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我們老石橋街都是平和而安寧的。
老石橋街有一些年頭了。這條街的得名,當然是因為街頭的那座老石橋。老一輩的人說,它在他們爺爺的爺爺年幼時就有了,至少也有四五百年的歷史了。老人們說起老石橋來,充滿了感情。他們童年的歡樂時光都遺落在老石橋的青石板路面上。那時候的老石橋在他們的眼里是非常寬敞的,可以并排走兩輛大馬車,而兩邊還擺滿了賣糖葫蘆、瓷器、玩具風車、捏面人等等的小攤子,要是逢到趕大集,還有一些玩雜耍的,會在石橋上表演。
居住在老石橋街的都是一些老居民。若干年里,也有一些人家進進出出。但出去的和進來的人數變化不大。總是有進有出。出去的,大多是年輕人,或者是干部,要不就是開了公司經商發了財的,過去一時屈尊在這里。他們大多是搬到市中心的新居里,成了這個市鎮上精英人群里的又一名成員。他們唾棄這里。然而,這些新貴的離去,卻并不影響老石橋街居民的心情,他們照舊平靜而安逸地生活,仿佛誓死要和這街上的一切一同老去。居住在這里的老人們是這樣的想法,其實更年輕的一代也無所謂。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這里的一切。至于年幼的孩子,他們在這條街上更是生活得如魚得水。他們喜歡這里的街道,喜歡小巷子,喜歡路兩邊的年代久遠的老梧桐樹,喜歡在樹后面的那些雜貨店鋪。門面窄小的糖果店、游戲室、網吧……
常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大多是認識的。像在市政府里工作的趙科長(在政府辦行政事務處后勤科,負責后勤保衛),中學里的陳老師,天德公司的姚經理,居委會的蔣主任,等等,這些都算是公眾人物了。更有一些小人物,天天在街上混得臉熟的,比如說開小飯館的老錢,賣油條燒餅的阿三,賣魚的周老板,裁縫店里的趙三嫂。還有一些人雖然叫不上名字,但面孔也都是熟悉的。比如長期呆在家里(不是失業,而是他打出生后就沒有找過工作)的馬三,離婚后變成酒鬼的鄧六,游手好閑的唐二,瘋子老張麻子,常年紅眼睛的萬大寡婦……
從來沒有人會想到有一天老石橋街會發生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件。
想都不敢想。
平靜安寧的生活,使這里的人根本就失去了想像能力?;蛘撸瑥牧硪环矫嬲f,老石橋街的居民們一個個都是心地善良,誰也不愿意往那種壞事上去想。誰會想到,近幾十年來,一直太太平平的老石橋街,竟會發生那樣慘烈的事情來呢?
那件事,簡直是太怕人了。很多婦女,事后只要一提起這件事,心還不住地打顫。你要知道,老石橋街的居民們,一個個心地都是相當的善良。從來沒有一個外鄉人在這條街上受過欺負,也沒有一個乞討的人餓死在這里。原來在這條街的東頭,是有一座很高大的石牌坊。據說過去有一個窮秀才進京趕考,走到這里時已經是精疲力竭,餓得暈倒在路邊,是這里的人給他灌了米湯,吃了饅頭,救了一命的。后來這個秀才進京中了舉,當了大官,之后又屢得皇帝恩寵,有一年特地舊地重游,建起了那座石牌坊,上面書有“善德緣”三個大字。這座“善德緣”的石牌坊一直讓這條街上的人很自豪,直到三年前因道路改造而被拆遷。
