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廓街的記憶
那是西藏民主改革前,剛剛發生的一場叛亂,給拉薩古城留下的傷痕舉目可見。
我利用執勤的空隙去了一趟八廓街。街道兩旁那些高高低低破舊不堪的藏式民房,死寂一般沉睡著,何時醒來?石板路上不時有一堆堆不知燒毀了什么的灰燼,還在有氣無力地冒著殘煙。偶爾從藏式小樓的窗洞里有人半伸著頭窺探。
1959年,正是八廓街痛哭流涕的季節!
八廓街是拉薩城市的標志。七世紀松贊干布娶文成公主為妻后建起了大昭寺,漸漸地環繞大昭寺形成了八廓街。當時這條街上除了藏家富豪開設的店鋪外,還有一些印度和尼泊爾商人的小店。我在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大部分商店的門都死死地關閉了,只有少數的印度商人乘機開門賺錢。我和幾個戰友出出進進串著商攤,只看不買。新兵的每月津貼只有6元,囊中羞澀!
就在這時候,我遇到了一位藏族老阿媽。她手搖轉經筒,穿一件陳舊藏袍,袍沿拖著地,她走過的地面上蹭下了一行印痕。老阿媽臉上布滿核桃皮似的皺紋,深藏于皺紋里的眼神仿佛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難和憂傷。她衣褶里凝滯的霜塵及藏靴上的破洞,告訴人們她是從遠方來的朝覲者。藏北?還是阿里或者亞東?不得而知。一只藏犬跟隨老人身后,這時竄到一個角落處抬起后腿撒一泡尿。據說多年后,這些尿也能讓主人找到返回的路,有藏犬人就不會迷路。
秋風已經很涼了,老阿媽走在落葉的風里。這時她抬起疲憊的頭,突然急步走到我面前,乞求般攔住了去路。我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又不懂藏話無法交流,心中不免生出幾分驚恐。只是經過她幾番的又是說話又是比劃之后,我終于明白,她是讓我買下她的藏刀。我這才發現她的左手攥著一束枯萎了的格桑花,花簇中間露著一把小巧的藏刀。她不是買賣人,這我能從她的著裝推斷出來,那為什么要賣藏刀?我似乎明白了,曾聽人講過,這些來拉薩朝覲的牧民,不少人為了一次神圣的遠行,往往要把家里所有的東西賣掉作盤纏。傾家蕩產者實在不少。他們一步磕一個長頭地前行,數月甚至成年都虔誠地匍匐在路上。有些老人煎熬不過旅途的艱辛,就心甘情愿地長眠在了朝覲的路上。為了心中朝思暮想的那塊明麗圣地,他們無怨無悔。眼下這位老阿媽朝覲到了拉薩,這是她的造化,福分。但是她大概燈干油盡,身無分文,無法返回故鄉了,才想到賣藏刀。回程的路并不輕松,仍然要磕頭,燒香。那些虛無那些輪回,那些無法悲傷的眼淚在風雪里飛!
站在我面前的這位老人,藏袍襤褸,滿臉憂患,雙手抖嗦。我同情她,憐憫她。但是我不能用夜色淹沒夜色,也不能用眼淚對抗哭泣。只有讓她感受溫暖,看到哪怕一絲明媚,才能終止她悠遠的嘆息。我毫不猶豫地掏出多于這把藏刀三倍的錢,買下了它。這藏刀大約半尺長,刀套上鏤刻著幾種吉祥如意圖像,鑲在刀柄上的寶石紅綠相間,亮亮晶晶。藏刀為什么要裹在格桑花中?格桑花象征吉祥,象征和諧。我心明如鏡,和平年代用刀的時候少,用心的時候多,我喜愛藏刀是為了收藏。
就在我買阿媽的藏刀時,我們排長李黑子一直站在稍遠處的一家小店門前,不錯眼珠地看我,那眼神怪怪的令我琢磨不透。不過,我沒在意,排長是管我們的直接領導,也許他認為我這個老大不小的兵還花錢買刀玩,俗氣!沒關系,我會給他說清楚的。
我拿著藏刀回兵站,一路上心沉沉,腳步也沉。但畢竟做的是一件善事,得到了些許的安慰。誰會想到走在半路上,排長突然問我:
“你買的這把藏刀有故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如實回答,心生疑竇,會有什么故事?
“藏刀是我從商攤買的,后來阿媽要去了。”排長說話的口氣很肯定。
我不明白了,怔怔地望著他。
“她朝覲來到拉薩后,手里連一分線也沒有了。她乞求我送她藏刀,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什么也沒說,不知道說什么,只覺得手中的藏刀戳我心了!
我把藏刀遞給排長,他不接,說:
“你留著吧!二十年三十年后,你把發生在八廓街的這個故事講給后來人聽,這是貧困的藏民覺醒前的故事,如果他們不信,我來作證。”
如今老阿媽那一代人早就走了,當年的八廓街也跟著那一代人走了。但是發生在那里諸如老阿媽討藏刀又賣藏刀的舊故事,不會過時也不會老。只要我們的日子還往前趕,就要守住那些舊故事,像莊稼守住土地,像花朵守住節氣。
不要忘記過去!
