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著名醫學史家卡斯蒂廖尼的著作《醫學史》中,“中國醫學”的地位顯然與中國的悠久廣大極不相稱,而且“內容過于簡陋,且有謬誤之處”。主譯程之范先生省略未譯。這是一部被廣為采用的權威的教科書,世界上很多主流國家的醫學畢業生從這部書中知道人類醫學的歷史和貢獻。
當我們了解了關于醫院、西藥進入中國的那段悲愴和被湮沒的歷史,了解了現代醫藥制度所依賴的近現代“科學主義”理論基礎,也許我們能夠更深切地感受到原因。往者已逝,來著可追。當我們的醫藥制度改革面臨“拐點”的時候,重溫歷史,也許能幫助我們思考路在何方。
上 篇 清朝時期
西方醫術作為上帝的“神跡”在中國現身
1692年末,神甫洪約翰和劉應帶著一斤金雞納霜應詔進入紫禁城。此時康熙皇帝臥病不起,此前,各種醫術均已試過,當然包括各種秘方異術。西方傳教士當然也是秘方異術之一。四位朝廷重臣被召進宮,他們自告奮勇為皇帝試藥。晚上他們當著皇帝的面喝下金雞納霜藥酒。第二天凌晨,幾位大臣安然無恙,皇帝喝下了藥,下午高燒沒有再起。從十七世紀開始,類似的“神跡”經常出現在傳教士的書信中,醫生傳教士的歷史顯然要開啟嶄新的篇章。
世界上第一個醫療傳教士應該是卡斯伯#8226;G#8226;S醫生,他在1730年到達印度,卻不幸在一個月以后因痢疾病逝。醫生傳教士進入主要是為傳教士健康服務的,早期傳教士和家庭成員死亡率非常高,一半以上患過重病。但十九世紀英美新教團體對醫學傳教一直持非常謹慎的態度,怕醫療對象延伸到教會外部,會對傳教的主導目標有所妨礙。1835年,東印度公司醫生郭雷樞在《中國叢報》上發表《關于雇請開業醫生作為傳教士來華的建議》,第一次提出“醫療傳教”的特殊理由:中國人不能理解抽象的真理,卻對世俗的身體和利益有超乎尋常的關注。既然如此,就可以首先通過改善他們的世俗境遇,然后再僅僅引導他們進入信仰的思考。他甚至詳細論證了行醫過程中得到的信息,不僅對傳教事業和貿易事業都有極高價值,還可以改變中國人的錯誤思想體系,接受歐洲的哲學和科學體系。
1835年11月4日,伯駕在廣州開設“普愛醫院”,可能是新教在華“醫療傳道”的最早記載。但早期,傳教一直是主業,內地會創始人戴德醫生,從倫敦到上海,終日忙碌于祈禱和宣講福音,提出“前進與深入”,坐鎮武漢,指揮內地會成員向中國四面八方擴散,甚至派傳教士從緬甸進入云南。主張醫療、經費籌集等只是傳道手段,嚴禁本末倒置。
十九世紀中葉興盛的“社會福音派”在中國農村的迅速傳播則是另外一種指導思想的結果。該派著名傳教士李提摩太認為神國不僅建立于人們心中,也建立在世俗一切機構里,力求通過社會服務的手段傳播福音。一些大規模宗教振興運動越來越依賴基金會和大筆捐款,宣教日益蛻變成一種包裝。新的宣教網點和醫療網點迅速擴大。1880年以前建立的占12%,1880-1900年占40%,1900-1920占48%。二十世紀初,各大教派為協調統一傳教事業,提出著名的“協和”理念。具體表現為集資合辦醫院和學校。在中國開辦的20多所醫科學校,預算達200萬余元(鷹洋),以協和的名義開辦的預算達80萬余元。除了教會的強大資金,當時政府和士紳的資金也參與其中。
醫院和教堂合二為一
在建筑規劃中,大禮拜堂居于正中,醫院和學校圍繞兩旁。候診室被改造成教義宣傳室,頒發展示宣教手冊和圖片,墻上也掛滿禱文和圣經繪畫。對住院病人,教會每天晚飯后有半小時宣講,并發給大字號中文印刷手冊。因為病人中多數是文盲,1929年滄州醫院一份報告說,傳教士還發明了一套70個印刷符號的漢字注音系統,用來學習漢字和圣經。不少醫院還有追蹤離開醫院的病人的種種方法。通過救贖身體達到救贖靈魂,這是教會的權宜之計。