石牌坊雖然被拆了,但有關“善德緣”的光榮傳說,卻是一直烙在老石橋街人的心里。
事情的發生是非常的突然。
事先一點跡象都沒有。
那天晚上很冷,外面下著雪。
開始時,雪時大時小,但總起來看,卻是一陣比一陣緊。毫無疑問,這場雪一定會在這個夜晚下得極度的囂張,劈頭蓋臉,甚至想要把這個市鎮完全地覆蓋、湮滅。在這之前,老天已經陰沉了整整兩天啦,一直憋著,聚集著可怕的力量。天色越來越陰沉,最后整張天空都是黑森森的了。于是,你就知道,老石橋街的居民們一定是逃不過這場雪的。不下則已,若下,則一定是日月莫辨,天地混沌。
就像預想的那樣,到了晚上八點多一點兒的時候,果然雪就下得非常的猖狂起來。在變得越來越強烈的北風下,大雪像鵝毛一樣,橫掃整條街道。北風就像一個非常兇狠的厲鬼,咆哮著,而大雪就像是在它率領下的千軍萬馬,以不可阻擋的姿勢,橫掃一切,湮沒一切,吞沒一切。只有不大的一會功夫,整個世界就已經一片銀白了。
風雪把人都趕走了。在這條不長的街面上,已經看不到有什么行人,只是偶爾有一兩輛車子駛過。而且,車速明顯不快,因為路面上已經積下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積雪白得照亮了沿街所有店鋪廳堂。
開餛飩店的白三保和他的女人忙碌了一個下午,以為到了晚上會有一些客人來,結果只稀稀拉拉地來了十幾個人。那些人匆匆地吃完面條,就又匆匆地離去。這些人中,大多是些做工的人,或者是這條街上的單身漢。然而,白三保和他的老婆卻并沒有馬上打烊。按照規矩,他們在十點半之前是不打烊的。他們相信,即使再晚,也會有一些客人。他們不希望遺漏客人。更主要的是,他們覺得風雪之夜,饑腸轆轆的客人,更需要滾燙的餛飩。
白三保是個鄉下人,不過來這條街上已經有好多年了。他們除了租下這個臨街的門面,還在這里的二條巷買下了兩間居住的舊房子。他們的孩子也在這里上著小學。說他們是這里的人也許并不確切,但是說他們把這里當成扎根的駐地卻并不為過。
老石橋街的大多數居民們對白三保夫妻是熟悉的,普遍地認為他們為人厚道誠實,待客熱情。價格公道,手藝也好。夫妻倆整天忙,從早忙到晚。每天天不亮夫妻倆就起來,一直要忙到天黑定了。最忙的時候店里要招兩個小幫工。老石橋街的居民們喜歡到他們家來吃早點,有時隊伍能排成一長溜。
店里明晃晃的電燈一直亮著,照著白三保夫婦疲憊的臉,也照著他們疲憊的四肢。自那批人走后,就再也沒有來過一個人。白三保讓老婆先回去,老婆卻堅持陪他一起坐著。孩子吃了餛飩已經自己回家寫作業了。農戶家的孩子,自立能力很強。雖然兒子才十一歲,但是完全能很好地自己照顧自己。可以獨自吃飯、洗腳、睡覺和上學。而白三保夫婦,就完全把心思用在生意上。
時間在一點點地流過,而餛飩店里靜悄悄的。大街上,也沒有什么人聲。風明顯地小了,但雪卻下得越來越大,紛紛揚揚,就像是上面有成千上萬噸的面粉在肆無忌憚往下潑撒。
白三保枯坐了好一會,就去了隔壁的小煙酒店,買煙。
“雪下得真大?!睙熅频甑睦习遴嵰阏f。
“是啊,”白三保說,“想不到下這么大。”
“今天沒有什么生意吧?”
