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波城去溪口,坐的是小中巴,車體破舊,座位也不干凈,與我所見的這座漂亮城市極不相稱。
我是在前一天中午抵達寧波的,剛從擁擠的大上海跋涉出來的雙腳一落上浙東的這座沿海城市,第一個感覺就是這里的人居環境真好,建筑疏朗,道路干凈,滿目的繁花綠樹,空氣中飄蕩著海的氣息,讓人心曠神怡。
這種美好的感覺現在幾乎就讓這輛破舊的小中巴破壞殆盡,甚至讓我產生在緊張繁忙的采訪間隙抽出半天的時間去看溪口是否必要的懷疑,交通工具都這么差,那里的風景也不見得就如傳說中的那樣美麗,太多的看景不如聽景的經驗,差點就讓我打了退堂鼓。
好在我終于還是去了溪口。
我是沖著雪竇山和剡溪而去的。
溪口雪竇山是佛教名山,漢代文人孫綽曾以“陸上天臺,海上蓬萊”這樣的詞句贊譽雪竇風光。早在晉代就有尼結廬山頂,名瀑布院。山上有資圣禪寺,宋時列入“五山十剎”,明時已是“天下禪宗十大名剎”之一。它是彌勒佛祖的修行道場,據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故即出于此。現代有人建議,在五臺、普陀、峨眉、九華之外,加上雪竇,是為佛教五大名山,可見此山在佛教中的地位。雪竇山這樣的名聲響亮,早已讓我心向往之,這次到了寧波,就等于到了它的家門口,如果不去,著實是件讓人遺憾的事情。我到溪口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聽停車場上拉客的旅游車車主說,去雪竇山要下午才能回來,算一算時間,已經來不及,下午兩點,我必須趕回寧波,三點鐘有個采訪,耽擱不起,只得望望近在咫尺的雪竇,暗嘆自己與佛無緣。
好在我還是看到了剡溪,略略可以彌補一下不能去雪竇山的遺憾。溪口的得名就因了剡溪,我在當地的一份文史資料上看到這樣的記載:“剡溪由西向東流過,到了武嶺頭與溪南山阻夾成口,故名溪口。”這是一條有名的溪流,李白在著名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說“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杜甫也有詩曰:“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它發源于剡界嶺的大湖山,由新昌入奉化境,九曲而至溪口。剡溪九曲在古代就已十分有名,各有勝景古跡,尤以一曲六詔為最,相傳王羲之在三十五歲那年辭官退隱于此,晉穆帝曾六次下詔敦促這位書法大師赴任,他都不去,他的隱居之地因此得名六詔,這里至今還存有王家住宅以及石硯、石池、鵝池等遺跡。緊隨其后的是那個寫了千古名句“凄凄慘慘戚戚”的南宋女詞人李清照,靖康之變后,她只身南逃,也曾寓居六詔。如果我沒記錯,現今的嵊州市文聯就辦有一份名叫《剡溪》的文學雜志,級別不高卻品位不俗,它以剡溪為名,大約也是因為這條溪流文脈的源遠流長吧。
這樣的一條以文聞名的溪流從剡源流到溪口,淌過千萬年的歷史,從遙遠的古代一直流淌到今,民國時期,這條湯湯的文脈里居然流出了一對影響中國歷史的風云人物——蔣家父子,使得溪口這個適宜隱居的世外桃源變成了車水馬龍的熱鬧場所。我隱隱感到,這似乎也該跟武嶺的“武”字有所牽扯。
溪口鎮,武山雄踞于東,剡水流淌于南,山青水秀,民風淳樸,古代曾有“武陵”之稱,喻其地類似于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后稱武山為“武嶺”,取與武陵諧音。
——《奉化文史資料第11輯》
可見,武嶺本來也就是個山青水秀適宜隱居的處所,但是蔣介石對此卻有不同的解釋,他在《武嶺樂亭記》中寫道:“武嶺突起于剡溪九曲之口,獨立于四明群峰之表,作中流之砥柱,為萬山所景仰,不偏不倚,望之巋然。其獨以武嶺名者,殆取義于武德,即其地以況所居之人耶!”在他這里,武嶺,取的就不是世外桃源之義,而是武德之義了。
對一個地名的不同解釋,是不是也能看出解釋者的不同志向與用心呢?