和傳教士的設想不同,中國人自古雖有延醫診治的習慣,但護理和治療程序都是在家庭環境中完成的。在長沙雅禮醫院,開始接待病人的兩個星期,一個患重癥大葉肺炎的學生被抬進來。第三天,病情進一步惡化,抬擔架的中國男子跪在胡美醫生面前,告訴他趕緊把病人送回家:“我知道街上人們在說什么。如果他死在醫院里,你以前的所有工作都白費。”胡美不得已送回了病人,內心卻無法原諒自己。他的中文老師告訴他,中國人死后,尸體會停放在家中等待靈魂回來,如果死在外面,靈魂將找不到棲息之地。不論對皇帝還是百姓,西式醫療都只是病篤亂投醫的奇方異術和權宜之計。
高大尖頂的教堂,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不停地禱告,這些都是引發就醫者不安和不認同的原因。醫院和教堂,在中國老百姓眼里是一回事。不但如此,因為民眾分不清教堂、醫院、育嬰堂甚至傳教士住宅的區別,遇到教案爆發,往往一起被夷為平地。如英國內地會醫學傳教士戴德生在揚州租房開設診所,馬上就有人貼大字報和小字報,說內系耶穌教匪,挖取臨死之人眼睛,又食小兒肉。戴德生兩次致信揚州知府:“弟處向無開設育嬰堂之例,并未買過嬰兒,遭此奇冤,是何道理?”
黑暗、高大、與世隔絕的教堂
研究者曾對晚清的344起教案進行分析,發現因謠言而起的教案達202起。當年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后得出結論,民眾對教會以及西式醫院的反感和不安是由于:教堂終年閉鎖大門,使人無法窺測里面的行為;到教堂治病的人,常常有被留不出或堅不肯歸者;常常死人和收留將死之人;外科手術和醫學標本采集讓人驚駭;嬰兒死亡;藥劑和圣禮讓人神秘;黑袍和白袍都是喪服的顏色;使用女護士;受治婦女裸露身體;教堂中人員分類而處,甚至母子終年不得相見。
后來,教會意識到西式醫療和手術與中國人的公開醫療過程很不相同,于是也嘗試在露天公開手術。英國長老會醫生豪伊,于大樹下為一位婦女實施了一只病眼的切除術。他特別將切下的病眼裝在酒精瓶中還給患者,以免留下挖眼入藥或煉銀的把柄。
在江西山區,傳教士布斯菲爾德醫生也公開做了一例外科手術。手術中,家屬因為懼怕鮮血涌出,竟躲避回家。手術后,醫生把染有血跡的衣服拿到溪中清洗,病床也放到屋外展示。村民們傳言,鬼會尋衣服、溪水、繃帶上的血跡而來作祟。鬼最終沒有來,病人漸漸康復。這件事傳遍了村莊。
祈禱、死亡、外科手術與“采生折割”
在因謠言而起的教案中,因“采生折割”而起的謠言占48起,是最多的。“采生折割”是中國古代的一個法律用語,意思是殺人取五官臟腑,折割肢體。明清刑律中有嚴懲采生折割的條款。史料顯示,宋代湖廣一帶即有殺人祭鬼,殺人役鬼風俗,明清以后又發展出各種妖術傷生的罪行,如取孕胎、幼童身體某部為“藥引子”。清乾隆十四年出現過潘明皋刨掘和收購孩尸煉熬合藥的案件。晚清廣東一麻風病人花120兩銀子,雇人挖取人膽治病,結果挖膽人被官府凌遲處死。
“采生折割”之所以成為反教話語,經歷了一個復雜的演變過程。從謠言的想象制造到偶然事件引發的暴烈運動,充分反映了基督教和解剖學在當時民眾眼中是如此接近“異端”:耶穌不過是一個能治病的凡人,所行解剖術,不過是折損人體,以達妖術目的。“有病不得如常醫藥,必須教中人來施針灸,婦人亦裸體受治。如不愈,死后剖其臟腑頭顱,考驗病之所在,著書示后。”咸豐十一年的《湖南合省公檄》對教會采生折割的抨擊有:奸淫婦女,割取子宮中黑色紅色顆粒物質,使婦女終身不育;以水滴童男頂門,或以膏藥貼眉額,童精自下部流出,數日童瘦軟而死;入教者將死,屏棄家屬。念經之時,剜目剖心,為造銀之藥,然后以布束尸。