白三保說:“是啊是啊。”
“天怪冷的,可以早點關門了?!?鄭毅用理解的語氣說。
“是啊。”白三保說。
鄭毅四十多歲了,原來是一家機械廠的工人。三年前機械廠倒閉了,鄭毅拿了一點可憐的工齡費就回來了。失業了,無所事事。政府號召下崗人員要自強自立,自己救自己。怎么救?鄭毅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又不能等著餓死,就砸了自家的墻,擴成門面,開了這個煙酒店。煙酒店的門面不大,但生意也還湊合。加上他妻子還有一份在環衛所的工作,每月有七八百塊錢的貼補。所以,他們一家的生活也還馬馬虎虎。
和白三保一樣,鄭毅家也有一個兒子,不過已經大了,中學畢業,成績不好,不上了,成天在家里晃蕩,鄭毅夫婦也不管他。除了供他正常的穿衣吃飯,不給他額外的開銷。那小子長得精瘦精瘦的,臉上長滿了青春疙瘩痘,不愛說話,眼睛看人直直的。
白三保回到自家店里不久,才抽了第一支煙,住在這幢居民樓上的周翠蘭端著一只大鋁鍋,說是來買餛飩。她家里來了一幫人,在打麻將。那些人怕他的店關得早,讓她提前來買下。
周翠蘭在這條街上也是很有點名氣的,因為她的活動能力,因為她的騷。她的活動能力和騷當然是相輔相成的。因為她騷,所以,她就很有活動能力。一般情況下,沒有她想辦而辦不了的事。無論是車管所、稅務局、工商行政、市容執法,等等,她都能打通關節。因為她有活動能力,社交面廣,所以,她的騷名也就傳播得更廣泛。
事實上,周翠蘭并不漂亮,但她有特點,腰身粗,奶子大,嗓門響。光憑這三點,由不得你不在乎她。她好像根本就沒個正經工作,然而她卻生活得非常悠閑,也不缺錢花。就算她有個什么工作,她也注定是個閑不住的人,上班一定是吊兒郎當,沒正形。一天打魚,兩天曬網,還有三天打麻將。
周翠蘭已經是個四十出頭的女人了,單身,離過兩次婚。最近的一次是六七年前離的。第一次婚姻使她有了一個女兒,跟了前夫。第二次婚姻她是一身輕松,因為那段關系只維持了不到五個月。說離婚,挾起鋪蓋走人就行了。再之后,大家就知道她有一些姘頭。也許她對婚姻已經看透了,再也不想成家了,但她又不能缺少男人。
很顯然,大家也都能理解她需要男人。可是,挑選男人,總還要有講究吧?而周翠蘭的行為卻讓人看不出。在眾多姘頭里,最讓人覺得稱奇的,要算是在這條街東頭扎花圈、做壽衣的夏老爺子。夏老爺子已經是七十多歲了。有人曾經很不理解他們的這種關系,夏老爺子就很通達地說:“有什么好想不開的?我掙錢又不往棺材里帶,要錢做什么?不如和周翠蘭享受了快活呢?!庇行}齪的,就問老爺子身體怎么吃得消。老爺子就笑著,顯得很有經驗地說:“這和打麻將是一個道理啊,多摸,少吃,拼命碰,盡量少放炮。”
人們都相信周翠蘭一定是為了錢。否則,這樣的關系從道理上就講不通。但周翠蘭卻口口聲聲她不圖他的錢,她是可憐他。
周翠蘭的另一個姘頭是喬軍。喬軍外號叫“陀螺”,因為他長得又矮又胖。“陀螺”是這條街上最有名的潑皮,因為他手下有幾個混混小弟兄,所以就囂張得很。有一次,他在飯店里喝醉了酒,就拍著桌子揚言說:“周翠蘭是老子的女人,誰要敢碰她一根×毛,我就讓他好看。”
但是,“陀螺”一定是知道夏老爺子存在的,可他卻從來沒有和他發生過沖突。也許,說歸說,做歸做,他要真想動他的情敵,周翠蘭不放話,他是萬萬不敢的。
這就叫一物降一物。
周翠蘭的姘頭們莨莠不齊。在這里面最為著名的,有點身份的,還要算是居委會的蔣主任。
蔣主任近六十了,快退休了。蔣主任大小也算是個官,但在這里卻從不避諱他們的這種關系,常常出雙入對的。為這事,他的老太婆甚至來吵過好幾次,當然都是以失敗而告終。一個也快六十的老太婆,哪里是周翠蘭的對手?
