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深信,我這一生中的陳年影子,最為深刻、最為鮮亮的,都啟蒙于故鄉,都始于故鄉小村那條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
一些事過去了,就像一片片瞬間被流水沖去的落葉,我們放棄也罷,留戀也罷,逃離也罷,追尋也罷,情愿不情愿也罷,我們也只能眼睜睜地望著那枝蔓般的情節一一蕩去,直至成為漸遠漸稀的記憶。
這是一種最為殘酷無情的滑落,就像一滴水的飛濺,一滴滲聚后又悄無聲息地滾落的汗珠,我們有時甚至幻想將其攥入自己的手心,可攤開自己的掌來,依然只是一片破碎濕涼的印痕。一些事情從它們發生的那一時刻起,就同時也注定著它們又馬不停蹄地奔赴著結束的過程,注定著它們將無可抗拒地滲進我們生命的年輪,最終又一天天成為我們記憶深處一些陳年的影子。
一些事的開始,也就說明了另一些事的結束,它們一件件地融入我們的生命,從我們啼哭著來到這個多事的世界,到我們一天天地長大成人,直至最終走上悄然的死亡,都是由一些事和另一些事緊密的銜接過程,最終又完整地印證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
人在旅途中漂泊,總希望自己一顆孤獨的心能有所依戀、有所寄托,就像一株植物在空中張揚,在狂風大作中不屈的招搖,必定要摟定屬于自己的一片泥土一樣。一縷裊裊升騰的炊煙,昭示著一個村莊的祥和;空曠荒野中一棵大樹的搖動,證實著一陣原本無定向風的來往;一片叢生的水草,總招引著一群魚兒的嬉戲;一塊綠草豐盛的野地,總吸引著一群牛羊的競相追逐……而多年來終日在城市的馬路和樓群中馬不停蹄地穿梭的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習慣性地回想起兒時在鄉下的生活,向往著身后流年深處鄉村的一片純樸和祥和,就像在故鄉土地上,我那從沒有出過遠門的父親懷戀自己居住了多半生的,一所極為普通的農家小院一樣。
父親——按理說應該是我最為熟知的親人,可多年漂泊在外的我,從他那兒獲得的,卻依然只是過多的一些流年的影子。這個一輩子注定翻不到黃土地另一面的農家漢子,他的雙手永遠不會抬過雙肩,很優美地做出一個高掬月亮的樣子,永遠只是留給我一個弓腰前行的姿勢。只有他那顆滿是塵土的頭顱總是那么固執倔強地昂著,在我最初的記憶深處,高高聳起一座山的模樣。對于我,在一生的流年影子中,這將是最為深刻的印記。歲月可以讓一切變得衰老,直至不可抗拒地消失,只有這銘記心靈深處的影子,在時光久遠的沉淀中愈發彌新。
盡管我知道父親早已不再年輕,但他在我最初的記憶深處所定格的,永遠都是一個健壯的農家漢子模樣。那是在鄉下看露天大戲時,總讓我騎在他脖子上的父親;那是在推石磨磨面粉時,禁不住我哭鬧,最終讓我光屁股坐在磨棍上的父親;那也是我調皮搗蛋逃學去村頭小河洗澡,挨了他重重一大巴掌的父親……許多年了,父親一天天變得蒼老起來,一年一次例行公事的回老家探望,讓我愈發感到眼前真實父親的陌生。他總刮不凈的胡子,一天比一天佝僂的身影,以及患了老年帕金森病后總不停抖動的雙手……這就是我心目中如山一樣高大的父親嗎?
許多時候,我總無言地默默望著父親在心里暗忖。這并不是一種不敢正視父親衰老事實的心態在作怪,只是對往事——對那些陳年的影子印象記憶太深,深得淹沒了眼前的真實。不獨對父親的印記,還有我二十多年前就去世的祖母,多年在外漂泊的我,總是在心里覺得她老人家還健在,還在鄉下的老院里,見我一出遠門,就不住地嘮叨,叮嚀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她是農歷的三月十六日西去的,卻偏偏想象著“316”是一個門牌號碼,就是祖母家的門牌號碼!
