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鄭小瓊,1980年生,四川南充人,有詩作散文散見于《詩刊》、《綠風(fēng)》、《星星》、《天涯》、《山花》等,曾參加二十一屆青春詩會與第三屆散文詩筆會。
機器充滿了哲學(xué)的味道,它生硬,枯燥,沒有一點兒感性,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進退,它都遵循著某種頑固而單一的法則,絕不妥協(xié)地按著自己的邏輯切割、打磨,在光滑的鋼鐵上留下一道道螺紋,它殘酷的面孔,冷冰冰地對著夾頭里的鋼鐵,將它們一節(jié)一節(jié)的切斷。它巨大的摧毀力量柔軟而堅硬,像一個頑固的訓(xùn)誡者一樣向我們敘說著萬物的不可信用,言說著堅硬的鐵原來是如此虛無而軟弱。冷卻油在滴著,凝重的,柔和的,透明的,像一場粘稠的愛情一樣,安慰著一節(jié)節(jié)正在斷裂的鐵,瓦解著曾經(jīng)堅硬的性命,鐵在機臺上斷裂著,沒有了聲音,沒有了反抗,也沒有了掙扎。可以想象,一塊鐵面對一臺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殘力的機器,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見鐵被切,拉,壓,刨,剪,磨,它們斷裂,被打磨成各種形狀,安靜地躺在塑料筐中。我感覺一個堅硬的生命就是這樣被強大的外力所改變、修飾,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狀,角度,外觀,秉性……它被外力徹底地改變了,變成強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種大小,外形,功能,特征。我從小習(xí)慣了鐵匠鋪的鐵在外力作用下,那種灼熱的吶喊與尖銳的疼痛,而如今,面對機器,它竟如此的脆弱。
我每天守在那臺鉆孔機面前,左手從機臺上取下一塊各種形狀的鐵塊,放在機臺底板上,并緊緊地將它按在模板里,右手按著綠色開關(guān),機頭上尖銳的鉆頭緩慢逼近鐵塊。“哧哧”,“哧哧”,巨大的聲音襲了過來,鉆頭碰到了鐵塊,我感覺劇烈的顫抖從鐵塊傳了過來,它像潮漲的海水般涌動著,掀起了陣陣巨浪,沿著我壓著鐵塊的手指,直到整個手掌,沿著手掌彌漫了整個手臂,波動到整個身軀。它們迅速而尖銳,像涌動的電流,直刺入人的神經(jīng)。我記得第一次鉆孔的情形,當(dāng)我壓下鉆頭時,那股劇烈的顫動把我驚嚇得將壓著的左手收縮了一下,鉆頭下的鐵塊飛快旋轉(zhuǎn)起來,像陀螺一樣,我不知所措地叫起來了,身邊的師傅迅速將整個機臺關(guān)了,高速旋轉(zhuǎn)的鐵塊才緩慢地安靜下來。一天,一天,過去了,我漸漸地適應(yīng)了顫動,原本敏感的身體面對顫動的襲擊漸漸麻木了,不再感到驚嚇,也不再有恐懼,左手食指與拇指的血泡漸漸變成厚厚而粗糙的繭。“哐當(dāng),哐當(dāng)”,半年之后,原來的尖銳逐漸的柔和起來,那些低沉有力的撞擊聲在我內(nèi)心漸漸迤逶成音樂一樣,它們曲線起伏,充滿了韻律。“哐——”這是鉆頭落下的聲音,它尖銳,像巨大的重物落在堅實的硬物之間,那種碰撞充滿了對抗的味道。像兩個內(nèi)功高深者在比試,它們對視,然后出招,兩股內(nèi)力相撞在一起了。