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的下午。
我和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在做一種游戲:先用石頭、剪子、布的方法確定兩個人,其一站住不動,另一奔跑,其余追逐攔截。帶頭奔跑者的任務是設法將站住不動者救活。
幾輪下來,我成了救人者,我被眾人追逐著,我也在邊跑邊伺機靠近那個被救者。我跑到了大斌家的院門口,我看見了一位陌生的女人,我仿佛被什么拉住了似的,一下子放慢了腳步,而幾乎是同時,我被很多只手牢牢地抓住,我成了被救者,立定不動了。
所有參加游戲的人都不愿成為被救者,但這次我卻很欣然。
我穩穩地很近地站在那個陌生女人的斜對面,我在平息呼吸的同時揚著臉看她。她有著一頭黑黑的飄蕩的長發,還用花手絹在頭頂上扎了個蝴蝶結。眼睛雖不很大,卻像小河映襯著星星一樣清澈明亮。嘴唇紅而薄,抿在一起,兩個嘴角向上挑著,緊挨著嘴角的臉蛋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像兩顆未紅透的櫻桃。
“喂,你被定住了吧?”她微笑著問我。我一驚,立刻低下了頭,心里狂跳起來。
“不,是。”
還沒有抬起頭來的我隨即聽到了她的一串清清亮亮的笑聲。我抬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又去看她。
“快,準備好,他們來救你了!”
只是在這時,我才聽到小伙伴們的奔跑與呼喊,也看到了前來救我的小三子正左彎右轉地躲過重圍,飛快地朝我跑來。也只是在這時,我才明白我在干什么,我應該馬上干什么。我向前探著身子,直直地伸出雙臂。我獲救了,可我卻不情愿地跑起來。我一邊毫無目的地奔跑著,一邊不時地向大斌家的院門口張望著。
大斌家的院門口:那棵白楊還在暖風里抖動著一身的嫩綠蝴蝶,可卻沒有了那個如花的陌生女人。
我的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格外虛惘。
那天晚上,我的心里像丟了什么似的空落,郁悶,高興不起來。我有點恨小三子“救活了”我。我早早地躺下,躺下了卻睡不著,那個陌生女人總在我的眼前閃現,促使我在想:
她絕不是我們這個小鎮上的人,她從哪里來?她現在在哪里?
我又想起了從東院劉姥姥那里聽來的故事:天上有仙女,有時會飛下來;畫上有美女,有時會走出來。
夏
1976年“五一”過后,我自動結束了十個月的回鄉務農鍛煉,來到了小興安嶺腳下的一座剛開建的金礦,當了一名合同工。
我們的工作任務是趕建木夾泥式的房子,我們這些苦力們都格外關注和寄望于食堂和伙食,更羨慕在食堂里工作的人。
很快出現了一個情況。先是少數幾個人發現了一個不同一般的服務員,說她長相出眾,服務態度好,給的量充足。賣飯口一溜十幾個,她在哪一個?發現奧秘的那幾個人嚴格保密,只顧獨享。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
有一天傍晚收工前,和我同來并一直關照我的劉大哥神秘兮兮地來到我跟前,叫我跟他走。
到了食堂,劉大哥踮腳抻脖一望,就大步來到了人群中間最長的一隊人后面站定了,回頭還小聲囑咐我:“跟住了,買好的,多買。”
我終于來到了賣飯口前。賣飯口里,女服務員彎著腰,整個粉白橢圓的臉呈現在窗口的左邊。她笑臉盈盈地看著我,未等我開口,先輕聲地問道:“吃點什么呀?”“最好的菜是什么?”“木須柿子。”“來一個,再來半斤飯。”
她立刻接過我遞上的兩個小飯盆,轉身一步到案臺前,輕快麻利地打著飯菜。再回轉過身來,還是滿臉微笑地先把菜盆遞給我,再把飯盆送到我手上。
我吃了一頓自到礦山以來最好的飯,也度過了愉快的一個夜晚,當然,也把那個漂亮的服務員記在了心:真希望頓頓飯都遇到她。
后來,我好長一段時間沒遇到她。很快就聽說食堂內部有人向上級反映那個漂亮的服務員賣飯浪費,動作慢,因此她被安排專門去洗菜和打掃后灶衛生。
