什么時候。看來他這個村長當得不咋的,村人從他的鋤頭前走過時,他喊,來,修路啊。人家問,給錢不?他說沒錢。人家說沒錢不修。這還是客氣的。好些人睬都不睬他。這矮子就被激怒了。他先是將鋤頭摔在地上,又一屁股坐到鋤頭把上,吧嗒吧嗒地抽煙。
老子不干這雞巴村長了!他氣呼呼地喊。
我其實不是什么干部,只是個寫字兒的。我來民生村,是瀏陽縣政府的一位老同學安排的。我說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寫點東西,他說那就去北鄉民生村吧。來后我發現這地方果然清靜,這里的人干什么都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的樣子,很是悠閑自在,這種悠閑似乎脫離了時代。
北鄉屬于丘陵地帶,田少,地薄,靠種地是養活不了一家人的。像民生村,幾乎每家的男人都干唐仕郎。彭矮子一村之長,管著上千號人,可幾乎是白干,弄不到幾個油鹽錢。他的主要收入也是靠干唐仕郎。看一個唐仕郎干得好不好,不看別的,就看他們家的房子。彭矮子家蓋了一幢兩層樓,房子造在朝陽的山坡上,外墻貼著馬賽克磁磚,屋里面的也是馬賽克磁磚。前院一片橘園,后院一片竹林。這都是他干唐仕郎干出來的。我在他家差不多住了一個月,住在樓上一間干凈明亮的房間里。夜里聽見竹子拔節的聲音,清脆的一響,聽那聲就很有彈性。橘花還剛打苞,但風中有了青橘子的香氣。老彭兩口子對我挺客氣,每頓飯都是三葷一素,一湯,另有兩個咸鴨蛋,我和老彭再來二兩老白干,吃著香的,喝著辣的,日子過得跟小神仙似的。我都住得不想走了,又不得不走,他們對我太客氣了,連洗腳水,老彭家的都要給我打到手邊上。
老彭只比我大三四歲,但結婚早,他兒子要不死都二十歲了,又結得婚了。他兒子怎么死的我沒問,這是人間最凄慘的事。兩口膝下還有個女兒,十六了,上初三。上學的地方挺遠,每天天不亮,就聽見她在樓下開門,推單車,來回要騎二十來里。老彭家的是個勤快賢惠的女人,話少,笑模笑樣的。沒事了就在門口坐下,坐得很直,腦袋稍向后仰,看著進村的那條土路。她是在盼著自己的兒子回來吧。但并不顯得很憂傷,眼神總是平靜的。
有人來請老彭去做唐仕郎,老彭便叫上我。老彭文化高,念書念到了高四(復讀了一年),會做疏,會畫符,會念經。到了喪家,老彭第一件事,先用毛筆畫兩個夜叉,叉在大門口,一邊守著一個,手持干戚,像兩個全副武裝的城門衛士。接下來便是升靈旗,用一根曬衣的竹篙,把一方帶旌幡的白旗挑過這家的屋脊。升旗儀式異常肅穆莊嚴,死者成群結隊浩蕩而來的子孫按嚴格的輩份高低,跪在階前,仰頭看著靈旗在彭矮子手中一節節升高,獵獵地飄在炊煙與白云之間,那情景便有天上人間的意味了。
吊孝的人來了,下過跪叩過頭送過禮了,該吃飯了,得安排座席。這也是唐仕郎張羅的事。桌是八仙桌。根據桌子的數量,可擺出各種陣式,什么梅花陣,八卦陣,五虎陣,九龍陣,數都數不過來。斟酒、上菜都有規矩。比如說斟酒,不叫斟酒,叫“捉壺”,捉壺三換手,走近客人時,一手捉住壺把,一手輕按壺嘴,斟一下,換一下手,一盅酒分三次注滿,換三次手,少捻一下指頭都不成,少了,人家會說這唐仕郎少規矩。坐席,規矩就更大了,舅父姑爺姨丈,七姑八嬸,得按輩份依次排定,絲毫也不能亂,弄不好就有人沖席而去,甚至將一桌酒菜掀翻了。
剛出道時,彭矮子就出個洋相。他把一位該坐一席的尊者恭請上座后,那須發飄白的老者暗暗把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探了一探,臉色忽然就變了,摔了酒盅便走,誰也拉他不住。這下彭矮子慘了,也傻眼了。沒錯啊,這尊者坐的是一席,坐北朝南,背對神柜,面向門口迎光的地方,實在是一點也沒錯啊。問題出在哪呢?彭矮子傻怔了半會兒,還是一位熟悉此中門徑的人點撥了他,叫他摸摸桌子底下的那條縫兒,那條縫兒得與一席平行,如果豎著,這席次就變了,由一席變成末席了。彭矮子把手伸進去一摸,那手陡地一顫,就像挨了一下電擊,那條縫兒果然是直對著神柜的。
