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還有什么事情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在這個世界。
那時候,我還非常小,寂寞隱忍、孤獨無助,像一只躲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只小動物,幻夢里總盼望會有一個人是十分疼愛我的。嚴冬寒冷的深夜里,總會有一雙手,有一個能夠依靠的臂膀,寬厚、安全、溫暖,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為我擋風遮雨,即使是在一個寂寞寒冷秋雨瀟瀟的深夜里,沒有言語,只有一個擁抱。
躲在兩山之間的褶皺里的小村莊,長不過三里,寬不足三里,胡同很窄,家與家相挨,戶與戶相鄰,每一家的院子里都密密麻麻的種滿了樹。父親是那個小村中唯一在城里工作的人,每天早晨起來,他要挑水,做飯,打掃衛生,往往把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吃過早飯,他就騎著那輛嘎吱嘎吱響的大金鹿自行車到與家只有一山之隔的縣城去上班。晚上,頂著月色回家。
從我有記憶起,我就知道母親像個男勞力一樣在田里勞動。她要去隊里掙工分,一個工八分錢的日子她要整年的跟著隊里勞動,盡管到年底掙的工分也不足人家男勞力的一半。她是黨員,是婦女隊長,白天勞動晚上開會,她沒有更多的精力來照顧我們,只任我們自己在家里自由行動。姐姐老實,從小就知道在家里看家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而我不同,母親說我從小就像個假小子,下河爬山上樹哪樣都難不倒,不喜歡靜靜地呆在家中,即使是下午放學回家,也寧愿跟著伙伴們挎著小籃到田野中瘋跑,累得一身臭汗也不愿呆在那個毫無生機的家里。
那時候,我喜歡在整個村莊中行走,身上穿著母親剛剛給做好的大花衣服,烏黑油亮的頭發被束成一個又高又翹的馬尾巴,整個村里,誰家死了人,生了孩子,娶了新媳婦,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白天上學下河爬山,晚上在人家結婚的家里鬧洞房,在大街上瘋跑,踢毽子捉迷藏,每每玩到夜深人靜,直到玩得人都散盡,才會一身疲憊地回到家中。
母親的愛哭在那一帶是出了名的。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都會被母親無助的哭聲驚醒,以至在我整個少年階段,我的耳邊一直都回響著母親嚶嚶的哭聲。在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或是我在院子里喂豬的時候,或是我在村子里玩耍的時候,我的耳邊常常傳來母親壓抑的哭聲,不自覺地飛快地跑到家中,才發現母親并沒有哭,她正坐在床頭上一針一線地做著針線,這時候,驚恐的心才慢慢地平息下來,現在想來,在我的整個年少時代,只有母親不哭的日子,才是我一年當中最快樂的日子。
只要不是非得呆在家中的日子,我都寧愿到田野中去。在我的眼中,整個寬闊的田園就是一個自由來去的游樂園,我可以在那里無拘無束的任意奔跑玩耍,累了,躺在樹蔭下小息,山上有成片成片的桃樹林、棗樹林,樹上結滿各種各樣的水果,蘋果、杏、桃、桑椹、棗,我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即使是一天不回家,我們也餓不著,那些水果就是我們玩耍充饑的好食物。
爺爺一直不善于種莊稼,他年輕時在東北煤礦,老了,葉落歸根,帶著全家老小回到家鄉。四五十歲,他就給隊里看山,一間用石頭壘起的小屋,里面放著一張床,他大多數時間都會住在山上,他像愛護自己孩子一樣愛護著那一片山崗,所以,在他百年以后,他還是選擇把自己掩埋在那片他看護了一輩子的山坡上,他說他離不開山,離不開他看了一輩子的黃土家園。
離開家鄉后,我很少能夠有機會回去。這次假日,忽然有遠道而來的朋友,指名要到那里去看全國聞名的漢墓博物館。吃過午飯,我們頂著西斜的太陽,從我現在居住的小城出發,一路奔去。那個我從小就生活過的村子、那個安埋著我的爺爺奶奶的山崗,雖然離我們只有幾十里路,但我確實很少回去過。它就像一個藏在我心底深處的夢,好長好長的時間里我不敢碰觸,只有在走向它的時候,我才敢敞開心扉,把那壓在心底的夢重做一遍。
村莊越來越近,可我知道,即使我再怎么感傷懷念,小時候的那些美好的時光也早已像云一樣離我而去了,我只有站在歲月的邊緣,遙望著那些早已過去的時光,讓心在顛沛流離中回憶。那一個又小又偏僻的小村莊,那一片寬闊廣袤的田園,它們都曾是我夢的歸宿、最初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