“哧——哧——哧——”這是鉆頭進入鋼鐵的聲音,它低沉,它是一種隱藏在內(nèi)部的鉆入,把聲音壓低了,剩下只有力量,侵入是持續(xù)的,堅韌的,沒有一點兒妥協(xié)的味道,一點一點,我看見那些細碎的鐵屑在飛舞,鉆頭進入鋼鐵軀體更深了,那浩淼的力量在凝聚,變得更為堅硬。“嘶——當(dāng)——”這是鉆頭撤退的聲音,它悠長,這是一個復(fù)雜的聲音,嘶——,綿長,卻不起伏,充滿了意味,是牙針對鐵具的最后一擊,當(dāng)——,短促,決絕,牙針從鐵具上撤了回來,像魚從暗水中游向遠方,它充滿了征服與被征服,喜悅與悲痛,絕望與隱痛。機器在我的身旁不斷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著,它像一盞盞刺眼的燈在我的眼前晃蕩著,深入耳朵,四周安靜下來,只剩下機器的聲音,它們漲落成一片潮水,包圍了整個車間,機臺,鐵具,圖紙,塑料筐……數(shù)十臺機器的車間聲音嘈雜,在車間走動的人,像魚一樣在喧囂的潮水間走動。
很多夜班的時候,我望著車間外安靜的夜色,深邃而浩渺。附近工業(yè)區(qū)道路上沒有車輛與行人,只有一片寂靜。車間的聲音像一塊巨大的礁石從夜的深處聳了出來,它背后是空闊與虛無。午夜三點,人最為疲倦的時候,我看著周圍的同事睡意惺忪的眼睛,他們眼里的疲倦與憂郁。我一直認為,人的身體跟時間一樣,白天是動詞,它躁動,喧嘩,嘈雜,而深夜三點,身體里蟄伏的寂靜便浮了出來,它是一個名詞,它緩慢,陌生,理智,孱弱。更多的時間我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細胞也在這時放松起來,它們會把白天的一切翻卷出來反芻。你看到鄰近機臺的同事的疲倦在暗處反光,被磨亮,映照在锃亮的機器上。機器的速度并沒有因人的疲倦而緩慢下去,它們還是堅硬而迅猛地砸著,沖著,鉆著,它們?nèi)员3种欠N莽撞,以及由內(nèi)在程序賦予的力道,把一塊塊鋼鐵切割、變形。在每個重復(fù)的瞬間,它們都給予鐵具以新的面孔,把毛坯變成了零件,把鋼條變成工具,它的每一個動作,伸,展,控,鉆,吸,壓,擠……不斷地在潮水般的聲音間反復(fù)呈現(xiàn),又反復(fù)地消逝,像一張張“黑暗人群中幽幽閃現(xiàn)的面孔明顯些潮濕、黝黑的枝上的花朵”。此刻,我正好想起龐德的這句詩。疲倦的工友們低頭,躬身,彎腰,左手壓住等待鉆孔的毛坯,右手壓著鉆頭起動開關(guān),機器的頭頂,是白熾燈光,正好照耀著一張張面孔,在每一次動與靜之間,在濃重的睡意之間,他們的表情是那樣的模糊,燈光與聲音扭曲并夸張著在機臺上操作的工友們的臉……那些臉上,浮動的是低語般的碎片,他們有冷漠的,熱情的,沉思的,黯然的,憤怒的,壓抑的,快樂的,輕松的,麻木的表情,他們在做不同的活計,偶然交談一下,那些言語很快讓機器的嘈雜聲吞食,在短暫之間不斷歸于沉默。沉默中隱藏著夢境般的虛無,一些葳蕤的念頭在內(nèi)心中生長著,又凋零了,在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動作之間。
我開始關(guān)注我周身機器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周圍事物,比如我操作的鉆孔機前一道工序是刻字,后一道工序是銑方頭。我關(guān)心著與這些工序相關(guān)的機器,刻字機,自動車床,水磨砂輪機,滾牙機……鉆孔機在廠房里的左邊,六臺,排成一線,它們瘦而高,機座小,在機座上頭聳立著半橢圓形的鉆頭臂,上面是開關(guān),校轉(zhuǎn)輪盤,刻度盤,夾頭,探頭,鉆頭夾,升降臺……六臺鉆孔機像六棵低垂頭顱的向日葵,它們沉思著,我進工廠的時候,整個廠房里操作機器只有五個女工,她們恰好都在操作鉆孔機,鉆孔機是這個五金廠里最為溫柔而羞澀的機器。