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涼,名家大門口血紅色的鞭炮殘屑在干澀的風里寂寞地飛旋。就在前不久,名家老爺把殷祈風風光光地娶回了家。這已經是他的四姨太了。殷祈是戲臺上的名角,而名家是城里數一數二的大戶,有錢的老爺看上嬌艷的戲子,這在外人看來,名正言順。
殷祈站在鏡子前,鏡中的她頭發散亂,目光呆滯。她的手中拿著一枚銅板,銅板汗膩膩的,像是還保留著她的體溫。這枚銅板昨天晚上曾吊在她的脖子上,當名家老爺虛弱卻又威嚴的身體壓過來時,她一陣慌亂,手一下攥緊了銅板,竟將那絲紅線扯斷了。
銅板已經有相當的年頭了,上面的凹凸已經磨平,邊緣也磨得光滑透亮,昏暗的光線穿過它四方形的中心的時候,記憶也似乎一下子鮮活了。殷祈想起了那個孩子,那個明眸皓齒的小男孩。
少奶奶,茶來了。
殷祈回過神來,用一根紅線將銅板串起,小心地塞進旗袍高聳的領口里。
一個身材小巧的丫環低頭進來,將茶放在矮幾上,又低頭攆著碎步退出去。
青鳥!殷祈突然喊。
丫環嚇了一跳,馬上轉過身來。
殷祈并沒拿正眼看她,她目光透過窗子看外面,樹上落著一只鳥,振翅欲飛的樣子。我想到外面走走。殷祈對丫環說。
名家的園子很大,有著七彎八拐的回廊,有著小橋流水。殷祈無神地欣賞著,迎面走過來一個男子,男子見了殷祈,將身子欠了欠,喊了一聲:祈姨。殷祈知道,這男子無疑是少爺了。
少爺其實只小她一兩歲,被他這么一叫,不覺有些臉紅。殷祈點點頭,側開身子讓少爺過去。感覺少爺走遠了,回過身子去看,卻見少爺也在望著她。
回廊的盡頭是有些荒廢的后院,院中有一廢棄的古井,井沿上布滿了青苔。殷祈將青鳥打發回去,一個人站在井邊發呆。井內黑洞洞的,深不可測。丟個石子下去,老半天才聽到幽幽的回聲。
這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殷祈嚇了一跳,回身一看,是大太太,就低下了眉眼。
我只想出來走走。殷祈低聲說。
大太太說話與不說話的時候都帶著微笑,殷祈卻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了這微笑里透著的威嚴。殷祈給大太太道了安,轉過身往回走。她似乎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這個古井一樣,也開始有些深不可測了。
名家老爺出門處理生意去了,殷祈不知怎地就有些失眠,精神明顯萎靡。大太太想她是年輕難耐清凈,就吩咐青鳥帶殷祈到城里轉轉。
城里自然是比名家熱鬧多了,到處是商販,到處是人流,到處是吆喝聲。殷祈買了幾個發簪,其實屋里有很多,她不過是打發時間。青鳥催著回去的時候,殷祈的目光卻又停留在了道旁的一個占卜攤子。
太太,你面色可不大好。算卦的老者神秘地說。
殷祈停下來,正要搭訕,青鳥在一旁小聲說,少奶奶,別理他,我們趕緊回吧。
殷祈本來是要走的,聽青鳥這么一說,反而不想走了,她對老者說,也好,你接著講。
殷祈把手拿給老者看,老者卻半天都沒有開口。殷祈心里就有些發緊。但說無妨。殷祈催促道。
太太,你命中有一劫呢。良久,老者說。
殷祈渾身猛地震了一下,像是中了槍。她慌亂地丟下錢,急速走開。
少奶奶,不要聽他胡言。青鳥一邊追一邊喊。
我命中本來就有劫數。殷祈想。自幼父母雙亡是一劫,而后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里幾近凍死也是一劫,現在到了名家,是福還是禍呢。想到這,殷祈就又想起那個男孩,那個將她的劫化解的男孩,她甚至還記得他的名字。她一直在想著他,到了名家之后這種感覺愈發清晰起來。
殷祈一個人呆在屋里閑來無事,寂寞就像野草一樣瘋長。殷祈曾試著到別的少奶奶的廂房里坐坐,聊倒是聊了,卻是天一句地一句的,而且彼此之間明顯有著戒備。更多的時候,殷祈只能是在園子里或后院漫無目的地游走。
這天,殷祈莫名其妙地轉到了少爺的書房前,待她發覺了,自己都吃了一嚇。轉身要離開時,門卻開了,少爺看見殷祈,也有些詫異,他定了定神問,有事么,祈姨?殷祈的慌亂只是在一瞬,她抬眼看看少爺,少爺一臉的單純。殷祈就說,我想來借本書看,好久都沒有看過書了。殷祈說的是實話,到名家以來,似乎每天都在與寂寞作著抗爭,莫說是看書了,就是想事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可話一說出來,臉還是緋紅了,就覺自己有些失態,心也七上八下的了。
少爺將殷祈帶進書房,少爺說,你自己看,喜歡的,拿去看就是了。書房的四周架滿了書,空檔處懸著名畫,桌上尚鋪著宣紙,字是新寫的,透著墨香。殷祈湊過去看,是辛棄疾《青玉案》的后一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邊上用小字寫了名字并加了印章。“正凱。”殷祈隨口念出來,隨即又張慌地問,你就是正凱?