老彭現在就不會出那洋相了,他干唐仕郎甚至比干村長更有成就感。他叫人跪,沒人不跪,他叫人哭,沒人不哭。老彭說,要是那些村民都像這些孝子就好了。我說,你要不會張羅,還不照樣掀了八仙桌?我是開玩笑,他眼睛卻瞪大了。有一種東西,他好像隱約感覺到了。
唐仕郎經濟,在民生村的人均收入中占多大比重,老彭心里有個數,但不說。老彭現在是個黨員干部了,當唐仕郎,搞封建迷信活動,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上面也時常打電話來,叫他注意一下黨的形象,干部的形象,老彭就狡辯,可不是封建迷信哩,是傳統文化哩。他問我,老陳,你說是不是?我點頭,又搖頭。這農人骨子里頭其實開始有了種對自己的懷疑。但有句話我一直沒對他說,你可以把話顛倒過來說,但不能把生命顛倒過來生活。
出殯了!又一場喪事到了高潮,也到了尾聲。老彭呼啦一聲拔起在喪家門口豎了幾天的靈旗,率領棺材和孝子們走向墳山。他腿短,走路卻極快,鞋底下躥著一股風,肩上扛著那面靈旗,呼啦呼啦的,跑得離墳山越來越近……
天生一砣毒
彭天生,和我同齡,生于一九六二年,為“六十年代后出生”的農民之一。
彭天生是個酒鬼。我一到民生村他就找上村長彭矮子家里來了,撲上來一把摟住我,嘴里連聲叫喚,哥們,哥們,一晃四十年了啊,咱哥倆終于見面了!我激動萬分,以為他鄉遇故人,瞅著他上上下下打量,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卻是平生之所未見一奇人,他眉心上的額頭,長著一酒盅大的肉疙瘩,上尖下渾,看上去,這個人就像只古怪的獨角獸。
村長彭矮子把我拉到一邊說,老陳,你千萬莫要搭理這狗日的,狗日的天生一砣毒,渾身都有毒,唾沫星子都有毒。他是來蹭酒呷的,村里只要有個干部來,他就嗅到氣味了,狗鼻子可尖哩。果不其然。彭天生端了把椅子坐在彭矮子家的堂屋里,一坐下,屁股就特別沉,你別想再攆他走。酒菜上桌,沒人叫他,也沒給他留位子,他在椅子上動了一下,把雙腳分開,帶點忸怩的樣子。我以為他馬上就要走了,他對著滿桌酒菜張望了兩眼,還是擠在桌子的一角坐下了。也并不涎著臉,神情肅穆,竟像是國宴上的貴賓。我看了看他,彭矮子也看了看他。彭矮子緊繃著個臉,黑得像顆地雷。可上了桌邊就不好攆他了,雷公不打吃飯人。彭天生端起一盅酒,不慌不忙,先敬我,口里說莫講禮,莫講禮,來,咱哥倆搞一杯。
我抿了一小口,他一仰臉把酒喝下去,還把空杯口朝下向我示意了一下,又給自己滿上,筷子伸進盛著花生米的碗里,老彭家的丫頭很頑皮,他剛夾起一顆,那丫頭又給他撥拉下來了。他繼續夾,那丫頭繼續撥。花生米落在瓷碗里,丁當,丁當。彭矮子看見了,想笑,又想把臉繃緊,沒繃住,齜出一嘴黃牙,樂了。樂了就更生氣,端起那碗花生米,嘩一下,全扣在彭天生碗里了。
彭天生往嘴里扔一顆花生米,舌頭咂出聲,香,好香。
我在民生村住了二十多天,彭天生是我最感興趣的人物之一,我想看看這個怪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他好像什么也不干,既不干唐仕郎,也很少下地去干活。聽老彭說,他是成過家的,堂客跑了,堂客給他生了個丫頭,養到十五六歲時死了。死在醫院門口,因沒錢,醫院里不讓進。彭天生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就跪下來磕頭,他是念過書的,他知道穿白大褂的都是白衣天使,他一邊磕頭一邊喊,天使啊,天使啊!但還是沒人救他女兒。他眼睜睜地看著女兒閉上了眼睛,仿佛兩扇幽深的門,對這個世界緊緊地關閉了。