人走過了,總會或多或少的留下一些自己的足跡。而一些事經歷了,在自己的記憶長河中或多或少也會很自然地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的。這些陳年的影子,有的猶如一壇子窖藏的美酒,歷久彌香;有的卻又像心中的刺,讓你在人生的每一次回望中都隱隱作痛。事實上,人都是這樣,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心境也就會自然而然地改變了,這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發生。但我們活著,并不需要過多的滄桑,甚至也可以說一點兒也不需要滄桑。原因簡單,因為我們活著的每個人,能夠經歷的歲月本身就已經夠沉重的了。那么,我們生活中的一些人,特別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又為什么喜歡回憶,喜歡津津樂道那些陳年的影子呢?說實在的,我們每個人都是愛自己的,而過去的事對自己最構不成任何威脅。人就是這樣,當沒有威脅的時候,也是最容易顯露本性,顯露出自身的真摯和善良的。
一些事的悄然結束,就像一段河水的悄然流走,留下的只是記憶,只是一段干涸的河床,在風塵的歲月深處被日子一天又一天的侵襲蝕化著,最終成為一些支離破碎的流年影子。每次回老家去看望父母,漸近故鄉時,我總是第一眼看到當年離家出走的自己,那是一條在鄉村的土路上謙卑地奔赴著的影子。我會從這個陳年的影子開始,像放幻燈片似的想起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自己一個接一個的行走姿勢。從最初的居無定所,到現在安然地住進鋼筋與混凝土構成的樓房里。那些在城市的樓群間魚一樣穿梭的身影,那些在塵沙飛揚的馬路上疲于奔命的身姿,那些在漆黑的深夜被思念窒息著的無聲哭泣……
一路走來,又一路走去,在一些不可抗拒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放下尊嚴,可以放下個性,還可以放下固執……可我們最終放下不了的,卻又往往只是珍藏在自己心底的一些陳年的影子。它可以是一個人、一件事,也可以是一句話、一個定格多年的舉止、一個瞬間生活的片斷……
我知道,我這一生注定放不下的一些陳年的影子,都是從鄉下的一條土路上開始影影綽綽飄起的。那是從我的靈魂深處直抵村莊心臟的一條土路,它收藏著我生命最為隱秘的根須。
我知道,村頭的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路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這條也同樣通往村后墓地的路,永遠都是那么坎坎坷坷地在我的記憶深處。它蛇一樣彎曲的樣子在我憶念的空間時常如彩帶飛舞,也時常又像一條命運的繩索閃動著暈眩的光芒。
墓地就在村后不遠的河邊,一片高高矮矮枝條張揚的柏樹總是透著一種陰森的冷靜。從記事起,我就從不曾獨自到達過這兒,只有在嗩吶聲里,又有一位熟悉的村里老人被大家抬著送過來的時候,我才斗膽隨著送殯的人群來到這兒。白的孝衣,黑的棺木,彩色的紙人、紙馬、紙車、紙房等等堆放一排。棺木落地,親人們圍繞墓坑哭泣……在紙火燃燒的裊裊青煙中,直至又有一座新墳高高地隆起。
這是小村中一個很隆重的場景,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被一種悲痛的氣氛所圍困,整個村莊除了幾個不懂世事的孩子,無不被這種場面所感染。最傷感的還是那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與死者生前有過過多的交往,過多的陳年影子,會使他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這個鬼東西,比我還小幾歲呢,怎么就這么早的走了呢?那一年我們去大北溝挖土方,他光著膀子一身賊膘,我還說我活不過他,讓他到時給我上墳燒把紙,送壺酒呢!可現在他卻一轉身先走了。唉——”
這是一個在小村里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小村里留下了他過多的足跡。他翻過許多遍的田地還在,他挖過的河溝還在,他生前住過的房子和院子也還在……他生前帶頭修的那座橋大家還在走,他種在后地的那幾棵果樹還在一個勁地結果,他喂養的豬、狗、雞、鴨等還在滿院子里到處亂跑……而他往日里來回走動的形象,卻已是小村人心中的影子。
這樣的場面,我在小村的十多年生活中經歷過多次。每次我都只是遠遠地在一旁默默地望著,我不是懼怕悲傷,而是我不愿自己過多地去想;一個生命到來時的躁動和離去時的安靜,不愿意感受一個人在一個世界里離去后,會給這個世界留下太多的記憶和想念,讓活著的人在每一次閉目的一剎那,就會感覺到身后另一個世界的存在。而我,在許多的時候,總是感覺到的是自己的年輕,還有很長的一段路需要走完。可那條土路的形象總是很固執地在我眼前出現,它在我靈魂的深處伸展,在我思想的根部蜿蜓,并伴隨著我成長的記憶不斷地前行。讓我不得不想起,在生產隊的瓜田里那位看瓜的駝背老人,冒著自己被批斗的風險偷偷給我——“狗地主”家的孫子,一個又大又甜的甜瓜。同樣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的對門大奶,在我沒吃上飯就去上學,路過她家門口時,悄悄放進我破衣兜里的兩個煮熟了的雞蛋。春荒時節,為了等到顛著小腳的奶奶蒸的榆錢地瓜面饃出鍋,我搬把椅子坐在廚房旁的水缸前,在又困又餓的昏睡中從椅子上摔下來,一頭撞在了水缸上……在這些陳年影子中的這些人,有我的親人,有我的鄰居,也有我從一開始就叫不出名字的人,就在我出生的那個小村,他們已先后躺下,只給我留下深深的懷念和思戀。
是的,這些我陳年影子中的長者,他們中的許多人一生都不曾走出過我出生的那個小村,他們活著的時候,把自己生命中的養分以汗水的形式注入了小村,養育了小村的純樸和祥和,小村又用這純樸和祥和養育了我。我知道,我最初的懷念就是從這個小村開始的,它沿著村頭的那條土路向遠方伸延。它連接著我成長歲月的深處,是我生命中最為深刻的影子。
駝背的看瓜老人早已走遠,他離去的那一年我正在從一個城市漂泊到另一個城市,他當年看瓜的那片田地還在,青綠花紅一年一度的季節還在輪換著延續。老樹枯死了,新樹還在長;麥子黃了收割,收割了再播種;一株漸老的蒲公英,在一片貧瘠的鹽堿地上不分晝夜地與命運抗爭,終于養育出了,許多打著小傘去遠方尋找另一片土地的孩子。如果那遠在千里之外故土的小村,就是那一株鹽堿地上的蒲公英的話,我不就是它打著小傘去尋找遠方的一個孩子嗎?千里萬里,我不斷膨脹的血性,不都是來自于那遙遠泥土和小村最初的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