病人帶回鄉村的話題往往是手術室、麻醉劑和揮舞小刀的醫生。一個村婦好容易被說服到了手術臺上。當她被皮帶扣緊時,她突然驚跳起來,高聲尖叫:我看到一群送葬的人圍著我,要殺我!完成骨盆手術后又把白色藥片放到她嘴里,說幫助她入睡。護士一離開她就把藥吐了,害怕這些穿白喪服的人是給她毒藥的另外一批要給她送葬的人。她也非常恐懼住院,周圍沒有親戚朋友,只有行為古怪的傳教士和醫生。
當然也有不少人疾病解除了,對醫生和傳教士的偏見消失了,但因此直接導致對上帝的精神信仰的人少之又少。來自貴州的一個腫瘤病人寫了如下感謝信:“回家后,我將每天燒香點蠟,向地磕頭,回謝神圣的基督和上帝及上天的莊嚴崇高,我將把他們的名字寫在紙上廣泛向眾人傳播。”他把基督、上帝、佛道和天混為一談。傳教士福特在山東登州傳教時,被民眾認為是圣人孔子的化身,鼓動人們向善。不少中國人把基督圣禮加于道佛儀式之上,就認為完成了轉變。一些傳教士認為,中國本土缺乏對罪惡的懺悔、悲傷和把基督作為救世主的欣喜,許多人把基督當作“泥神”祭祀,當下可能是虔誠的,但儀式結束之后,就像一場彌散和一場戲劇結束,對其日常的行為方式的影響微不足道。
另一方面,傳教士也經歷著心靈的憂慮。伯駕懺悔道 :“每周我都急于醫治所有病人的身體,但至今還沒有喚起他們的靈魂對天國的渴望。”到二十世紀初,醫學院和醫院規模不斷擴大,醫院作為福音傳播的功能則不斷退化。以協和醫學院為例,1920年后,以傳教士醫生為主體的外國職員大幅度下降,差不多由沒有宗教背景的外國人取代。外籍教授從100%降至48%,主體語言變成中文,外籍職員從73%降至25%,外籍護士從59%降至4%。以后協和的畢業生也很少到教會醫院工作。當年郭雷樞提出的“以末逐本”的設想,最終已經完全本末倒置了。
中 篇 民國時期
拯救國家與拯救疾病
民國初年,醫學改革倡導者黃子方指出:“殘廢衰弱,社會之病也;疾病傷痛,貧國之道也。目今工廠役人如牛馬,夭折殘廢者接踵相聞,應如何訂立衛生法令以取締監督;貧民階級,居鄰廁食無擇,實為病弱之種、疫癘之源,應如何改進,此皆公共衛生之責。”所以當時個人衛生與疾病,已經和強國強種相聯系。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個人健康同時也和精神文明相呼應。
最早的公共衛生行政機關隸屬于警事機構。當時警察監管的無非是環境公共衛生,1932年5月,江西爆發霍亂疫情。省務會議決定由各警務段強迫注射防疫針。戶籍警挨戶帶領市民前往注射,憲兵隊前往茶樓和街頭巡回注射,水上公安局檢疫醫師派往客輪注射,共計43000余人。經過兩個月努力,疫情被控制。此次染病1326人,死亡500余人。警察在公共衛生事件中功不可沒,只是將如此重大責任交付給沒有專業知識的警察,無法擔當。
蘭安生:從臨床醫學到地段保健
1920年,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派遣浦埃德女士到北京協和醫學院籌建社會服務部。社會服務部的主要職責是溝通醫生和病人的關系,并延伸到減免醫療費用,資助衣物、食物和路費,殯葬救濟等。其第一衛生區事務所統計數字記載:1933年減免醫療費84人,救濟幫助總人數388人,第二年減免醫療費215人,救濟幫助總人數增至644人。十九世紀下半葉,預防醫學興起。1921年,基金會借聘蘭安生為協和公共衛生系主任。蘭安生認為必須脫離純貴族精英教學模式,擁有開放的教學現場。于是他走出校門,與當時市政當局協商,最后成立一片示范區,管轄人口5萬人,掛牌“京師警察廳試辦公共衛生事務所”,后劃歸北平市衛生局,范圍也擴大到10萬人。