殷祈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廂房的。她的意識一直處于一種恍惚狀態。時間仿佛一下子模糊了,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之夜。
那是冬季最寒冷的夜,殷祈蜷縮在街道的拐角里,用祈求的眼神盯著路過的每一個行人,她的面前是一個空蕩蕩的破碗。
風愈發大了,雪也緊了,殷祈甚至都感覺到了雪花壓在身上的重量。這個時候,她看見一個衣著體面的小男孩正盯著她看,目光仿佛是長在了她的身上,久久沒有挪開。殷祈不禁低下了頭,用棉襖裹緊了身子。
男孩子離開了,殷祈感覺最后的希望都沒有了,她渾身一軟,癱在了那里。
不知過了多久,殷祈被一種清香喚醒,睜眼一看,是剛才的那個男孩,手里遞過來一個饅頭。殷祈一把就搶了過來,塞進嘴里狼吞虎咽起來。人在饑餓的時候,是不需要廉恥的。殷祈吃完了,眼睛卻還像帶著鉤子一樣望著那男孩,男孩攤攤手,一臉歉疚的樣子。看殷祈還在直勾勾地望著他,男孩有些猶豫了。這時,有一個女人喊,正凱,正凱,快點回家!男孩回頭長長地應了一聲,又轉頭看看殷祈,不知道如何是好。后來,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銅板,調皮地用嘴吹了一下,遞給她。殷祈緊緊地攥在手心里,像是攥住了自己的未來……
名家老爺破天荒臘月間就回來了,名家上下都到門口去迎接。殷祈急匆匆換上旗袍向大門口趕,路上正遇著從書房出來的少爺,兩人一對視,眼神里都充滿了疑問。殷祈想,那個正凱真會是這個少爺正凱嗎。無論怎樣,她倒是希望是同一個人呢,無論是清澈的眼神還是精致的輪廓,仿佛同出一轍。而少爺卻覺得父親娶的這個戲子充滿了故事,并且每個故事似乎都鮮為人知。祈姨……還是少爺先搭了話,殷祈聽了這樣的稱呼,不知怎么地就有點落寞。
青鳥提著籃子準備出去,殷祈執意要跟著去,名少爺這時也站起身,說想出去透透氣。殷祈暗中一喜,雖然她明白,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巧合而已。
年末的街上喧鬧異常,雪似乎也來湊個熱鬧,大而緊地飄著。大雪催促他們趕緊買完東西回去。在轉角的當兒,殷祈見到了如她當年一樣的場景:一個小女孩蜷縮在寒風里,緊盯著身前殘缺的破碗。殷祈下意識地向少爺望去,少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只是目光冷靜異常。你不給她一塊銅板嗎。良久,殷祈幽幽地說,像是說給少爺,又像是說給自己。她其實是想告訴少爺,那年正是正凱的那枚銅板,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戲班才得以留下她。少爺愣了一下,抬頭看看天,走吧,雪都要埋住人了。少爺催促道。
名家老爺此次提前回府是因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晚宴后,名家老小都坐在那里,老爺開口了,正凱也不小了,該娶親了。看一家人都在等著他的下文,老爺又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是上官家的姑娘。
殷祈向對面的少爺望去,少爺正拿個牙簽捂著嘴剔牙,目光平靜而專注,沒有一絲的詫異。
這個夜晚,老爺住在了殷祈的房里。當黑暗徹底淹沒房間的時候,殷祈睜大眼睛,手里握著銅板,把玩了很久。
過了幾天,上官老爺帶著女兒到了名府。
上官丹熙是個靈秀大方的姑娘,她向名家老爺及各位太太分別行了禮后,轉向名少爺,身子婀娜多姿地擺動了一下。殷祈看見名家少爺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名府似乎很滿意這樁親事,丹熙姑娘隔三差五來名家,少爺也經常去上官府上。那樣子好像一待良辰吉日,喜事就可以辦了。
殷祈去少爺書房里還書,少爺接過去放回書架,轉身卻看殷祈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少爺問,祈姨,還有事嗎。殷祈怔了怔說,你還記得十年前那個大雪之夜嗎。少爺揚頭皺眉細想了一下說,記得,那是府上最混亂的一個晚上——祈姨,你問這做什么?