現在他一個人過。早晨,太陽剛從山坳里出來,我就看見他端坐在自家的屋脊上,像位入定的老僧,長久地望著太陽出神。我問看什么啊?他說看日頭。我問今天的日頭和昨天的日頭有啥不一樣?他就朝天嘆一口氣說,地球越轉越快了啊。我咧嘴想笑,他瞪我一眼,又挺嚴肅地說,你覺得好笑么?很多科學家都發現,地球近年愈轉愈快,地底下巖漿流動,南北極冰塊的融化,都在影響地球轉動,由于地球并不是一個標準的圓球體,自轉速度有些微不規則,通用的時間和理想的時間存在一個計算的誤差,這個誤差隨時間增加而累積,我們現在都生活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里,只是誰都沒覺得……
可以想象我那一刻的驚訝,這話竟然出自一個農民之口,民間竟有這等的奇人,高人!我對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彭天生是民生村唯一自費訂閱報刊的農民(他竟然還訂了一份詩刊),也是家里唯一還有藏書的農民。他還時常收到一些信件,這些信件的來歷非同尋常,有國務院的,也有中央軍委的。當然都是他先寫信去。他給國務院寫信,建議在全民植樹節之外,再增加一個全民養魚節,不是在池塘里養,也不是在網箱里養,而是在江河湖泊沿海自然放養。他還憂心忡忡地在信中說,現在老百姓都在用滅絕魚類的方式捕魚,用電打,用炸藥炸,用迷魂陣捕,連蝦子小魚也不肯放過。這樣下去,中國很有可能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滅絕魚類的國家;他給中央軍委的信,是建議國防科工委制造一種巨大的麻醉槍,包括麻醉導彈,麻醉核武器,這種麻醉武器可讓人昏迷,但不會致命,甚至不會構成對身體的危害。使用這樣的武器,戰爭的目的才會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和平,不死傷一人,即可完成臺灣的和平統一。這兩封信竟然都得到了回復:彭天生同志,你的信我們已經收到,對你的建議會認真研究。云云。這讓彭天生感到深層的喜悅,但并不到處張揚。我和他比較熟悉之后,他才神秘地跟我說,在民生村,我彭天生是和黨中央國務院唯一保持聯系的人。
有一次我在菜地里看見了彭天生,沒想到他的地也種得很好,泥黑,土熟,長出來的油菜油汪汪的。彭天生藏在大半人深的油菜叢里摘菜苔,我是看見葉子晃動時才知道里邊藏著人。我不知道是他,只習慣性地招呼了一聲,老鄉,你這菜可長得好哇!彭天生像是受了驚嚇,條件反射似地一探,探出半拉腦殼,看見是我,他吁了口氣,挺謙虛地說,馬馬虎虎馬馬虎虎。
傍晚,我回村長老彭家時,看見一個婦人一手抄了刀,一手橫了砧板,正在門口一邊剁一邊罵,遭天殺的,遭天殺的,老娘起早貪黑種的菜哩,全被你偷去塞你娘的×眼了,吃了去死哩,吃了去死哩!彭矮子吧嗒著煙鍋,咕噥說,罵啥哩,有啥好罵的哩,白費了口水,能把你的菜罵回來?婦人又在砧板上剁了一刀,這一刀是沖彭矮子剁的,你當什么村長,連個賊娃子也看不住,還是海寬老漢管事那會兒好,誰敢小偷小摸,剁了你的手!
我突然想起彭天生在菜地里那神色慌張的樣子,敢情這廝是在別人的菜地里“搶收”呢。我在心里暗自發笑。過了幾天,彭天生來找我了,請我去吃狗肉。老陳,你夠哥們!他悄聲跟我說。我笑著問,你這狗不是偷來的吧?他理直氣壯地說,可不是偷的,是拿銃打的,我本不想打它,只想打只野兔子給你解解饞,誰知狗日的撞到我槍口上了。我說,你可真是民生村的一砣毒。他嘿嘿直樂。狗肉下酒,這酒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未必也是偷來的?一問,才知是上鎮街賣了狗皮,零拷來的散酒。他和我碰杯時,這回我沒抿一小口,而是像他那樣一仰臉把酒喝干了。好酒!