蘭安生使醫學院學生可以從群體角度了解和解決健康和疾病問題,許多學生在示范區實習過。他建立了示范區居民出生和死亡統計表,劃分成12個派出所管轄地段,大約10名公共衛生護士常年在自己的劃定區域內定期進行家庭訪視,并有規范的編號和訪視記錄。示范區與醫院和政府有良好的合作關系,重病患者被介紹轉入合同醫院,進行傳染病隔離,接生,孕產婦嬰兒護理,攤販食品、公廁和供水衛生的常規檢查。作為一種模式,北京相繼成立了更多的衛生事務所以覆蓋更廣大的區域,一直至北京遠郊。
接生婆、陰陽生的沒落
老北京通例,產婆在產婦臨產前三四星期認門,臨產接生,嬰兒生下來3天主持“洗三”儀式。洗三是按照一套固定的程序給嬰兒洗澡,有許多吉祥詞:“洗洗頭,做王侯;洗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接生婆在洗三過程中,實際上是有更多的司儀性質,功能為敬神、祝福和祛病,所以主要作用不是體現接生技術的嫻熟。陰陽生則是主持喪葬儀式的,控制出殯時間和安葬方位,需要訓練二十年的經驗。其開具的“殃榜”成為死亡憑證,民國以后,須憑殃榜到衛生局換取出殯執照。
在衛生事務所成立之前,出生調查多由戶籍警察調查戶口時進行,常有遺漏,日期也含混,多有把調查日期填成出生日期的情況。有居民怕多抽稅,往往瞞報。衛生示范區建立后,有專職生命統計調查員,情況大大改變。1928年,示范區開辦接生婆講習所,接生婆每月必須呈交報告,所需臍帶敷料、消毒藥品必須向事務所購買。1930年正式成立保嬰事務所,全面負責全市婦嬰保健工作,監管接生婆,包括對接生婆的培訓和對不合格接生婆的取締。
示范區建立后,陰陽生的職權已縮小到開具死亡原因報告單,家屬持單到警段填死亡報告單,同時電告生命統計員親往調查,才可裝殮。出殯執照,由統計員填發。但死亡原因一項,因陰陽生毫無醫學知識,填寫不符合當時衛生部門的死亡原因分類。1935年,陰陽生被徹底取締,死亡原因鑒定責任落在了生命統計員身上。遇有死情可疑者,可報告區署核奪。區署將派警察和生命統計員一起調查。這說明,生命統計員還擁有部分警察權力,類似當代的法醫。
現代醫療進入鄉村:陳志潛“定縣實驗”
和蘭安生進入城市底層不同,陳志潛,這位協和高材生,也是蘭安生的學生,在1932年1月16日,和同事一起奔赴華北平原上的農村——定縣,廣大的中國實際上就是由2000個這樣的縣構成的。他要把現代醫學推到農村中去。在當時“科學主義”受到廣泛頂禮膜拜的時候,陳志潛看到了農村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不得不信奉“平民主義”。
開始他顯然受到老師影響,選擇了4.5萬人的人群標本,做了疾病與死亡原因調查。出生率為40‰,死亡率為32‰,嬰兒死亡率為199‰。6歲以下兒童死亡原因主要是腹瀉和痢疾。2030例死亡報告分析,37%可以預防,32%可以早期治療。顯然,陳志潛和同事們的能力對改變這一切來說太微薄了。他密密麻麻的調查筆記本上,更多地寫下了這樣的數字:定縣40萬居民,年人均收入30元,只夠勉強生存的食物。全縣446名行醫者,256家草藥店,1/3集中于個別鄉,一半的鄉什么都沒有,472個村中的220個村,連巫醫和游醫都沒有。
他得出這樣的結論:“鄉村衛生工作,在今日中國情形下,絕不能過于依靠專家。”
通過嚴格的成本核算,他按區、鄉、村行政結構設保健院、保健所、保健員。保健員在村民中直接篩選,只經過2周的速成西醫培訓,管理一個有12種常見藥品的小藥箱,不付薪水也不收藥費。1935年已經有50多個村設立保健員。保健院成為中心位置的簡陋平民醫院,轄區大概為100個村莊,只收住院病人,每年可治療600人,行大小手術1000次,每年花費4萬元。保健所每年可治療病人5千人,每年經費1400元。研究者的總結報告認為,沒有薪酬和持續培訓,保健員不能成為一種職業,只是臨時救濟。另外對中醫的排斥,完全忽視了中醫在民間尤其是農村數千年的影響。