殷祈沒有想到少爺回答得如此干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地問,那你一定還記得一個姑娘,那個在府外被你救起的姑娘。
少爺愣住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一整晚都呆在府中。
怎么會呢。殷祈對自己說,我明明聽見你娘在喊你正凱正凱。
是么?少爺正要發問,卻被開門聲打斷了,丹熙姑娘一步跨了進來。
四少奶奶,你怎么會在這里?丹熙尖著聲音問。
哦,上官小姐別誤會,我只不過是還書。殷祈說著快步退了出去。
殷祈一個人坐在古井旁,雪花將她漫舞成了一尊雕像。少爺為什么不承認十年前那個事實呢。殷祈百思不得其解。殷祈順手團起一團雪,將它投向古井,許是雪團在墜落的途中就散了,她并沒有聽到期待的回聲。
是你嗎。殷祈聽見身后有人問,轉身一看,是大太太,就拍拍雪站了起來。
你覺得少爺的婚事如何?大太太微笑著問。
殷祈不知大太太用意為何,就點點頭,輕聲說,那自然是門當戶對了。
既然著樣,大太太收斂了笑,我想少爺不需要再有一個紅顏知己了吧。
殷祈的臉一下子緋紅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少爺這個月訂婚,你也幫著準備準備吧。看殷祈還楞在那里,大太太這樣說,順便告訴你,以后沒有事不要來這里。我討厭這里。
大太太為什么會討厭后院?殷祈事后問了青鳥,青鳥說她來這里也沒有好久,只是聽說后院的井里曾死過人,名家的人都很忌諱那里。
讓殷祈沒有想到的是她還是去了后院,而且在井邊碰到了少爺。
祈姨,你是問十年前的事么?少爺一見殷祈,就這樣問道。
殷祈突然覺得一下子沒有打聽的欲望了,她知道了又怎么樣,少爺畢竟是少爺,而且,少爺就要與上官家的姑娘成親了。
殷祈從頸間解下那枚銅板,對少爺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少爺蹙眉仔細看了看,隨意地說,不過是個銅板嘛。
它不是銅板。殷祈幽幽地說。
那它……
是護身符,我的護身符。殷祈說。
少爺笑了,少爺說,那我們家還不知道有多少護身符呢。
是呀。殷祈長嘆一聲,可我一直還留著它,留著它有什么用呢?
殷祈把手在井口張開,銅板從手中滑了下去,只是絲線還戀戀不舍地勾在小指上。
祈姨,你做什么——
少爺傾著身子過來搶那枚銅板,腳下是厚厚的積雪,一用力,便滑向了井口,一頭栽了進去。
少爺——
殷祈聽到整個名府都在高喊……
名家衰落了,只留下空蕩蕩的宅院。
十年里名家孿生少爺死在同一個古井里,這讓風水先生都看不大懂了。名家沒有理由再留在這里。
又過了若干年,人們經常看見一個蓬首垢面的女人幽魂一樣在空宅的四周游蕩,她嘴里不住地念叨著一句話:
少爺,我知道你是正凱。
羊韻雅,女,長沙市雅禮中學高二文一班學生。
一處深宅,一枚銅板,一眼古井,有關歷史的敘事就這樣在一個童稚的目光中展開了。在這里,所有的人物關系都單純而透明,甚至有了某種詩意。一次偶爾的施舍與一個永遠的記憶,有意無意地淡化了歷史的深度,回到了人性的曙光之中。這顯然不是一種刻意的方法論,而是90后對歷史的一種重新思維。因了一對孿生兄弟,小說又更多了幾分張力,顯現出無限的可能。
——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