會戰結束之后,那個許多人關注的服務員多次找領導要求給一個說法,要求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工作,但都未得到圓滿的結果。她先是幾天不吃不喝不見人,接下來就獨自外出到處走,再后來,就被公司指派的人送回了千里之外的小鎮的家,單位同時也解除了和她的合同關系。
原來她是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來路、同樣身份的人哪!這使越來越多的人們更加掛念起她來。
秋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縣里號召掀起修大寨田的高潮,抽青壯勞力,組成農建團。我所在的生產隊抽出了15個人,組成了一個排。我們整裝進發,來到離家15里的一處丘陵地帶駐扎下來,開始了農建大會戰。
排里其他成員都是女的,卻各個都是干活的老手和能手。無論體力、技巧還是效率,我這個十八九的大小伙子還真差一大截。因此,每次分段包干,幾乎總是我落后。而每次差不多都是我們的排長陳姐幫我完成任務。
陳姐是生產隊里的團書記。這次組成農建排,她理所當然地成了排長。陳姐二十四五歲,在那時的鄉間,可算得上是超大齡的晚婚女性了。因此,周圍的人對她有不少閑言碎語。
大姐和別人一樣分擔任務,但往往是第一個完成。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后,不是叫我去挑水,就是讓我到指揮部匯報進度,領取任務。常常是等我完成了她交辦的任務回來時,我所剩下的那份活她已干完了。有時,我還沒完成定額,而又沒有什么輕一點的事可分派,她就幫我一起挖土方。
有一次休息時,大姐獨自坐在一邊,眼睛凝視遠方。我大著膽子問道:“大姐,你在看什么,想什么呢?”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盯了我一會,淡淡的一笑,“你總會熬出頭,走出去的。可我……”
我,很吃驚。她,不再言語了。
四周仿佛一下子都靜了許多。只聽到深秋的寒風在耳邊呼呼地掠過。
大姐,在我剛踏上社會之路的時候,給了我許多無言的幫助。
冬
1975年,我高中畢業回鄉務農不久,就被抽調到修建大寨田的工地,很快又被連長任命為兼職宣傳員。
十二月,嚴寒和疲勞使我病倒了,這才被特許留在連部寫稿子。一天傍晚,我硬挺著寫完了一篇指導員授意的表揚稿后,癱倒在連部所在的農家土炕上。不知過了多久,半昏半睡中,聽得吱呀一聲門響,我側轉身來,見是她——連部伙房里唯一的姑娘,也是全連最漂亮的姑娘。此刻,她雙手正捧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向我走來。我掙扎著要起身,“別起,一會兒你把它喝下去,發發汗。”她邊說邊走到炕前,把大碗平穩地放在我的身邊。
我支起身子,見碗里盛有大半碗豆腐腦,看著這一碗熱騰騰,色、味俱佳的豆腐腦,還未入口,我已周身發暖。
結束了農建大會戰,剩下的,也是最有政治意義的總結評比。別人已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我卻加倍地忙了起來。一位位領導的發言要高,要大,要全;一個個模范事跡要寫,要編,要造。評比的最終結果出來了,我卻什么都沒獲得。
我難過了,難過極了。榮譽,榮譽的價值,非親歷那個時代的人們所能估量得出。
苦干了三個月,拖著一身的疲憊,懷著一顆羞于見人的心,我搭乘在連部拉行李的大車,行進在寒風中,向家走去。送我豆腐腦的程姐和伙房的另外幾個人也在同一個車上。
車子要先經過程姐所住的村子。車到村頭停下來,程姐下了車,我執意要替程姐背行李,她同意了。程姐平靜地對我說:“剛看見你的時候,挺替你擔心的,活這么累,怕你頂不住。你真行,還挺過來了。你干得咋樣,我們都知底。沒評上模范,大家都替你氣不過。可這事你也別太掛記在心。有些人啊……
說著,我們已來到村頭。程姐笑著說:“行了,就送到這吧。記住我的話,人生在世,酸、甜、苦、辣、咸,味味都得嘗啊。”
我呆立在原地,心里一熱,鼻子一酸,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