我從溪口車站出來,走上一個緩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武嶺”門,它是進出溪口的必由之路。巍峨的城樓上兩個遒勁的大字一眼就可看出是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先生的手筆。據說這里原是一座小庵堂,1929年,蔣介石拓“初極狹,才通人”的武山隘口,把它改建成一座城樓式的城門,細心的游客不難看出,它實際上就是南京中山門的縮微。城門樓建好后,蔣氏請自己的老師于右任在向東的一側上題了“武陵”兩字,自己在向西的一側也題寫了同樣的兩個字。老師的字題在正面,自己的字題在背面,這似乎可以說明,蔣氏對自己的老師是多么地尊重。
進了武嶺門,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讓來到這里的人眼前一亮,頓覺此行不虛,慶幸沒有因小中巴的破舊而止步不前。街左一泓碧水,就是剡溪,溪水清澈見底,可見河底卵石,映射粼粼波光,三兩婦人赤足立于水中浣衣,婀娜的身姿,恍如回到春秋戰國時期,讓人疑心是否西施再世;溪邊青山如黛,有裊裊白云繚繞山間,倒映水中,有若仙境,本身就是一幅不用渲染的山水長卷;溪邊有人手執魚竿靜立垂釣,其態悠悠,其樂融融,讓人頓生歸隱田園之心;街右店鋪林立,明清建筑鱗次櫛比,若不是一碧如洗的青石板路上如織的游人,真會讓你疑心自己是不是來到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無怪乎前人會有這樣的描述:“眾山環翠,群澗澄練,民居宛若桃源仙境。”走在這條三里長街,你會相信,五柳先生所述的世外桃源一定不是想象中的虛構。
溪口鎮上的居民顯然對自己的所居之地具有極深的感情,拉我們游覽的人力三輪車夫一邊賣力地蹬著三輪,一邊義務給我們講解,他指著那條如黛的青山以及那泓似碧的綠水,有點自豪地用帶著濃重浙東口音的普通話說,那道山是條龍,那條水是條龍,這個鎮子是顆明珠,整個溪口的風水就是二龍戲珠,所以才出了蔣介石父子這樣兩個“大人物”。摒棄其中的迷信成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有這樣的山水滋潤,出幾個影響中國歷史的重要人物本來也不足為奇。
對蔣氏父子的功過是非我們姑且不去議論,歷史自有評說。不可否認的是,自從溪口出了蔣氏父子,這座幽靜的小鎮從此便走進了中國的歷史,特別是在蔣介石去臺之前的三次下野期間,這里實際上就是蔣家王朝的軍政指揮中心,剡溪岸畔的妙高臺,那幾間毫不起眼卻不失精致的房子,成了“委員長”遙控全國政局的神經中樞。
不長的街道上散布著十余處蔣氏遺址,從蔣介石的出生地玉泰鹽鋪到蔣氏祖居豐鎬房,還有“樂亭”、“小洋房”、“摩訶殿”……均是白墻黑瓦,飛檐翹瓴,保存完好。說到這些遺跡的完整保存,就不得不提蔣氏的老對手毛澤東,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解放溪口前夕,5月6日,毛澤東主席親自向三野發出指示:“在占領奉化時,要告誡部隊,不要損壞蔣介石的住宅、祠堂及其他建筑物。”(見《毛澤東選集·占領吳淞嘉興等地應注意的問題》)如果沒有這一紙命令,蔣氏遺跡是否還能保存得這么完好,真要打個問號。偉人胸襟,從對待對手的氣度上便可窺一斑。
街上滿是賣千層餅的店鋪,據說這是溪口的特產;又有有名的奉化芋頭,就煨在當街煤爐上的鐵鍋里,買一個嘗嘗,確實香糯甜美,風味獨特。
因為沒有充足的時間,這次溪口之行注定只能是走馬觀花,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猶如蜻蜓點水。我期待著能有幾天閑暇,住上一段時日,潛心感受一下這里的山水人情。
回去的車上,我意外地看到有游客搬上一個又一個紙箱,看那紙箱上的標志才知道,這里原來是中國水蜜桃之鄉,一剎那的詫異之后隨之而來的是釋然:最好的水蜜桃本來就該產在這樣的一個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