我前面的刻字機是老式的,笨重的,像蜷伏起來的巨大陰影,它的顏色也不同一般機器的綠色,淡黑色的。現(xiàn)在我回憶起它,內(nèi)心還有一種隱隱的痛。有一回,我的一個同事操作不小心,手被刻字機刻上“02TS9N”字樣,血流不止,半年之后,那幾個字還留在他的手上。半年后,那臺打字機換了另外一種半自動的機器,與以前那臺笨重的相比,它的速度,功效,品質(zhì)都明顯的好于那臺舊式的機器。這臺只有一張門長比條凳大不了多少的半自動刻字機有料槽,動力輪,模板,進料口……它矮小,不起眼,成為整個車間最為小的機器,半年之后,我離開了鉆孔機,就開始操作這臺半自動刻字機。后來,工廠換了不少機器,我發(fā)現(xiàn)在這家工廠機器大小與功效方面恰恰成反比例,在同功能的機器里面,越小的機器功效越好,這種比例的調(diào)整將可能把我對機器原來的感受涂改掉。比如我原來操作的那臺老式刻字機,我常常為它刻字的重力造成的線形鋼材的原始曲率達不到規(guī)定直線度,必須用手工校正感到惱火。換上這臺矮小的半自動機器以后,我再沒有用細小的鐵錘在校正儀表校正過曲線度了。我對笨重而龐大的事物不再有那么深信,它的穩(wěn)固在我內(nèi)心漸漸動搖起來,這種懷疑讓我對周圍的事物常常有一種不信任。我感覺到身體遠處漸漸推來了一股力量,它們在輕微的顫動著,我知道這種力量來自笨重的老式刻字機與這臺半自動刻字機的對比,它是怎么撼動了我內(nèi)心對原來事物的看法。我看著這臺刻字機在不停地轉(zhuǎn)動,在一個并不大的空隙間,它“吱呀吱呀”的聲音像弧步的音階,它的旋律比起鉆孔機的優(yōu)美而令人感動,它們深沉如紡紗機或者鄉(xiāng)間的轆轤,它全身的綠漆,正好添加了我對鄉(xiāng)間的回憶。兩個月之后,我已能夠從它聲音的尖沉,大小,長短里辨別我正在刻字的線形鋼鐵的曲率是不是大了,字的深度是不是夠了。它的聲音對于我的耳朵產(chǎn)生了一種方位感,像曠野里一條平緩的溪流,從水聲中感覺它是不是有了落差曲折。更多的時候,我會從它的聲音中回想川東的鄉(xiāng)間,清晨,白霧,露水,綠樹,青草,轆轤聲聲,遠處是村莊的屋舍,傾斜著的屋頂,炊煙或者鳥鳴,偶爾一列火車疾馳而過。它的綠色的身體讓我充滿了對鄉(xiāng)間的回憶。在這均勻的節(jié)奏間,我看見自己的青春在亮著,又在熄滅著,我注視轉(zhuǎn)動的動力輪,在兩圈之間的空隙里,剩下的是一片黯淡的嘆息。在轉(zhuǎn)動之中,它帶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鋼鐵的機器還是那臺機器,頭頂上的燈還是那盞燈,在亮著,原來的喧嘩還是那片喧嘩。我對鄉(xiāng)下與往事的回憶,對將來與夢境的眺望,一個瞬間上升的念頭引起的內(nèi)心波動,它在瞬間升起,又緩緩的降落,什么都沒有留下。我站在我的位置上,機器站在它的位置上,絲攻料坯從窄窄的料槽里緩緩流動著,一顆一顆地流到了那個字模下面,被打印上字,又流進了塑像盆里。一切都那樣有條不紊地重復(fù)著,我對外界在這種單調(diào)而枯燥的重復(fù)中逐漸麻木,遮住了我的一切念頭與想法。數(shù)年之后,當(dāng)我折過身來,回憶起這些年華,寫一首詩叫《黃麻嶺》,“……/在一張小小的工卡上……我生命的全部/啊,我把自己交給它,一個小小的村莊/風(fēng)吹走了我的一切/我只剩下的蒼老,回家?”黃麻嶺是一個小村莊,而這臺綠色的刻字機就在這個村莊里的某個工業(yè)區(qū)的某個廠房里。