綠色帳篷上的紅藏裙
在我的記憶里,青藏高原入冬的第一場雪,總是不偏不倚地在唐古拉山南麓的藏北草原悄然而至。那里的最低氣溫可達到零下近40攝氏度。自然例外的事也會發生,有一年的第一場雪卻繞開唐古拉山出其不意地降在了拉薩。雪里的拉薩好像流水,雪比水柔情,但是雪冷。因了這場雪便有了一個我這一生都難忘的故事,這場冬雪用她酷寒而多情的手塑造了一個春天似的姑娘德吉央宗的形象。
那年,德吉央宗才16歲,是我們臨時營地的鄰居。白天,我們連隊的3臺車在拉薩東郊卸完貨物后,原準備行駛50公里到羊八井兵站住宿。沒想到大雪突降拉薩,越下越大,市區所有的道路都塞滿了雪障,四野迷蒙。雪中,布達拉宮在傾覆,拉薩河刺耳的響聲也比平日增大了音量。作為帶領小車隊的副指導員,我便決定在拉薩住下來。我們在布達拉宮旁邊的藏民區找了塊空地,沒有驚擾藏胞,輕手輕腳地撐開行軍帳篷。3臺車6個兵,加上我共7人,擠疙瘩似的蜷縮在四面透風的帳篷里。漸漸變小的雪疲憊地拍擊著寒夜,風卻更緊了。尤其是帳篷頂端的那個天窗是雪片寒風的通道,我們雖然做了些遮掩,但無濟于事。好在只是一夜,湊湊合合就熬過去了。
許是勞累一天渾身散乏,幾個兵友顧不得帳篷里有多冷竟然呼呼入睡了。鼾聲和著嗖嗖不息的風雪,聲聲入我耳,使我心里涌滿疼愛憐憫之情。兵呀,多好的兵,白天如虎,夜里似貓,剛與柔融匯得天衣無縫。我長時間地醒著,伴著我的戰友酣睡。正是在這時候,我從帳篷的門縫隙?搖 望了夜色里的布達拉宮。雪霧茫茫,我只能看到山坡上那影影綽綽的還未被雪完全蓋住的層疊有序的窗口,雖不清晰,倒也別致。間或有窗透出燈光,白雪映襯,多了幾分生氣,使我感動。我仿佛聽見從窗口溢出的誦經聲,想那虔誠的喇嘛抱樸守真,出世或入世都滿懷忠誠不渝的品德和秉性。那越來越真切的誦經聲將我帶向小窗前,我的心竟也傲然得纖塵不染了。
就在我正入神癡情地欣賞布達拉宮夜景時,突然覺得帳篷搖晃了幾下,好像有人在帳篷外面做著什么。我本想探個究竟,可又一想,這么大風雪帳篷動彈幾下不足為奇,也就作罷了。只是其后帳篷里的風聲小了,也暖和了許多。是什么把寒夜的冷氣擋在帳篷之外?我的心情變得像早春一樣舒暢。早春,它的喜悅是一切的喜悅。我漸漸入睡,夢里走在春天的路上。
等我睜開眼睛,已是次日清晨,帳篷里一片白亮亮的陽光。風停雪止,拉薩經過一夜風嘯雪吼變得格外靜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一種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剛歸來的感覺。昨晚發生的一切已經不留痕跡地消失了。這時我聽見從帳篷外傳來一陣吱啦吱啦的掃雪聲,很有節奏,也很悅耳。我出去一看,我們帳篷前已經清掃出一條干干凈凈、滴雪不沾的小路。路盡頭有個人影正在貓腰掃雪,路一直向布達拉宮廣場延伸。那掃雪人的身子一左一右地動著,極像一棵在雪中隨風搖曳的小樹,我分明看見那樹迎著雪花勃勃發芽了。清亮的歌聲響在剛剛掃出的路上。
我踏著歌聲上前一看,原來是一位藏家少女正在滿臉熱汗地掃雪。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綴在上面的每粒汗珠都含著笑容。還沒等我開口,少女就直起身子與我打招呼:金珠瑪米叔叔,夜里讓你們挨凍了!我忙說,謝謝你,這么早就起來為我們清雪掃路。她說,雪停了,住在這里的人都要出門,這路是大家走的,不單是為你們。
我知道了藏族少女叫德吉央宗,便和她一起掃雪,一直掃到布達拉宮廣場。那里已經有人掃出了一條大路,小路和大路銜接。
我和德吉央宗回到帳篷時,其他幾個兵友都醒了。他們正拿著一件紅色的藏裙議論著。發生了什么事?我一打聽方知,這件藏裙昨晚就蓋在帳篷的天窗上,為我們遮擋了一夜風寒。我似乎有所開悟,卻又迷迷蒙蒙。我轉身想問我們的鄰居德吉央宗這是怎么一回事,誰知她已走遠。那扛著掃把的身影很調皮地在雪地里閃動著。我又覺得那是一棵在雪天勃勃發芽的樹。她還回過頭朝我詭秘地一笑。
我拿著藏袍,緊緊地攥著,觸摸到大地深處的暖流。這藏袍昨夜如一朵藏紅花開在我們的帳篷頂,它在冰雪之下,濁霧之上,用柔柔的裙擺敘述著一個藏家姑娘的溫情和嫻靜。此刻,藏裙的褶皺里仍有未化完的雪塵,但它照樣驅散著我體內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