在我離開民生村兩年之后,彭矮子打電話告訴我,彭天生死了,民生村少了一砣毒了。我驚問,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彭矮子說,他頭上那只角不知怎么發了炎,又紅又腫,奇癢難忍,狗日的就一個勁地搔,把那肉疙瘩搔破了,流出許多膿血,沒過多久就死了。我問彭矮子,送他上醫院里去看過沒有?老彭說,哪來的錢?沒錢誰給他看?
民生村從此少了一個死乞白賴蹭吃蹭喝的人。可這滿地的人誰他媽又不是死乞白賴地活在世上?我悲憤地想。放下電話,突然想起彭天生那只角,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那里并沒長角,倒長出了很深的皺紋。
騸匠的刑法典
去磨坊那邊,要經過一條小溪。兩三丈寬的溪面上,沒有架橋,只有數塊青石,每隔兩三步放一塊,咯噔咯噔一路放過去,皆在水中抖抖地跳動不已。人卻穩,挑水的,洗衣的,男男女女一步一步地跨過去,腳腳都踏實。走慣了。走過去了,才發現跳動的不是石,是水。沒人走的時候,就有幾只青蛙蹲在上面,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家長里短地呱呱著。
磨坊里住著海寬老漢,但老漢并不是磨谷碾米的,老漢是民生村的老村長,現在也還當著村支書。老漢還是四個兒子的父親。老漢既當村長又當家長,在民生村曾經享有崇高的威望。而且,這老漢還是北鄉遠近聞名的一個騸匠,連畜牲們見了他也要兩股戰戰的。但最近,也就在半個月前吧,他的村長被無情地選掉了,甚至連他的家長地位也被無恥地推翻了。老漢住進這磨坊里,是被他四個人長樹大的兒子從家里趕出來的。老漢的這四個兒子分別叫海榮、海華、海富、海貴。老漢用“榮華富貴”給他的四個兒子命名。
磨坊里已經好多年沒人去磨谷碾米了,老漢把兩扇大磨卸了,北墻放一扇,南墻放一扇,擱上樹板,墊上在太陽下曬干了的稻草,再鋪上篾席、被窩,就是十分溫暖的床鋪了。村里人預言他會一直在這床上睡下去,最后會死在這里。老漢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老漢二十出頭就干上村支書了。那會兒還沒村,還是大隊。大隊上頭是公社。公社里想在民生大隊物色一位支書,打著燈籠火把一般地找,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幾乎每家的成年男人,都在干唐仕郎,都在搞封建迷信。海寬老漢就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走上民生村的最高政治舞臺的。而且是必然的,他當過兵,在部隊里入了黨,退伍后也沒搞封建迷信活動,騸牛劁豬閹雞的錢都交給了生產隊,記工分。不像現在的人,只知道為自己掙錢。
海寬老漢很年輕時就是那種挺能制訂規矩的人。新官剛上任,他就制訂了民生村的村規民約,視具體內容而言,則可視為民生村有史以來的第一部刑法典。年輕的海支書對父母特孝順,刑法典的宗旨是以孝治村(大隊),凡有打父母者,剁手,打一下剁一個手指。罵父母者,扳牙,罵一句扳掉一顆牙齒。再就是嚴懲那些亂搞皮絆的,捉住了,只懲罰男人,女人嘛,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由她去吧;再說,只要男人不去亂搞皮絆,女人想搞也沒法搞。海支書懲罰男人的方式是放血,他以騸匠的嫻熟技藝,在男人腿根處劃一刀,只有很少的血流出來,不會影響生兒育女,但也能去勢,凡放過血的男人都不會再有那股子多余的騷勁了。這個分寸把握得很好,獲得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民(社員)支持,尤其是堂客們非常擁護。
