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暨城不大,一條浣江穿城而過,符合古人擇水而居的準則,所以,諸暨人都是在水一方的人。
我到過諸暨三次,卻一直沒有寫過與這座小城有關的文字,這在我的經歷中大約算是比較特殊的。第三次去諸暨是在初夏,住在西子賓館。這家賓館與杭州西湖邊的汪莊同名,它們都用了西子這個名字,各有道理。諸暨是西施的家鄉,杭州呢,有個西湖,蘇軾老先生把她比作西子,西子就是西施,兩座城市的賓館都以她命名,也是無可厚非。但追根溯源,諸暨的賓館稱西子,似乎更合理一些。
清晨,我出西子賓館散步,出門左轉,完全是隨意。步行不足百米,就見濃郁的一片樹林,樹林上空是明凈的天色。我走出樹林,一條江就在我的視線里蜿蜒而去。這就是浣江了,當年的西施就是在這里浣紗,她絕色的姿態映在水面上,成為千古絕唱。對于西施,讓她流芳百世的,除了她的美,更由于她對于故國家園的熱愛。她的天生麗質,與她家鄉的青山綠水渾然天成,成為諸暨最美麗的風景。
我沿著江水流淌的方向漫步,如果我一直這樣走下去,也許我也能走向大海。海是龍的世界,也是浣江的歸宿地。正因為有了海一樣的胸襟,西施才會義無反顧,傷心別離。從這個意義上看來,只要擁有西施一樣博大寬厚的胸懷,人類的心靈,就能比大海更遼闊。
江水看上去有些渾濁。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在我的足跡能夠到達的江河,看清澈的水,已經是一種奢侈了。到過九寨溝的人都不會忘記,為了看那些美麗的水,要遠途跋涉,誰都驚嘆九寨水的美,但是,當我抵達那里,看到那么多的人進入溝內,我對九寨溝的將來產生了一種恐慌。我想,只需要每個人留在那兒的呼吸,就足以致九寨溝脆弱的原生態以絕境。人類在推動社會文明進步的同時,也在貪婪地蠶食著碩果僅存的自然生態。不可再生的自然文明被我們入侵、享受直至毀滅。
浣江也卷入這個怪圈而不能自拔么?
在稍后的餐桌上,諸暨的朋友告訴我,浣江的水之所以有些渾濁,是因為連日下雨,上游的山溪帶下不少泥沙。希望如此。浣江水是西施喝過的,是沐浴過西施的長發和明眸的。盡管我知道,僅靠西施的后人無法保護浣江水的清澈,但是,我們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如果我們連水都無法保護,如何保護我們的生命。水是生命之源呵。
我坐在浣江邊一棵樹下。我叫不上這棵樹的名字,對于植物學,我真是所知甚少。我把頭靠在椅背上,向后仰去,寬大的樹冠就撐開在我的視線里。這些樹是生態鏈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們吸水以滋養生命的成長,但同時,它們飄逸而出的氧分清潔著空氣,沒有樹,就像沒有水。一些露水積聚在樹葉上,一陣輕風過去,紛紛墜落,它們在樹葉上棲息了一整夜吧。它們落到地下,滲入泥土,被根吸收,等到翌日夜深,繼續向樹枝攀登,如此周而復始,一棵幼苗也能長成參天大樹。
我閉上眼睛。突然,臉上就感覺有一種被物體砸中的疼痛。這種疼痛的感覺更多的成分似乎來自心里。我睜開雙眼,是一片樹葉。尚未到秋天,樹葉就開始凋零了么?我把它拈在手里。這是一片綠葉,沒有枯萎的色彩,它應該長在枝頭,和這個夏天一起盎然才是。它是輕盈的,但當它脫離枝頭,向下盤旋著降落時,它又是沉重的,這是一個生命的消亡,它在最后一刻如此完美的旋舞,可能是最美麗的死亡形式了吧。葉子的形狀很有線條,彎彎的,猶如美麗的眼睛,那么,數不清的眼睛就在這一刻長滿了我的視線。那么,就有數不清的美麗女孩在浣江邊臨水而立,她們都是西施的后代吧,一個個沉魚落雁。那么,從樹葉上滴下的露珠一定是她們的眼淚,她們要以哭泣的淚水打濕我腳下的這一小片土地,以此滋潤她們的家園。