機器充滿了野性的成份,它有著某種不可阻擋的力量,它可以摧毀一切堅硬與頑強,博學(xué)與睿智。近距離操作機器,聽它的呼吸與心跳。我似乎覺得我與它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消逝,在這種強度的勞動下,我常常把自己與機器混合在一起。我常常禁不住自我詢問,在這樣的工廠,究竟是我在操作著機器,還是機器在操作我?我無法擺脫機器與我之間的關(guān)系,它們從朦朧中逐漸清晰而尖銳起來,思考的結(jié)果常常是令人沮喪。我想起了《摩登時代》那個擰螺絲的工人,機器開始占據(jù)其他的東西應(yīng)該占據(jù)的位置,它的轉(zhuǎn)動也帶來我對自己命運的思考,此刻我只是一個空缺,在人間這臺巨大的機器面前,我只是一顆即將被擰緊的螺絲。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臺機器,整齊地排列著,站著,走著,轉(zhuǎn)動著,它甚至有著我這臺半自動刻字機同樣發(fā)綠的顏色。秋天的雨水正從鋼鐵架構(gòu)的廠房房檐流了下來,廠房外的樹木在落葉,葉子陳舊而衰敗,帶著一股憂傷,它們此刻與我的內(nèi)心如此的相似。在深秋的雨水中,“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音不斷沖入我的耳中。
一個人對外界有著本能的敏感與內(nèi)心的倔強,這種倔強與敏感因一次次徒勞地碰撞外界環(huán)境的失敗,漸漸在扭曲,變形,被同化,馴服。這個過程是令人沮喪的、絕望的煎熬,從內(nèi)心的反抗到本能的憤怒,從憤怒到失望,從失望到絕望,從絕望到服從,每一個階段都是那樣的煩惱與戰(zhàn)栗不安。這是一次次反復(fù)被揭開流血不愈的傷口的過程,一次又一次將自己原本敏感的神經(jīng)傷害,讓它從此麻木起來。這是一面抵抗,一面喪失的過程與情形。個體的孤立無力感是痛覺的原點,傷口的來源。這些年,我因為不滿,從這個工業(yè)城市的一個小鎮(zhèn)到另一個小鎮(zhèn),從一個工廠到另一個工廠,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從一個機臺到另一機臺,我的憤怒在逐漸的喪失之中。在這個內(nèi)心找不到所依的時代,它只有不斷地流動,漫無目的尋找內(nèi)心所依處,在流動中逐漸地蒸化,消逝,最為徹底地被外界環(huán)境扭曲,服從了外界環(huán)境。旁邊鉆孔機的“哐——”“哧——哧——哧”“嘶——當(dāng)”的聲音不斷在重復(fù)著,我目睹一塊塊鐵被鉆孔,被做成了這個工業(yè)時代的制品。在這個過程中,我,何嘗不是被現(xiàn)實這臺無形的機器漸漸打磨成的一個現(xiàn)實所需的制品!
我一直在這種喪失中生活,因喪失而感傷,因感傷而苦痛,我知道作為個體在現(xiàn)實中是柔弱的,因為柔弱才能感知更多柔弱者的內(nèi)心,也因柔弱進而變得頑固而剛強。當(dāng)我明白這種傷痛的來源,卻對它無能為力時,僅剩對現(xiàn)實的絕望與敵意。在工廠里,我看到一塊塊鐵放在切割機上切割,水磨機上打磨,然后卷邊,鉆孔,磨刺頭……最后噴油,將它制成半成品,或者將它切割,打磨,沖,剪,軋,壓,滾牙,熱處理……最后變成成品的時候,這一刻,一種無盡的悲哀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