而最讓人稱奇的就是周翠蘭的這些情人們,卻一直相安無事。在這條街上,其實誰誰誰,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能夠這樣,當然是周翠蘭的協調工作做得好。
這個晚上,在周翠蘭家里一共有六個人。打麻將的四個,周翠蘭、朱乃芳、魏愛萍、馬群。他們是固定的老搭子。朱乃芳住在周翠蘭的樓上,男人做生意,經常不在家,經濟上很富裕。魏愛萍住在新區,丈夫是個國家干部。她是周翠蘭過去的中學同學。馬群是她們中唯一的一個男人,中年男子??梢哉f,馬群生得個風流倜儻。他有自己的生意,開了一個很大的音像店,生活不愁。她們也都知道他有一個小情人,很漂亮。但她們從來也沒有從他嘴里得到證實,更沒人見過??赡芤簿褪且驗樗约翰患幼C實,別人又沒有見過,于是,她們中的一位,就有想著他的心思。誰呢?當然就是魏愛萍了。經過一段時間的牌場接觸,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魏愛萍已經非常厭倦自己那個在機關里碌碌無為的丈夫了。
丈夫不僅是在仕途上碌碌無為,就連在床上,也是如此。
魏愛萍時時在桌上用話敲打著馬群。馬群是個聰明人,豈有聽不明白之理?邊上的人也都聽明白了,明里暗里也用話幫襯著??墒牵R群只是笑。這種云里霧里的關系,有時真是讓人很是迷惑。
四個人打牌,還有兩個看閑。一個閑人是蔣主任,另一個是趙大海。
蔣主任對麻將略知一二,但是他卻并不上場參賭。然而只要周翠蘭家有牌局,他基本上都在場,一是顯示他和周翠蘭的這種親近關系,二是他也不想下班直接回家。而周翠蘭呢,也需要他在場。因為,如果她輸掉,蔣主任在場,她手上緊了,他就會幫她墊付一部分。
趙大海是這條街上的另一個閑人。閑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些啥。也許,他所能做的,就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渾渾噩噩地活著。他自己十年前受過工傷,就從廠里退回了家里,再沒找過活干。老婆原來是鄉下的,沒工作,后來倒是找了一份開“摩的”的事做。主要是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拉客,有時也會到南城門一帶轉悠。對于他的這個老婆,這條街上人們在背地里有一種不好的說法,說她要是在車站拉不到客,就會到南城門的廣場上,坐在車里邊曬太陽邊和那些閑漢閑聊。聊得合適了,就會把車子開到郊外的什么河浜上去,做一次那事,收個十塊八塊的。
當然,這只是傳聞,誰也沒有個實據。對這些風傳,趙大海一定也耳聞了一些。但是,表面上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憤懣。有時候,真的讓人懷疑這個趙大海到底是不是個男人。他整天也沒個脾氣,喜歡往人堆里扎,誰罵他也不生氣。他尤其喜歡往周翠蘭家跑,腆著臉。周翠蘭不喜歡看到他,覺得他既然不會打麻將,來干啥?其實她多少也能看出來,這個趙大海有想她的心思。可是,怎么可能呢?她周翠蘭和整條街的男人睡了,也不會輪上他。她哪怕和街頭的乞丐、流浪漢睡,也不跟他。
在她們眼里,他是個典型的“膿包”。
哪個女人會看得起“膿包”呢?
女人們瞧不起他,男人們更瞧不起他。蔣主任可以隨意地呼喚他,支使他。而他真心把蔣主任當成一個很了不得的“大官”,跟前跑后的??蓱z蔣主任在實際中并沒有什么太大的特權,上級更沒有給他配一個專職秘書或跟班,有了趙大海(雖然缺了一只左手),讓他有了一種格外受人擁戴的感覺。
周翠蘭下來買餛飩,就由蔣主任暫時來頂替她,結果蔣主任給她抓了一副好牌,剛剛才打了兩圈,就已經是清一色獨聽三萬。據他估計,這個三萬不是在朱乃芳手里,就一定是在馬群的手里。馬群的牌打得猴精,一定不會放炮的。唯一的希望就是看朱乃芳能不能打出來。他知道,朱乃芳是聽條子,萬子在她手里沒用。要不,就是自摸。
“快來快來,”蔣主任見周翠蘭回來了,忙不迭地招呼她過來。
周翠蘭說:“你打完這把吧?!?/p>
“你來看看呀,好牌,你來打?!笔Y主任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
周翠蘭走過去,一看,心里一驚。蔣主任趕緊挪位。周翠蘭屁股落座的時候,無意中一低頭,卻看見桌底下有兩條腿緊緊地挨在一起。挨得極端的曖昧。不用多看,她也知道,一條是朱乃芳的,一條是馬群的。他們倆一是面南,一是面西,構成一個直角。
這倒是一件新鮮事,她自忖。他們怎么粘上了呢?不對啊。
“三萬。”朱乃芳說。
周翠蘭一把推倒,說:“和了!”