那時很亂。村里能聽見長沙和瀏陽城里隱約傳來的槍炮聲。但夾在這兩城之間的小小民生卻在歷史的夾縫中秩序井然,安寧祥和。在整個國家都處在無法可依的混亂狀態下,海寬老漢就靠這一部村規民約勵精圖治,二十年內,民生村(大隊)逐漸形成了一個極為和諧安定的社會。一年一年過去,走鄉串戶的海寬老了,喊他海爹的人一天天多了起來。開始他還是嬉笑著答應,慢慢地就答應得很沉穩很嚴肅了,像個父親了,像個爺爺了。每次他到村外去騸牛、劁豬、閹雞,發現那些不斷分岔的路離家越來越遠了,原來很快就要走到的村莊,他現在要走很久。在本村,似乎也有很多人忘了他是個村支書,打爺罵娘的多了,亂搞皮絆的多了。他早先制定的規矩,正以遺忘的方式崩潰于無形,除他自己還時常在大會小會上不斷重申,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
海寬老漢憤怒了!他的敵人是他人長樹大的四個兒子。事實上他的四個兒子都很孝順,沒打過他,也沒罵過他,至于在外面絆上個相好的,和相好的制造一些快樂,關這老鬼卵事。可海寬老漢饒不了他們,海寬老漢磨快了劁刀,要給他們一一放血。但他放不了了,那四個兒子并肩站在一起,像一堵墻似的對著他。海寬老漢以頭撞墻,轟地一聲,墻沒倒,他自己倒了。他拿煙擔當拐棍拄著地,吃力地站了起來,抬眼一看,四個兒子都對著他笑呢。可能正是這種很輕蔑的笑容極大地傷害了這位家長、這位老支書的自尊心,他的老臉立刻皺成了一團。
四個兒子其實都沒攆他,是他自己從那家里搬出來的。那會兒他家門口稀稀拉拉地站著一些看熱鬧的人,他們看見海寬老漢從屋里鉆了出來,摟著被窩,躬著腰跨出門坎。老漢并不看他們,跨出門坎后把腳在青石階上蹉了蹉,好像有什么東西粘乎在他鞋底下了。四周一片寂靜,人們的神情都奇怪地有些緊張。每個人都在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
但沒事,一點兒事也沒有。老漢自打住進溪那邊的磨坊里后,就再也沒進過村子,沒進過家門。老漢從此就與整個民生村隔離開來了。唯一還去那邊看看的,只有村長彭矮子。我在民生村住了二十多天,彭矮子帶我去看過海寬老漢一次。這老漢比我想象的要慈祥得多,須發皆白,像位仙風道骨的化外高人。老彭跟他匯報民生村近段的工作,磨坊這邊的青蛙似乎更多,蛙聲陣陣,不斷打斷彭矮子以為很重要的那些話,彭矮子不得不反反復復地講,內容重復聲音含糊。蛙聲吵得實在聽不清楚時,海寬老漢咳嗽一聲,蛙聲便立刻止住。海寬老漢剛要開口講話,呱地又是一聲蛙鳴。
我和彭矮子互相望望,神情嚴肅。老漢提上鞋子,在腰間摸了摸,就走過去了。我們坐在門口,看見老漢模模糊糊的身影在不遠處的樹叢里晃動著。夜色迷朦,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他花白的胡子被風吹得更亂了。過了一小會兒,老漢回來了,臉漲得通紅,像是余怒未消。太沒規矩了!老漢氣呼呼地吼了一聲,從手指尖捻下一點兒血腥的東西。
我低頭一看,是一只青蛙的小手。
辣 嫂
還未進門,先被一股炒辣椒的辣味嗆出了一個噴嚏。
北鄉產一種紅亮亮辣乎乎的尖椒,不知怎么叫七星椒。后來我去辣椒地里看了,才明白,這辣椒不像別處的辣椒長成一個一個的,而是一串一串的,一串七只,不多不少。不過我覺得叫七爪椒更妙。
這辣椒很可能是世界上最辣的一種了。北鄉人嫌這辣椒還不夠辣,摘回來用線穿好,晾在房檐下,風吹日曬,干透了,就只剩下辣味了。只有這樣的辣椒,北鄉人才能吃出個辣勁。剁碎了,相菜,辣子雞丁,辣子魚,辣子炒苦瓜,北鄉人的菜碗,碗碗都辣。辣椒竟然可以打湯。四個干辣椒,打一碗湯,一邊喝一邊流汗。北鄉人不辣出一身汗不痛快。