中醫存廢:艱難的退卻
在城市和集鎮,街道上常常有各色招牌和幌子,上書“祖傳國醫”、“世代國醫”、“華佗再世”、“善治奇癥怪疾”。醫技高超的老中醫往往在家中應診,稱為“醫寓”。他們一般只開方不供藥,求醫者自覺將酬金裝在信封里,多少不拘,稱為“包封”。這大概是純粹的醫生,收取診療費。各色藥鋪,老板一般都是中醫,自己會坐堂處方,也自己炮制出售中藥,不僅醫藥不分家,還集醫藥研發生產銷售為一體,時髦的話就是科工貿一條龍。藥店也有雇請坐堂醫生的,病人看病買藥,可以增加藥店收入。這些都是有固定地點的。另外一類是游醫或草醫,有看病為主的;有擺地攤醫藥兼營的,多數是老字號藥鋪的“零售店”;偏遠地區擺攤的稱為草醫,多是出售當地特產藥材,比較類似今天的中藥材推銷商,分高攤矮攤。高攤有 “柜臺”,地點固定,矮攤就是地攤,游弋不定。不管坐堂還是游醫,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個體經營,一對一服務,一直沒有現代醫藥機構的雛形。
中醫以帶徒弟的方式傳授。有家傳和祖傳,也有拜師學技,但大部分是同鄉和親朋好友。學徒除了在藥店做雜務,還替師傅做家務雜活。正式的業務傳授主要是讀典籍,斷句,背湯頭歌,采藥,加工藥物,熟悉各種藥物。以后就開始試診,師傅看病,徒弟號脈,師傅口授處方。再進一步就可以徒弟看病開方,師傅審查增刪處方。所以中醫有很強的經驗性,水準參差不齊,判斷檢驗標準模糊。1929年,西醫余巖提出“廢止中醫案”,引發了中醫存廢的重大爭論,余波至今不絕。
廢除中醫論者首先將中醫與社會革命聯系起來,認為犯罪、迷信、貧困等社會病態存在,就是沒有充分倡導“社會醫學”即西方醫學的緣故。不僅把中醫等同于巫祝迷信,而且給西醫寄予了強國強種的終極目標。當大規模傳染病襲來,中醫只能面對個體做有限的治療。要求實行“公醫制度”,所有醫療機關由政府設置,負擔經費,保障全民健康。西醫成為科學,救國,強壯,新醫的代稱,中醫則成為迷信,亡國,貧弱,舊醫的同義語。
支持中醫的抗辯聲比較微弱,但認為消毒預防只是近30年才為世人知曉,中國人口之眾,“可知細菌早之毒,不因舊醫而蔓延。”所謂防疫,先造惡空氣,給人民造成恐怖,是外貨推銷的伎倆。海關報告,西藥輸入中國每年達一億元以上。關于公醫制,抗辯者指出,孫中山總理的新中國方略只說礦山、森林、鐵路歸國有,民國中央黨部規定醫師為自由職業,藥業為交易職業,不應該被國家壟斷。
在疫病流行時期,投放中藥在一定范圍內確是有效的。但中醫師的個人經驗對防疫效果取重大作用。如荊門名醫覃玉亭治小兒天花,敢用猛藥,效果極好,醫師不僅要冒風險,還特別依賴個人經驗,難以推廣。
國民政府一直對中醫參與現代醫療持曖昧態度。1936年《中醫條例》公布,規定中醫師在通過考試或從學校畢業取得證書后,須經內務部審查批準,方可執業。同時規定,中醫有服從法院公安和當地行政機關的義務,規定遇有傳染病、中毒者必須向當局報告。但中西醫對“傳染病”概念有所不同,以后一直成為中醫自我改造中的重要課題。
下 篇 共和國時期
中西醫結合的起起落落