目擊那場駭人聽聞事件的當然遠遠不止上面提到的這幾個人。事實上,當那件慘案發生的時候,這條街上的很多人都聽到了那凄厲的哭喊聲。
老石橋街的人不知道,其實最先看到那場慘劇發生的,是壓縮機廠的副廠長王振江。
王振江陪客戶在市中心的蘭陵大酒店吃飯,然后又陪著去洗了一把桑拿。所謂桑拿,不過就是在水里泡一泡,然后讓小姐們給捏一捏。當然,小姐捏你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可以捏小姐。小姐身上哪都可以捏,因為你花了錢,在那個時間段內,小姐身上的哪一塊肉都是屬于你的。你想怎么捏,你就怎么捏。你要不捏,小姐心里倒還不開心呢。
客人們都盡了興,王副廠長也盡了興。為王振江服務的是個四川妹子,熱情、潑辣,眼睛很大,皮膚也很好,尤其是有一對很豐滿的奶子。他們匆匆地草率地做了那事,感覺不錯。當然,這里的感覺主要是說王振江的感覺。事畢,他向她索要了手機號。他想,以后有可能他還會來找她。
送走了客人,王振江讓司機小陸送他回家。
小陸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可是他看上去像個四十歲的人。他生得五大三粗的,而且有一個非常肥碩的小肚子,就像懷孕了六七個月的婦女。而且,他還過早地禿了頂。別看他這樣,他當時娶的可是廠里最漂亮的姑娘。他所以能娶上,當然是因為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原來是壓縮機廠的副廠長,也就是王振江的前任。而他所以能在廠里開小車,也和他能娶上漂亮媳婦的道理是一樣的。
大雪依然在不依不饒地下著。
路上很不好走。
積雪把道路完全淹沒了,而且積得很深。在市鎮中心街道上還有一些車子,到了老石橋街的時候,幾乎就看不到車子了。車子到了鳳凰酒店的拐角處,忽然就看到從什么黑暗的地方沖出一群人來,手里揮舞著棍棒和砍刀,正在追砍著兩個人。那兩個人在前面拼命地逃,王振江看不真切,仿佛是一老一少。那兩個人一邊跑著一邊回頭張望。當車子快要駛到他們跟前時,王振江感覺那兩個人在向他們招手。
他們的眼里滿是期盼和恐懼。
然而,這是公車,怎么可能救他們上車呢?將來會有很多麻煩,比如警方的調查,甚至紀委也會介入。說不清的麻煩!而任何一點小麻煩都可能會導致大問題。
小陸的車子剛遲疑了一下,就聽到后車廂遭遇重重的一擊,震得王振江都要跳了起來。
“開快點,快!”王振江朝著小陸的耳朵大喊。
車子扭了一下,在雪地上發出一陣剌耳的尖叫,迅速地向前滑去。王振江松了一口氣,同時緊張地向后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黑黑的像是胳膊一樣的東西閃了一下,然后一股血污濺在了車后窗上。
觸目驚心!