辣嫂三十出頭,臉色通紅,嘴也是紅的,跟喝過酒似的。她一個人帶著十三四歲的兒子過,但她不是寡婦。辣嫂結婚早,十八歲就偷著結婚了,十八歲半生下這個兒子;二十歲,剛夠結婚年齡時,男人在自家屋后面的公路上被一輛小轎車撞了。男人打了幾個滾,從車轱轆下爬出來,沒事,只擦破了點皮。車里走出來的是個干部模樣的人,問男人撞哪兒了,男人說哪兒也沒撞。那干部便從皮夾里掏出一張老頭票,慷慨地拍在男人的手掌里,說是他受了驚嚇,給點精神損失費。男人愛喝酒,就著辣椒豆豉,每頓能喝半斤燒刀子。男人把一百塊錢都打了酒。辣嫂也喜歡看著男人喝酒。男人喝酒的樣子好看,黑胖結實的一個漢子,把著酒碗,像魯智深。辣嫂看著,感到這個世界有了依靠,感到這日子過得挺踏實挺滿足。
可是男人還沒有把那一壇子酒喝完,不知怎么就把自己搞丟了。辣嫂很后悔,她早該引起警覺的。在男人失蹤的前半個月,他就發現男人記不住事了。男人在自家屋后面的路上走來走去,怎么也找不到自家門了。辣嫂問他在找什么,他還愣愣地望了辣嫂一陣,好像連自己的堂客都不認得了。后來辣嫂才知道,男人得的是失憶癥,這毛病也不知道是被車撞出來的,還是那燒刀子喝出來的。辣嫂去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說這事只有等到把男人找到了才能弄明白。派出所還答應幫她找男人。可現在,男人丟了十年了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派出所這幫人也真是一幫飯桶。
北鄉的女人有男人的可以守著男人,死了男人的可以守寡,也可以嫁人。守寡雖苦,但還有個名份,傷心了可以去那死鬼男人的墳上感天動地地哭一場。辣嫂從二十歲守到三十歲,守著個啥呢,想嫁人,你男人還沒死哩,想哭,找不到一個墳頭。辣嫂悲傷時只能摟了自己的兒子哭,哭也不敢放聲哭,要不村里人還以為你巴不得你男人早點死呢。一個女人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如花似玉的歲月,竟變成了漫長的煎熬。那虎頭虎腦的兒子還傻不拉嘰地問她,娘,你哭啥哩?
北鄉人后來發現,辣嫂每次哭必有原因。或是夜里有人摸到她的門頭,想把門閂撥開;或是在地里有人繞到她身后,想解她的褲帶。但辣嫂的門閂插得很緊,辣嫂的褲帶也系得很緊。很快,一些解她褲帶的男人就發現了,辣嫂的褲帶上多了一樣東西,硬梆梆地插了把刀子。那刀冰涼,手指尖一觸上去,一股涼氣就不可抵擋地把漢子彈開了。男人沒有不喜歡女人的,男人又沒有不怕刀子的。
偏有一個不信邪的漢子,摸著那把刀了,他用指頭彈了一下刀子,彈出來的聲音很好聽。漢子問,辣嫂,你真的就一點不想?辣嫂問,想嘛?漢子說,想我啊,今晚你給我留門。辣嫂說,你不怕?漢子問,怕嘛?辣嫂說,刀!
夜里漢子摸到了辣嫂的門口,辣椒的氣息在房間里彌漫。漢子把一只眼貼在門縫上看,辣嫂兩頰潮紅,兩條腿摟住一個盆子,一刀一刀地剁著辣椒,兩只大奶隨了那刀的節奏,活潑地跳動。辣嫂沒有抬頭,辣嫂聽見門環在響,響得很有力。辣嫂猛剁一刀,門上的聲音突然就小了,跟貓爪子在抓了。辣嫂又剁一刀,門上寂然無聲,許久,還死一般地靜著。
辣嫂知道北鄉這個最勇敢的漢子也被自己嚇跑了。辣嫂開始還在笑,辣嫂頃刻間又開始哭。北鄉的男人都死絕了啊,北鄉再也沒男人了。辣嫂又是笑又是哭,手里的刀卻沒停,一盆辣椒已剁得紅血漿漿,幾乎是在沸騰了。
那天早上我從辣嫂門口經過,看見那把刀扔在門口。我把刀拾了起來,在早晨的太陽下晃了晃,刀的深處立刻展開了迷人的藍色。
我在門口喊,辣嫂,你的刀!