我手握一片落葉,繼續我在諸暨的行程。當我握著這片弧線分明的樹葉,就握住了西施的眼睛,我要帶著西施看她的故鄉,也有水是依舊清澈的。
我要去的地方是五泄。距離諸暨城區不遠的一個山間,說穿了,就是山中的一處瀑布,因為山勢,從上到下分成五節,奔騰而下。對于五泄這個名字,我一直覺得不是太好,泄,在我們的生活里,總是和泄露、泄密、泄氣這樣一些詞連在一起,與水有關的,就是泄洪。諸暨人在發現這個瀑布時,一定也是絞盡腦汁,希望能夠想出一個貼切的名字來,但是結果看起來不那么完美。
看五泄瀑布,需要經過一個水庫。瀑布是天然形成的,水庫卻是人工截出來的。所以,這個景區,已經不完全是自然的形態。如果沒有這個水庫,這兒大概是一條山溝溝,或者是一道峽谷。當攔水大壩筑起來以后,一些山峰就沉入庫底。我不清楚這個水庫建于哪一年,但從中國筑壩歷史來看,它距離我們現在的時間應該不會很久遠。它的水源主要來自于五泄瀑布,當然,山間的任何一條溪流都會是它的源頭。它們在這里集合,然后繼續它們快樂的旅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使它們全部注入浣江,相比人類的破壞力,它們對于浣江水質的改善也是微乎其微的。
從水庫到五泄瀑布還有一段路,可坐觀光車,也可步行。到達第五泄,也就是瀑布的最后一節,是一個水灘,瀑布從崖頂傾下來,瀑聲嘹亮,如果是在靜夜里,水聲會是如何的讓寂寞的夜開懷大笑。瀑布的第二節從一處峽谷間噴涌而出,水勢不可阻擋,如果這處峽谷是封閉的,那么還會有這樣壯觀的五泄飛瀑么。也許,它們會選擇另外一個出口,滿則溢,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那時的瀑布一定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了,也許它們會從容許多,從山崖上漫不經心地撒落而下。
這一處的飛瀑是讓人驚嘆的。我在相信自然生態平衡的同時,也相信千萬年來的奔流是有可能在斷崖間沖出一道峽谷來的。瀑布上空的絕壁上刻著“破壁而去”四字,是孫文的手跡。如果是真的,孫先生早年曾經來過這兒,那時的水庫如果沒有形成,他來看這飛瀑要比我們現代人艱辛得多。他需要走更多的山間小路,即使有滑竿侍候。但孫先生看到的景色肯定要比我眼前的更幽雅、更接近于原生態。如此上溯到西施時代,西施也是應當來過這兒的,只不過,那時的水要更清,山間,也要更安寧。而西施到達這兒,她的故國正在沉淪,她最后瞥一眼家鄉的山水,心里一定是無比的痛楚,天使的眼淚與奔騰的瀑布一般肆意流淌,然后,決然遠行。
在諸暨,我見到了另外一種天使之淚。
諸暨養殖珍珠可能是后來的事情了。這也與水有關。好水才能養出好的河蚌,而好的河蚌則是培植好的珍珠的母體。這盡管只是我的猜測,但不會有大的差異。我所知道的珍珠功能除了做成項鏈與養顏食品,其他的就不是很清楚了。
那次是參加一個與文學有關的活動,在諸暨一家珍珠加工廠,有一個串珍珠比賽。我很幸運地得了個二等獎,獎品就是一串珍珠項鏈,名字竟然是“天使之淚”。當我拿著這串項鏈時,我覺得,它的名字似乎要比珍珠本身更具一種凄艷的美麗。為這個品牌取名的人真是聰明絕頂,在靈感閃現的一瞬間,取名者一定欣喜異常。我想,這可能是我聽到過的與飾品有關的最完美、最富有詩意的一個名字了。也許,當西施回望破碎的家園,躺在吳王的懷中,她的心里一定淚如雨下。
在西施的家鄉,看到天使之淚,那是由晶瑩剔透的珍珠串連而成,它們在水里生長,有著水一樣的性格,圓潤、柔滑、清雅、堅韌。它們曾經涌出西施的眼眶,掛在西施的腮上,緩緩向下流淌。
這一滴眼淚,一淌就是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