那一定是出于大砍刀的砍殺。
因為天色已晚,到處是一片銀白,而且還下著雪,所以王振江看到的那些人影,很是朦朧綽約,不夠真切。在他定神的剎那,看到那群人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又向前跑起來,就像正在放映中的電影膠片里的一個場景,突然停了下兒,又恢復正常了。
“是黑社會!”小陸說。
“快!快!快!”王振江說。
“大概是什么仇殺?!毙£懹行┬捏@肉跳地說。
“亂了!這年頭真亂?!蓖跽窠锌?/p>
車子一直向前奔開,直到看不見后面的人影了,王振江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你回頭趕緊把車子洗一下,”到了離家不遠的巷道口,王振江下了車,對小陸吩咐說,“一會凍住了,就洗不掉了?!?/p>
小陸應了,車子沒有調頭,而是繼續向前開去。他要繞一個大圈子,再回到廠里去。在泛著白光的街道上,留下一團汽車尾氣,而那團白霧,卻是轉瞬即逝。
王振江上樓。
王振江不知道,他下車的時候,有一個人一直在盯著他。
盯著他的人是住在他家樓下的鄰居,陳根發。
陳根發六十來歲,是汽車修配廠的退休工人。他和王振江家的矛盾,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結怨很深。陳根發感覺王振江一直在仗勢欺人。前一會他正在陽臺上抽煙(老太婆不讓他在屋里抽,她有氣管炎),忽然就聽到了前面的汽車響,他就知道是王振江回來了。他趕緊關滅客廳里和過道里的所有燈光,來到北小屋,打開窗子,準備在王振江進來樓道前的一剎那,澆他一個透心涼。
“老太婆,快把那盆臟水端過來。” 陳根發壓低了嗓子喊老太婆。
內屋的老太婆聽了,忙不迭地跑了出來,可是當她到了他跟前的時候,他卻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原來是王振江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再過了一會,他們就聽到了外面上樓時“咚咚”的腳步聲……
鍋里的餛飩湯的熱氣已經逐漸散盡了。
的確再不會有客人來了。
在周翠蘭走后,對面的做白鐵生意的老何又來吃過一碗餛飩,后來就再沒人光顧了。老何是個北方人,長得也是五大三粗的。在他手下,還有一個徒弟。徒弟幾天沒見了,老何說他是回老家去了。老何吃完了餛飩,就又回到對面的鋪子里去了。白三??吹剿粋€人坐在那里,用小鐵錘敲著一片白鐵??茨菢幼?,他是在做一只鐵皮桶。老何手巧,什么都能做。他能把白鐵做成各種家什,大到雨篷、防盜門、報亭、攤棚,小到水桶、簸箕、油漏等各種生活日用品。
老何鋪子兩邊的一個鞋店和一個糧店也都亮著燈呢,只是門半掩了。
白三保準備關門。
這時候夜是非常的靜。要是在過去,這時候還是有些生意的。不過,這個晚上卻是非常的冷寂。當然,事實上這時候并不算晚,許多幢居民樓里的燈光還亮著,大多數人家都是在看著電視或是在干著別的什么。
雪好像小了一些。
路燈下,雪以一種非常優美的姿態在輕盈地舞蹈。
白三保一扇扇地上著門,剛把最后一扇門上好,就聽到外面的大街上傳來一片亂哄哄的喊殺聲和一個年輕的求救聲。他正疑惑,卻聽到隔壁傳來的一些關門聲。
而那求救的聲音,卻響得更加的凄厲。
“救命啊——救命啊——”
聽那聲音好像也就是十幾到二十歲的樣子,已經聲嘶力竭。
白三保透過門縫,看到對面的鋪子黑黑的,突然熄了燈。
“你回來,”老婆哆嗦著,拉他。
他聽到了有人在拍自家店鋪左邊誰家的門,非常急促。“救命啊,殺人啦,求你開開門,放我進去,后面追來了,求你讓我進去躲一躲?!?/p>
根據聲音推測,拍的也許是老鄭家的門,要不就是開建材店的何家??墒?,那些門一律以沉默來對待那絕望而悲涼的求救。
白三保感覺自己的心都快停止跳動了,氣也喘不上來了。他害怕自家的門也被拍響。然而,正是怕什么來什么。他聽到了自家的門被拍響了,聲音很大,震得他原本都快停止跳動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他透過門縫,看到外面的人影和自己簡直是重疊在一起的。而那人嘴里噴出的熱氣,透過門縫,都吹在了他的臉上?!扒笄竽?,求求你們,我知道你們在里面,剛才還亮燈的?!蹦锹曇艏贝俚靡呀洸怀陕暳?。
這時白三保才意識自己是置身在一片黑暗里了。
大概是老婆把燈拉滅了。
可是,他看到了外面年輕的眼神,驚惶失措。事情是明擺著的,只要他這時把門稍稍拉開點,外面的那個人就能擠進來。擠進來,也許他的一條命就能得以喘息??墒?,這條街上那么多人,為什么不救他呢?而他白三保,只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小生意人。如果這里的人惹不起,他就更加惹不起了。
白三保希望他在拍了兩下之后能夠走開,可是,耳朵里聽到的卻是一個東西軟軟的跌倒在門前的聲音。緊接著,更多的人聲涌到了他們家的門前。白三保和他的老婆趕緊縮到了角落里。
腳步聲是紛亂的,嘈雜的叫罵聲、呻吟聲和棍棒的碰撞打砸聲,混成一片。
“打!打!!打?。?!”