辣嫂說,進來吧。
還未進門,先被一股炒辣椒的辣味嗆出了一個噴嚏。
鳥 人
這個時刻,世界都已沉睡。林子深處有一黑影,像幽靈似的在夜霧中飄蕩。
那是鳥人阿郎。
如果是白天,你能看清楚這鳥人的模樣:頭發亂得像個鳥窠,臉兒瘦成一小條了,一雙眼睛卻賊亮。但眼圈發青。他睡覺沒有規律,有時候一整夜不睡覺,有時候一天睡三次覺。他最長的熬夜記錄是五天五夜。但他在林子毫無內容地轉來轉去,轉了五天五夜,也沒捕到一只鳥。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早些年,北鄉民生村西頭的這片樹林里,阿郎叫得出名字的鳥,就有白鷺、黃鶴、黑鸛,斑鳩、小白額雁、野鴨子,總有上百種。阿郎有一桿火銃,鳥多得都不用瞄準,閉了眼一梭子放出去,總有一只什么鳥落下來。阿郎是個光棍漢,走到哪里一只鍋就背到哪里,一個人吃飽了全家就吃飽了。阿郎很牛皮,吃飽了就當當地敲著那只鍋說,這天底下的鳥沒有他沒吃過的。
阿郎第一次吃鳥,吃的是一只麻雀。早先北鄉人是不吃麻雀的。麻雀和燕子一樣,從不在樹林里筑巢,它的巢就筑在各家的廊檐下,是離人類最近的鳥兒之一。燕子是候鳥,還有飛走的時候,麻雀則一年四季守在人的家門口,嘰嘰喳喳嘰嘰喳喳,那叫聲一點也不好聽,卻充滿了家常的吵鬧的快樂-。個子高一點兒的,手一伸就可以掏到麻雀窩。小兒們搭了梯子,把手伸進瓦樓下或茅檐里藏著的雀窩里,能感覺到一種家的溫暖。有時能摸到幾枚溫熱的雀蛋,有時摸到的是幾只還沒長毛的肉乎乎的小麻雀。但沒誰想過要吃掉它們。麻雀太小了,夾不上筷子,而且吃了會傷身子。麻雀蛋也不能吃,吃了臉上會長雀斑。這當然只是一些傳說,但傳說有時候就是風俗,就是禁忌,比法律還管用。阿郎第一次吃麻雀是因為餓,那種難受的滋味真是說不出來,連石頭片子也想啃下去。麻雀雖小,也是肝膽俱全的一砣肉啊。阿郎就吃了,沒想到還挺香。阿郎架起樹枝開始烤麻雀時,北鄉的那個黃昏充溢了一種特殊的香味,一種讓人想大哭一場的香味。北鄉人竟然開始吃麻雀了,都餓啊。
后果是嚴重的。北鄉人一旦開戒,連沒長毛的肉麻雀和孵過的麻雀蛋也不放過。有些傳說也不全是無稽之談,而且在北鄉人身上驗證了。那一年北鄉人生下的、丫頭沒一個臉上不長雀斑的,而那一年生下的男孩雀雀兒都小得可憐。長點雀斑還不算什么,嚴重的是,這一茬男孩子長大了,該要誤了多少女人。
如果說阿郎吃麻雀是因為餓,阿郎開始吃斑鳩時就不是因為餓了,那時年景好了,能吃飽飯了。阿郎吃的是一種味道。飛斑走兔。斑鳩味道好。但斑鳩性情卻十分剛烈,你把槍口對準它時,它的第一個反應不是飛走,而是朝著你的槍口撲來,它要跟你拼命。阿郎的眼珠子險些兒給斑鳩啄瞎了,幸虧他眼睛閉得快,眼皮上挨了一下,落下一個鳥喙形疤痕。挨了槍的斑鳩,也不會一槍斃命,它會繞著你的腦袋又跳又叫,那聲音慘烈,絕望,而且兇狠。阿郎吃斑鳩不吐骨頭,把整只斑鳩一點一點地嚼碎了,好像才放心。
阿郎把林子里所有的鳥都差不多吃過一遍了,但他還沒吃過天鵝。阿郎很想吃一回天鵝肉。但還沒等到吃上天鵝肉,他的火銃就被北鄉派出所沒收了。沒銃了,阿郎也有辦法,那辦法可真邪門。他捉了一只發情的雄鳥,剪了翎毛,系在張開的羅網里,這雄鳥不知道即將會發生什么事,一個勁地叫喚,在它深情而不知疲倦的叫喚聲中,會把成群的母鳥引過來,自投羅網。后來有了錄音機就更加方便了,先在林子里將雄鳥、母鳥的聲音錄好,一會兒放雄鳥叫,一會兒放母鳥叫,公的母的紛紛自投羅網,一網打盡了。
夜里北鄉人聽見鳥們興奮的叫聲。開始聽見杜鵑叫,一下子又換了一只布谷鳥,然后又換了秧雞。北鄉秧雞多,厲害得不得了,剛播下去的種谷,轉眼即被叼光。那喙極長,能伸進泥里半尺深。阿郎使這種絕招,捕得最多的就是秧雞,都一個個賊眼烏溜的,但卻漂亮,漂亮得你不忍去拔它們的毛,吃它們的肉。家伙們極騷情。阿郎荷網而歸,網里的鳥們還在為爭奪交配權狂暴地互相攻擊。直到褪盡了羽毛,宰殺,放血,洗得鮮嫩白凈,一只只鳥仍慘慘地張著口。
