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周莊

清波粼粼，古典純秀，引誘得人們血脈賁張，巴不得拎腳而來的，怕也只有周莊了。

四月里的周莊，春色已是亮得灼目，綠蔭一天濃似一天，流水一寸一寸的青碧白亮。千年的時空，沉淀在清流碧波之中，于是，整個周莊千古的魅力便在靈幻流長的水里。

我站在周莊的面前時，已是黃昏天色。天上一枚淡淡的黃月，斜斜地掛在周莊古典的飛檐上。夕陽鋪滿的河面，一葉小船，兩只輕篙，乃地蠕行在清清淺淺的河水里，像是細細點數岸邊拂風的柳條，又像是剛剛穿行過唐宋元明清的時空隧道后，悠閑地歇憩片刻。我站立在水岸，剛看上一眼，人便醉了。風，細薄薄地輕拂，帶來縹緲的水香，那一刻，我是第一次聞到了水的味道。待你轉動鼻翼欲貪婪捕捉時，臉畔卻只有風的玉手了，若不，西天地平線上那只夕陽怎會醺紅著臉，遲遲不愿離去?我癡癡地看，竟忘記去掬一捧亮盈盈的河水，沾沾這里千年的靈氣來洗滌身上的旅塵。

日落，夜來。我沿著水岸前走，燈光斑駁地落在腳邊，像是一枚枚樹下的花瓣。走上一陣，前頭便是雙橋。燈影里的雙橋，不甚清晰，不很醒目，朦朧的青灰像是清晨稀薄的殘夢。站在橋上，我極力想尋找當年陳逸飛先生打量周莊的視角，但眼前燈水相映，明滅躍閃，終不可得。但他是徹底地融化在了周莊，和周莊血水與共，心脈通連。1985年春，陳逸飛漂洋跨海風塵仆仆地走進周莊，這位旅美的游子雙腳剛一踏上周莊的水岸，那顆跳動的藝術精魂瞬間便清靈蕩，還有哪里能勝似這般魂牽夢繞?他圍著雙橋欣然至極，一次次地按下照相機的快門，直按得手指酸痛。畫家是帶著雙橋走的，他研墨練彩，一幅《雙橋》淋漓而出。畫上聯袂交錯的雙橋，堅致而蒼老，千年的清流，倚橋而行，清波微瀾，懾膽驚魂。不久，陳逸飛在紐約著名的哈默畫廊舉辦了《黃金十月》的畫展，《雙橋》一現，轟動一時。石油大王哈默收購此畫后，在訪華時，又將它贈給鄧小平。

周莊千年的靜默，讓畫家激情駘蕩的筆鋒，訇然撩開。清波粼粼，古典純秀，頓時磁力迸濺，讓那么多的人、那么多雙眼睛恨不能一下子穿過地圖，看到江南那塊叫做周莊的地方。

入夜，周莊便睡在水上，燈光下的水面在輕微地晃蕩，這是周莊在睡夢里挪換身姿。我一個人了無睡意，于是雇來一條小船，今晚，我要做一回周莊的船客。靜夜里行船悠悠然然，讓人辨不出是水動還是船走。我躺在船上，數著春夜上空的天星，枕著水面上婆娑的春風，耳朵里卻在尋找唐詩里那串姑蘇的鐘聲，心中沒有一絲羈客的愁眠，反倒是心曠神怡，如在一種清空的啟悟之中了。伸手攬起幾縷流水，感覺極是綿柔輕盈，倏而一個念頭生起：這煙柳繁華溫柔富貴的江南，滑膩輕盈之水何以能承載起凌厲強悍的氣質?千百年來，這里孕育出無數驍勇的斗士，他們以柔水之軀，慷慨激昂地沖蕩在冰凌猙獰的中國歷史的最前沿，即便鎩羽而歸，也豪情萬丈，雖百死而不悔。就連劍，也是出于吳越出于江南。纏綿悱惻與凌厲強悍這兩種迥異懸殊的氣質，何以能契合得天衣無縫，且生生不息，千年不朽?老子一句：“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或許道盡了其中的真諦。

天亮了，一夜清露，周莊愈發地清新靚麗，溫情漫漫。我躺在船里，聽到周莊鎮上的開門聲，一戶戶，一扇扇，吱吱呀呀，輕微隱約，卻聲聲入耳，浸漫全身。于是翻身坐起，聆聽周莊的晨曲，耳畔隱響幾聲渺遠的雞啼。三五個素衣縞裙的女子挎籃端盆來到河邊，河邊便升起浣洗的聲聲棒槌。棒槌一聲一聲，在水岸邊輕柔地回蕩，恍若一位小家碧玉，輕移蓮步，水邊照影。河流是周莊天然的道路，流水攜帶來喧嘩的人群，輕輕重重地敲打著周莊幽靜的小巷。靈秀清空的周莊，用溫柔祥和的微笑，接納又一天的紛鬧與喧囂。

在周莊，河流成了人們徜徉游覽的大街小巷，踏上一條小船，或站或臥，低吟淺唱顧目流盼里，盡管聽任清亮亮的河水浮載著你，你盡可去聆聽長空流云，看岸邊鶯繞春樹了。舍船上岸，眼前便是一條小巷，青石板鋪路，由于腳履不息，石板幾乎不著灰塵。巷中都有茶舍，縷縷茶香飄來，沁人心脾，于是，人就捺不住自己，進去淺坐一陣。茶舍不大，里面總見三五茶客，操各方語言敘談。恍惚之中，陣陣茶香里竟飄出一串串耳熟能詳的名字：陳逸飛、三毛、余秋雨、馮驥才、趙麗宏……隨意選一座，椅子上仿佛還有沒來得及散盡的體溫，好像他們都是剛剛離去，于是拿眼往外找尋，卻只見一泓春水，幾只飛燕，便作了啞笑，呷進一口香茶。

陽光鋪滿周莊的河面，綾羅般地柔美，而我卻要走了。我站在雙橋上，向她告別，心中溢滿初戀時的不舍。雙橋的四周，不散的是當年逸飛先生初來乍到時驚喜的聲息和咔嚓的快門。驀地，我記起報上的介紹，先生想在周莊建一座雕塑公園的遺愿，已由余秋雨先生接手了，兩位江浙才子、兩位藝術大師在周莊的文化接力，定會給這里添上釅濃的文化品味。周莊，古色古香了千年，她會大度地留個位置給現代，給今天。因為，沒有印記的生活，等于沒有節奏的音樂；沒有印記的生活，等于沒有標點的文章。

周莊，讓碧水環繞了千年，一塊石板，一株小樹，一葉小舟，一只燈籠，一幢老屋，都氤氳著水鄉獨特的神韻。吊腳樓鱗次櫛比簇擁著水岸，木樓粉墻黛瓦，靈巧韻致，渾然天成，俯拾即是，讓人看上一眼，便刻骨銘心。難怪，流浪的三毛一撲進周莊的懷抱，就哭了。熱淚滾滾的三毛發現這世界上竟還有一方風柳清月能浣洗她塵垢的心靈，難怪，足履遍天下的余秋雨看了周莊后，發出長嘆：可惜終究要返回，返回那種煩囂和喧嚷!

離別周莊，周莊便在我的身后，我沒敢掉淚，因為周莊河流中的瓊波碎玉里還游弋著三毛滴滴清淚。我只好惜嘆一聲：周莊，明年還來看你。只怕沒等那時，我早就眼癢癢腳癢癢心也癢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