接下去,白三保聽到的就是滿耳的棍棒聲和那個年輕孩子的哀號聲。
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凄厲。
那聲音,一聲聲地直往他們夫妻的心里鉆。那聲音,完全可以形容為慘絕人寰。
聽到那聲音的,當然遠不止是白三保和他的女人。可以說,半條街上的人都聽到了。第一聲慘叫的時候,樓上打麻將的人都聽到了。當時馬群在桌子底下正和朱乃芳勾著腿,而蔣主任的小腹正抵著周翠蘭的后背,在看她出牌。雖然是穿著棉衣,但是周翠蘭感覺后背上分明有點東西越來越明顯地頂著她。老東西,怎么越來越騷了?她在心里想。現在明顯不是時候啊,要集中精力打牌呢。
“什么聲音?”魏愛萍吃了一驚。
趙大海馬上就躥到了窗戶邊,向樓下觀看。
“殺人了!”趙大海叫起來。
眾人都一起涌到了窗口,向下看。
這時候雪小了,而底下的整條街是一片雪白,路燈也是明晃晃的,多少個黑影,看得一清二楚。
哀號聲不絕于耳,一聲高過一聲。他們看清楚了,是一群人在打一個瘦弱單薄的小孩子。那小孩子,也許只有十四五歲。
他們一起涌到了窗邊,從高處往下看。開始時,還能看到那孩子在反抗掙扎,可很快就看不到了。因為,那些人在圍打著,仿佛已經把那個孩子打到地底下去了。
“要出人命的?!?周翠蘭說。
“怎么能這樣打人?”朱乃芳說。
“誰知道是些什么人呢?”馬群說,“也許都不是什么好人。”
“這樣要活活打死的呀?!?朱乃芳說,“應該想法子救一救?!?/p>
“怎么救?”趙大海反問,“誰敢救?”