北鄉人都說作孽啊,他一個人捉這么多鳥干什么?事實上連阿郎自己也不知道他捉這么多鳥干什么。第一次捉鳥,是因為餓;接下來是為了嘗到美味;到后來他不停地捕鳥,幾乎忘了自己為什么要捕鳥了。而且,吃了那么多鳥也沒見他身上長肉,身子反倒一天比一天消瘦,都瘦得像一個沒有任何重量的鬼魂了。
阿郎還養過一只秧雞。他捉了蟲子來喂它,它緊閉著嘴。阿郎以為它是假裝的,便把蟲子丟在秧雞嘴邊,自己躲到一邊去偷看,秧雞還是緊閉著嘴,臉上的表情很堅強。它這樣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地在籠子里蹲了五天五夜,最終成功地絕食而死。秧雞不是人。一個人在鐵牢里蹲上一輩子,也不會這樣死掉的,照樣吃照樣喝。
北鄉人對阿郎和鳥的心態是復雜的,有時你都不知道阿郎是在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像麻雀、秧雞、豌豆八哥這些鳥,在人口里奪食,糟蹋莊稼。你有時真是恨不得將它們趕盡殺絕。現在麻雀是真的滅絕了。自從北鄉人開始吃麻雀,成千上萬的麻雀仿佛一夜之間從北鄉飛走了。北鄉人開始還以為麻雀們是飛到了別的什么地方,后來發現別的地方也沒有麻雀了,這個世界上再也很難找到一只麻雀了。那么,那些麻雀呢,難道都飛到世界外面去了?秧雞也很少見了,豌豆八哥也很少見了,各種各樣的鳥,或許都沿著麻雀消失的那個方向,正朝那邊飛吧。
黃昏時分,北鄉人的悲哀比別的時候更多出一層。黃昏是鳥兒歸巢的時間,但幾乎看不見一只鳥。整個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人,靜得心里發毛。
在一片寧靜中,阿郎進村了。阿郎還真的捕到了一只天鵝。一只黑天鵝,還是活的。阿郎抱著渾身漆黑的天鵝走進屋場時,村中被不祥的陰影籠罩著。很多人都看見了,天鵝眼里閃爍著逼人的亮光,那種傲氣人間少有。有人勸阿郎把天鵝放了。阿郎說,放了?放了你給我再從天上捉一只來?阿郎扁了扁嘴,很是得意地笑了笑,仿佛那只大鳥真是他從天上捉來的。阿郎笑的時候腮幫子使勁縮進去,把嘴壓得扁扁的,像鴨子。這讓人更加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臉上從來沒有這樣怪異的笑。
那只天鵝阿郎是怎么吃掉的,沒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北鄉人聽見了樹林里響起了很多種鳥叫聲,怕有上百種,而且是一起叫,讓人感到很突然。北鄉人已經好久沒有聽見這么多鳥叫聲了。不少人走進了樹林里。簡直見了鬼了,林子里一只鳥也沒有。忽然,有人看見了一只大鳥,裹一身漆黑的羽毛,站在一棵桑樹頂上,正在筑巢。看見人走過來了,它搖動著兩只黑色的翅膀激動而驚恐地叫起來。呃呃呃呃。人們仰起頭來看時,看見的那只大鳥竟是鳥人阿郎。
阿郎這次走進了樹林,就再也沒有出來。阿郎白天在林子里游蕩,夜里就回到桑樹頂上那只鳥巢里睡覺。林子里一有動靜他就叫了起來。呃呃呃呃。這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很少有人再敢走進林子一步。林子里的鳥漸漸又多了起來。
都說阿郎瘋了。
他這么個鳥人,瘋了其實比不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