新中國成立后,提出了預防為主,面向工農兵,團結中西醫三大醫療政策。1950年上海夏令防疫運動中,首次系統地組織中醫參與。中醫防疫工作委員會組織相當嚴密,有事務組、宣傳組、推行組等,參加臨時學習班143人。后來全國各地紛紛仿效。有群眾問中醫為什么以前只治病,不說講衛生可以防病?中醫很坦白地說,以前不懂科學。現在毛主席共產黨教我們用科學方法治病,還用科學方法防病。中醫工作比較松散,采用當時很流行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來解決。中醫往往因防疫知識儲備不足,難以應對民眾五花八門的問題。廣州中醫參與防疫,有人懷疑其能力,當地媒體特別說明,中醫主要負責宣傳、登記和消毒,參加注射者極少,而且都在醫院工作過。全市二十多個區,只有3個區中醫參加了防疫運動。當時的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上,著名老中醫陸淵雷認為預防不能代替治療,預防不難學習。中醫如果不能治療,那與消滅中醫無異。
1949年,河北平山縣回舍鎮來了一支防疫醫療隊。當地有7位醫生,2位西醫只當過看護和司藥,中醫也大都只當過學徒。防疫隊長提出和當地醫生一起診病。正好有3例肺炎,防疫隊藥到病除,并通過顯微鏡觀察細菌,中醫深受震動。當時,非常強調中醫進修西醫的速成。
衛生部正式規定為6個月。為了讓中醫迅速識別常見病,有些課程略去不講,而是用新名詞理解舊病癥,診斷靠近西醫規范。每種病只講:新舊概念,簡單病因,主要征候,診斷要點。進修班都有臨床實習,主要是病歷記錄,學習簡單診斷、儀器使用和化驗。分散在城市中的中醫往往是通過防疫運動接觸西醫的,不少因此而轉成西醫。湖北漢川縣1963年調查結果,全縣175名中醫,只有17人半改行,3人未改行,其余全部改行成為西醫。中醫人才在基層出現斷層。
團結中醫的時間并不長,中醫仍面臨邊緣化的命運。有的地方把中醫當作廉價勞動力,連續兩三個月參加臨時性防疫任務,甚至不給微弱的補助。有地方把防疫工作都交給私人開業的中醫。醫院要求中醫寫病歷,要寫西醫名稱。中醫使用西醫技術不夠純熟,難免導致醫療事故發生。因此發生的判刑、批斗會,私人開業中醫膽子越來越小,怕負責任,出現開和平藥現象。河北中醫當時流傳三怕:怕給干部看病,怕治重病,怕治不好進監獄。
中醫更多的命運源于政治身份的界定。土改中,農村中醫往往根據出身被定性,城市中醫則往往因為擁有“私有財產”被定為“資本家”。二十世紀50年代初期,不少地區中醫長期劃歸工商聯領導,所以改造私營工商業時均按照私改辦法對待中醫。50年代各地成立的衛生工作者協會是中西醫混合組織,由于鄉村中醫數量遠遠高于西醫,所以協會領導大多由中醫擔任。中醫分散和個體行醫的性質同時遭到質疑。大規模的農業合作化運動,要求分散的中醫組成全民或集體所有制的聯合診所,更多藥房和巡回醫療隊定點轉化成聯合診所,中醫也學會模仿西醫的巡回醫療模式。大量的聯合診所使傳統意義上的中醫行醫方式消失,因為聯合診所規定不得私自應診。中醫開始以群體聚集的方式看病。
草醫、巫醫、半農半醫、原始自療在廣大鄉村
有鄉村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醫療在鄉村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人情的一部分。所謂鄉村草醫,用陳志潛的話來說,不是城市中所見的中醫,他們大部分是文盲,不會號脈,至多是以賣草藥為副業的普通農民。所以當一個鄉村醫生站在你面前時,你分不清楚他是農民還是醫生。
大部分醫療行為都和日常生活連在一起,如紅糖姜湯水發汗,大煙治痢疾,花椒水洗痰之類。介紹偏方和民間流傳的驗方都不要錢,藥料在鄉間動植物和生活環境中都可以找到,價格低廉。這些事實上是很原始的一種民間自療行為。在農村,他們人數比中醫、西醫都多。