大家都被這個平時視之為“膿包”人的問住了。
“繼續繼續,”蔣主任說,“繼續打。”
他在心里還想著自己的那東西抵在周翠蘭后背上的那種奇妙感覺。
蔣主任是政府領導,他這時的說話無疑就很有號召力。
于是眾人就又坐到了麻將桌前,繼續打了起來。外面的凄慘哀號,與他們全然沒有了關系。他們一邊打一邊感慨:這年頭外面真是亂得很,什么亂七八糟的事都有,出門在外,越來越需要小心了。
這一打,他們就打到了第二天的四點多。
這個早晨,老石橋街的人家都起得很晚。所有的店鋪大門,也都沒有大敞開的,最多只是敞了一道小小的縫,可以窺見外面街道上的情況。大雪把整條街都覆蓋了。雖然雪已經停了,而且看那樣子,有放晴的跡象,但依然是沒有人跡。
最先看到那副慘相的是一個菜農。
因為大雪,所以他比往常要晚好多。
他拉著一車白菜,經過白三保家那個餛飩店門口的時候,看到有一堆白白的鼓起來的東西。他正有些疑惑,忽然就看到了邊上還有一大灘黯紫色的污漬。他停下了車,走了過去,扒拉掉那些雪,看到了是一個人,僵直得像鐵塊。血水結成了冰,把他凍粘在地上。
菜農拍了白三保家的門。
白三保夫婦睜著驚恐的眼睛開了門。
左右和對面的店鋪聽到聲音也都先后打開了門。
所有的門都打開了。
太陽出來了,整條街上亮燦燦的。
雪白得耀眼。
警察來了,他們搬動了那具僵直的尸體,大家看到,那是一個大概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那少年的臉,白得就像是一張紙,不,像雪。他的身上被人砍了十幾刀,是生生被砍死的。一刀,一刀,又一刀……血流了一地,融化了大片的雪,然后又結成了冰。一大團的黯紫。觸目驚心。
眾人都唏噓著。
警察向白三保問了一些情況,然后讓他在筆錄上簽了字。警察們沒有對眾人說明這究竟是一起什么案件。前一天晚上,他們已經在前面的街區上,處理過一具尸體了。那是這個孩子的父親。目前他們還不知道罪犯是誰,不過,他們正在努力調查,而且有了一些線索。
尸體抬上車,運走了,圍觀著的人們也都散去。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他們又要忙自己的事去。
關于那件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我就不再說它了,因為整條老石橋街的人都知道。他們豈止是知道呢?很多人是事件的親歷者和目擊證人。事實上,那個晚上,我也聽到聲音了。我都已經睡著了,被吵醒了。
“什么聲音?”我媽問。
“你別管,我去看看?!卑职终f。
爸爸一邊披著衣服,一邊走到了陽臺上。我們在屋里,聽到他和樓上的什么人在說話。而外面的哀號聲還在繼續。
我感覺手腳發涼。
“出事了,應該報警?!蔽艺f。
“小孩子,你別亂說?!眿寢寚绤柕卣f,“沒有你什么事!”
半晌,父親回來了,悶聲說,“下面的街上在打架,好像出事了。一個小孩子,被人砍了?!?/p>
“那你不下去看看?”媽媽緊張地說。
“我看什么?”父親反問,“這個時候下去,不是自己找事嗎?這種事,還是不惹為妙。誰知道是個什么事情???這年頭很多事情說不清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媽媽不吭聲了,半晌,說:“這年頭真亂,小軍你要注意,以后不要在街上瞎混?!?/p>
我十五了,正是一個讓爸爸媽媽擔心的年齡。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沖動、好奇,敢于冒險,個個喜歡爭強好勝,做事情不計后果。
有關兇殺案的種種傳聞,在老石橋街又熱議了兩三天。但兩三天之后,一切就又歸于了平靜。他們都很現實,他們各人要忙各人的事情。誰會一直關心那個和他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太多關系的事件呢?
但是,老石橋街的人每天從白三保那個餛飩店前經過,都能看到路上的那攤血??吹搅?,趕緊就把眼光移向別處。他們都不說話,沉默著。而白三保家的店門,也常常關著,生意清淡。最有意思的是,白三保家現在和左右隔壁周圍的鄰居們關系都生疏了,見了面,臉上寒寒的,不肯多說話。
又過了一陣,人們突然發現,白三保的餛飩鋪子沒有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關了門的。
門口的那灘血還在,成了整條街上的一個大大的污點。
很多人覺得有礙觀瞻,就給居委會提意見。于是,蔣主任就帶著人來清理。然而,鏟了許多次也鏟不干凈。表面上結了冰的血水很容易就鏟掉了,可是還有很多是洇到了下面的水泥里去的,根本清除不掉。
讓人頭疼。
蔣主任和那一干人,在多次努力無效的情況下,只能悻悻作罷。
黯色的血跡就一直烙在那條街上。
第二年的春天來了。
人們已經不再去想那攤血跡了,但人們心里還很想念白三保家餛飩的那種美味。而我,則出現了莫名其妙的幻聽,不止一次地聽到那凄厲的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