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處的聲音（組詩）

知命的秋天

在工地一樓的拐角處放水洗臉

水管里的水很冷

秋天像一條蟲子，在這個清晨

從里面跑出來，冷不防咬了我一口

傷口沒有血痕，彌漫著銹的味道

我開始仰望天空

懷念荒涼已久的故鄉火塘

當水管里的水

開始有一點熱度的時候

我放心了，秋天只來了一小截

我的父輩

現在應該收割一地的稻谷了

工地上機器的聲音越來越吵

洗臉帕上沉淀著漂泊的汗漬

用這種聲音是濾不干凈的

那需要故鄉滾燙而寧靜的泉水

或者，那種時刻還沒到來的時候

工友們說，再換一張新的吧

藥

我以為還可以躺在破沙發上

或者床上

不脫衣服，褲子，不洗腳

就可以輕易占領黑夜

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一些冷風

開始強迫我感冒，流鼻涕

我四處尋找被子

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

這個季節我流的大多是汗

拿著一把毛票

尋找到一個鄉村的土醫生

他沒有開藥給我

只在一張方子上寫著：

流浪的人，秋天已經來了

香椿

香味沿著山雀的聲音擴散

一山又一山的卷出嫩芽

清清脆脆

春天，香椿樹最香

那些冒尖的嫩芽

換回一疊一疊角票

放在礦工家屬趕集回來的油紙袋里

城里人買回椿菜后

放在沸水里漂了漂

可以用來煎雞蛋，炒臘肉

從一片片新芽里品嘗春天

他們知道：香椿

一種楝科落葉喬木

葉有特殊氣味，花芳香

嫩芽可作菜食

但他們可能不知道

香椿樹，木材通直

在煤山，常常用來支撐礦井

是那些黑黝黝的礦工

在生死底線上的朋友

賣野蔥的小女孩

一把一把的小野蔥

用棕樹葉子束起來

像束著她凌亂的長頭發

碼在竹籃子里

在我居住的小鎮上

她一邊走一邊喊著：野蔥，野蔥

一角錢一把

這是我今天下班之后遇到的

最便宜的事情

我一下子買了四把

離開的時候

小女孩說：再買一把吧

我又慷慨地買了一把

我用五角錢買了五把快樂

當我把它們愉快地

分給樓上樓下的鄰居時

我想起小女孩看著竹籃子的眼神

仿佛她那天的遺憾

是那個小籃子

沒能裝下整個田野

孤獨

在一個大約20平方的

房間里

擺放床，桌子，蜂窩煤火

擺放衣物，鍋碗，盆子

和書本

擺放屋頂漏下的陽光或雨水

擺放一個又一個被遺漏的季節

他走了過來，又走過去

屋子里沒有一個地方

可以擺放得下他夜晚的腳步聲

他說白天多好啊

有孩子們明眸點燃的熱鬧

那些蟲子的歌唱

風和葉子的對話

他已經聽慣了

放一鍋水在火上

燒干，再添加

他現在喜歡聽水沸騰的聲音

他說有一天自己也會沸起來

衣裳

我哈氣，搓手

想著保暖內衣和暖氣

那些燃燒著的枯樹樁和落葉

我差點忘了它們

叫做故鄉

我差點忘了故鄉是一件

補了又補的衣裳

漂泊的人都必須用親人的名字

把它縫起來

我差點忘了貼身穿上故鄉

穿上每一個親人的名字

面對大片的

冰雪，寒風

就可以高昂著頭

輕盈地邁出每一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