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里的哭號

深夜，一個女人長長的哭號跨進我夢的門檻。

山村沉靜的夜空從睡眠中艱難地睜開它的眼睛，在繁星的寒光中無聲地打了一個哈欠，復又沉沉睡去。它不知道女人的哭聲從何處傳來，它也無意知道哭號所表達的寓意。山風所籠罩著的生活，用紛亂的石頭來阻攔，用不息的流水來洗滌，用漫長的蹄痕來踐踏，用重疊的傷亡來折磨。村莊里的女人，她在深夜里突如其來的哭號，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掙出一種悲慟，祈求一種援助和關愛。然而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夢里沉沉浮浮，連山村都不能擺脫一天的疲勞，懶懶地把凌亂的房屋隨意地攬在懷里，自顧冒著紛紛凝結的晚露做著不是很美的夢。

女人獨自坐在沒有行跡的深夜里，向著高不可測的天空哭號。孩子安詳的面孔，不能安慰她濃烈的傷感。灶臺、碗柜、木桶、櫥窗、矮椅、衣服、針線、雞舍、山路、田野都漸漸地消失了，她的眼睛開始越來越沉重，當她跨近她那低矮的床，解開破舊的衣服，展露出早已開始松弛的胸乳，她的夢境網一樣向她籠罩下來，她想睡覺，一個人在累了的時候很想睡的覺。破舊的被子被輕輕地掀開的時候，性欲的氣息在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只手掠過她的胸乳，帶著潮濕的酒氣開始揉搓。女人在睡意里把那只被賦予以法律意義的手挪開了。手再一次掠過胸乳，女人再一次把手挪開，然后沉沉地睡去。一個軀體沉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夢境里，一只青蛙被酒精淹沒了，掙扎的腿和閃著墨綠色的光芒的皮膚，讓她在夢境里充滿了恐懼和憤怒。女人被壓得不能動彈的雙腿被留在了夢境之外，進退兩難之間，她不得不醒來。一個男人，把他的欲望一步步逼進她的疲憊，在她迫切地渴望著的沉睡里吹起了狂風與迷沙。她使出了全部的力氣把身上被賦予了法律意義的男人和他尖銳的欲望推到一邊，臉向著寬而高的墻壁，匆匆地向著睡眠飛奔。

僅僅是一記耳光，讓女人躺到了深夜里的庭院里，向著高不可測的天空長長地哭號。村莊外面隱隱約約的樹林高高地豎起了它們好奇的耳朵。它們曾經一次次地忽略了村莊饑餓的炊煙，它們曾經一次次躲過了村民對風雨的祈禱與祝愿。寂寞的深夜里尖厲的哭聲點燃了它們興災樂禍的旗幟，所有的村人都在疲憊中睡去了，只有樹林招搖不停的葉子，記載了女人每一句哭訴中的情愫，卻又在流動的夜風中飄散，了無蹤跡。女人一直在哭號著，夜色在一條漫長的隧道里不知疲倦地穿行著，匆忙的夜色，一直把女人的哭號當成從不相關的事情，完全沒有在意她在白天與黑夜里所承受的傷痛與悲哀。女人的哭聲漸漸地被寒氣融化，屋檐下半夜醒來的牛，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粗壯的吸氣吹起了落在地上的山草和因為沾了夜露而顯得沉重起來的塵埃。遠遠地從村外河里發出的水聲落在山草和塵埃上，雖輕微但很刺耳的聲響預示著所有的人都在守著自己珍貴而平凡的夢，女人走進屋里，再一次敞開衣襟，走向她曾經夢想過的婚床。一個男人朦朧中怒視的眼神，讓她膽怯地再一次走出屋子。她在院子里無所適從地站得天上的星星都看酸了眼睛，才找到了雞舍外的一堆剛從山里割來的山草，無聲地躺進去。天空，高不可測。

當晨曦在雞鳴聲中到來，一個沒頭沒尾的日子又已經把灶臺、碗柜、木桶、櫥窗、矮椅、衣服、針線、雞舍、山路、田野都遞送到女人乏力的手上來，排列成一段沉默寡言的路程，鋪在太陽無處不在的光芒上，讓她踩得腳底滾燙。女人忘卻了昨夜的慟哭，守著屬于許多人的村莊，守著屬于一個男人的院落，過著不會總是屬于她自己的日子。這時候，她不會想起她曾經用心折疊過的婚床，簡陋的木板和樸素的布料，早已沒有了她驚心動魄的處女血。她必須一刻不停地把手上的體溫一遍一遍地傳給潮濕的菜刀、閃亮的鋤頭、漫長的繩索、狼藉的灶臺、待乳的孩子。一種生活，就像空氣和水分一樣粘在她的背上，讓她在哭號的時候，想起女人在生活中無數的措手不及，讓她在勞作的時候，忘記一個男人和她自己對性欲的想象和渴求。

女人還會在男人離開低矮的土門，在馬幫遙遠的鈴聲中遠去的時候，越來越深刻地想起寓言中隨時出現在夜色中的魔鬼，圍墻上的野草每一次被夜風吹動，讓她的心跳一再加快。這時候，她會十分迫切地想念著遠去的男人。這就是她獨有的宿命，注定無法更改。山嶺展示出無法逾越的險峻，柴禾耗費了女人太多的汗水的時候，再也承受不住生活對她的辛苦，而坐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臨近的夜色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一直讓她心驚膽戰的男人。她在心里對那雙滿是肌肉的胳膊充滿了想念，對那雙開著縱橫交錯的裂紋的手充滿了想念。這就是她獨有的宿命，注定無法更改。

于是，女人在她獨自一人的時候，望著灶洞里跳躍著的火焰又一次開始哭號。沒有誰來打擾她一個人對著自己抒發自己的情緒，沒有人會在深夜里知道一個女人肩上深深地陷進的生活和命運的繩索。我的夢一直都是向著我的文字敞開的，只有我的窗口一直對著她所居住的院子敞開著。女人的哭號，在一個偶然的深夜，貿然闖進我原本已經鋪開的夢境，讓我發現了一個女人在深夜里的哭號，以及她長久地獨自保存著的憂傷。所以，我應該為我目睹了一個女人從不示人的秘密而深感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