在民國和更早的時期,巫醫比西醫多,從其治病方法可以證明“醫療技術”是多么不重要。這是二十世紀30年代定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巫醫治病的情形:深夜,病家把看病的房間遮得嚴嚴實實,不許點燈,供上好菜好酒。“香頭”(巫醫)來了,點香請仙。黑暗中巫醫大叫“大仙”來了,家人連忙叩頭,請“大仙”吃喝。巫醫吃喝差不多了,病家趕緊問“大仙”得的什么病,巫醫用唱戲一樣的聲音回答,這樣一問一答把病因、治法、藥品都說清楚。有時“大仙”還用一只毛烘烘的小“手”給病人按摩。“大仙”其實就是狐貍、黃鼠狼、刺猬、蛇、兔等動物,巫醫在“大仙”授意下治病,一種是“大仙”靈機指示,巫醫意識清楚;另一種是“大仙”附體,借巫醫之口說話,巫醫不能控制自己。巫醫自己承認不懂醫術,都是“大仙”靈驗。巫醫會使用香灰,爐藥,扎針,按摩,吞符等治療方法,費用不高。對此國民政府制定《現有不良習俗實施嚴禁期限表》,將巫醫與信仰邪道、纏足等于1947年11月在北平被強制取締。偏遠農村,舊習俗則影響深遠。
赤腳醫生現象
赤腳醫生的起源是個謎,也許和陳志潛設計的最基層農民保健員有關,也許和蘇區紅軍短期訓練半醫務人員傳統有關,最早是上海郊區貧下中農對半農半醫衛生員的稱呼。當時合作醫療診所大部分在鎮一級,村級的醫療網點分布沒有什么變化。巡回醫療隊的到來無異于杯水車薪。1958年,湖北浠水縣紅蓮鄉群英農業社緊急抗旱,30多個社員病倒,為照顧病人又用去了60個勞動力。農業社主任無奈,受辦集體食堂經驗啟發,辦起了一個社小醫院。騰兩間房,買幾元錢藥,準備一點細糧、雞蛋、白糖。鄉醫院中負責這個社的醫生每天來幾次,護理人員減為2個。很快,全區110個合作社辦起了小醫院。
自此以后,縣以上醫療資源開始向農村轉移,赤腳醫生學習技術的機會多了。赤腳醫生沒有處方權,有時候被當勤雜工使喚。后來赤腳醫生經過培訓,被派到公社衛生院“摻沙子”,摻的人數多了,贏得了處方權。還有一種方法叫一頂一換制,公社衛生院請一名赤腳醫生來傳授土法治療經驗,頂下一名醫生去赤腳醫生所在大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在當時都被稱為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在醫療衛生戰線上的斗爭。”到二十世紀70年代,很多地區合作醫療覆蓋率達80%,赤腳醫生數量猛增數倍。
合作醫療社員每年繳款約2元,每次掛號費3-5分,不收針藥費,慢性病自付一半藥費。經費二級籌集,衛生院掌管20%,大隊合作醫療掌管80%。為了降低成本,赤腳醫生大量使用土方和草藥。大多數赤腳醫生都自采草藥。有些地方發展到種藥材和買藥材,成本大大降低。赤腳醫生與社員一樣記工分,分值高于普通社員。不僅如此,赤腳醫生普遍受到村民尊敬,看病會受到招待。所以赤腳醫生非常珍惜自己的榮譽,很怕干不好被收回藥箱。農民并不真計較赤腳醫生下地干活的時間,而希望獲得一種“鄉親”的醫療氛圍,還有熟悉、便宜的診療和藥品,這是白大褂、巡回醫療隊、乃至城鎮中醫都無法做到的。這仍然是古老鄉土文化秩序的表現,只不過在赤腳醫生身上,還打上了濃重的“社會主義英雄”的色彩。他們被描述成起早貪黑,與社員同勞動,滿懷激情為貧下中農服務的形象,與城里冷漠的白大褂形成反差。二十世紀80年代,隨著人民公社體制的瓦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合作醫療制度瓦解,赤腳醫生也和它賴以生存的土壤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