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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為誰放送

2007-01-01 00:00:00溫亞軍
芙蓉 2007年3期

呂萌萌是從晚報夾縫里看到天使傳媒文化公司招聘廣告的。招聘要求的文憑、年齡,還有戶口等條件,呂萌萌都符合,她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前去應聘。按廣告上的地址找到天使傳媒公司一看,呂萌萌差點轉身就走,沒想到報紙夾縫里的廣告也有這么大吸引力,居然有二三十個美女帥哥在那里排隊,等候老板挑牲口似的一遍又一遍篩選。呂萌萌仔細打量了一下,和隊伍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相比,自己的外形實在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她不是那種假模假式,靠著脂粉叫人眼前一亮的美女,她勉強屬中等略偏上,頭眼一看只能打個及格分,細看看,還能努力再加個十分八分的。倘若她還有那么一星半點光芒的話,往一群俊男靚女里一站,哪里還有什么光芒,幾乎連整個人都被淹沒了。要不是因為有這點遺憾,呂萌萌怎么會屈尊到報縫里找私營公司應聘,說什么也得去正規電視臺挑戰一下主持人的。可她的父母沒給她配備一張能博得電視臺領導歡心的臉蛋,她曾去過電視臺應聘,被樓道里打掃衛生的大媽上上下下一番打量,沒等招聘的人來,自己半道就跑了,為此,還懊惱過好長時間呢。后來才聽人說,要成為某個電視臺的金牌女主持人,可不是光靠隨機應變的口才,最重要的是贏得領導的寵幸。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怎么也不夠叫領導寵幸的份,呂萌萌這才踏下心來,不再為自己的逃跑沮喪了。這次,叫呂萌萌沒轉身離去,留下來參加天使傳媒應聘的,是她有張像歐元一樣堅挺的廣播電視學院的本科文憑,她心里有數,別看來應聘的帥哥美女這么多,未必就有她這張王牌。所以,呂萌萌過五關斬六將,在那幫美女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后的贏家。但呂萌萌心里清楚,徹底征服老板“芳心”的,不光是廣播電視學院的本科文憑,主要還是她三年大學練就的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像何老板這種私營公司,需要的是能言善辯的員工,而不是花容月貌式的花瓶,他要招聘的人,首先得是掙錢機器,而不是花錢能手。

天使傳媒文化有限公司,說白了就是為電視臺制作各種社會生活節目的私營公司。這種公司除不販賣人口和毒品外,什么都做,當然,大多與影視或者文化沾點邊,有沒文化含量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能賺錢。類似這樣的公司,聽說在市里的每座寫字樓里,不下百家。

呂萌萌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何老板坐在總經理室里,一臉的傲慢與偏見,聽了呂萌萌的一番應聘辭,回答幾個提問后,他的眼神就出賣了他,呂萌萌看到何老板有了寵幸她之心。在應聘成功的那一刻,呂萌萌有種預感,公司遲早要重用她。從何老板和她對答時的眼神里,她看出了老板對自己這部未來賺錢機器的滿意程度。

果然,只熟悉了半月情況,老板就叫呂萌萌去節目部做《真情放送》。這個欄目可是公司的王牌,每期制作的節目,通過各種渠道送審均能順利過關,電視臺的收購價格比較壯觀,基本上支撐著公司的大半邊天。

聽到這個消息,呂萌萌很興奮,夢想終于要照進現實,該有番作為了,她勁頭十足,去找節目部的高主任受領任務。高主任不像他的年齡那樣老成持重,一點都不給何老板留情面,直截了當地打擊呂萌萌,說她還不具備單獨做節目的能力,《真情放送》不僅僅是能說會道,還要反應敏捷,能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最重要的,是需要真正的感情投入,這樣才能打動主人公,用心配合做好節目,最終征服觀眾。征服了觀眾,也就有收視率,收視率的背后是贏得電視臺的高額回報。

“你呢?能在關鍵時刻投入你的感情嗎?”高主任取下眼鏡,一雙深陷的鱷魚眼死死盯著呂萌萌問道。

“您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投入感情?”除過長相不如人意,是個軟肋,沒法與那些天生麗質的美女過招外,呂萌萌不是個示弱的女孩,她絕不屈服于表面看問題的人,尤其是那些有些閱歷,自認為已經很深刻的老男人。

高主任還算不上老男人,三十六七歲吧,再老,公司就不愿要了,整天不是鬧離婚就是折騰小孩上學考試,心思用不在工作上。高主任算是公司年富力強的干將,不然就不會在節目部挑著主任的大梁了。半個月來,呂萌萌對高主任很崇敬,離老遠就賠個笑臉,為的是日后能跟著他搏出一方天地。沒想到,半個月的熱臉碰上的卻是個冷屁股。

高主任把卸下的眼鏡又戴上,像真正的老男人那樣用眼鏡上方的目光看著呂萌萌,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的女人,還能有幾多感情可以投入到與自己不相干的人身上?不過話倒說得比唱的好聽,哼,真要上手了,全是中看不中用……不過,小呂,何老板推薦你,想必你有你的實力,我不是懷疑你的能力,只是,制作一個節目需要慎重,不然,費用花出去了,電視臺那里通不過,這筆錢可就瞎了,到時,公司會把賬算在我老高的頭上……”

一盆涼水澆透了呂萌萌,她恨死了眼前這個幾乎成了禿瓢的老男人,咬著牙說:“依高主任的意思,我永遠別想在這里混了?”

“小呂,話別說得這么難聽。我知道老板不會隨便把人放進來,不過,《真情放送》不是你們想像的那么好做。何老板高高在上,他是體會不到這其中甘苦的。我是為你好,如果你聽不進去,就當我沒說。”高主任把眼鏡推到正常位置,正色道:“何老板要你做《真情放送》,我沒理由阻攔你,我也希望自己的部門個個都拿得起放得下,制作出一大批感人至深的節目,增加我的獎金呢,是不是?我只是在盡力提醒你,而不是拒絕你,當做是個忠告好了。這樣吧,如果有合適的時機,我會安排給你,讓你盡早有鍛煉的機會。”

呂萌萌沒把這個老男人的話當回事,鬼都聽得出他在敷衍她。并且,從此以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見到他就笑容滿面了。有些人就不值得尊重。

天使傳媒曾做過一個解救被拐賣婦女回家的節目,當時賺足了觀眾的眼淚,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公司也從電視臺那里贏得了不小的利潤。按說,這期節目是相當成功的,掙名又得利。可沒想到,就是這個節目,給公司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當時在節目里雖背著鏡頭字字血淚控訴人販子的被拐賣婦女,被解救回到西北自己的家后,竟無法適應老家的生活,加上想念親生的孩子,竟然對蒼蠅一般飛去采訪她的報紙、雜志、電視臺等媒體的記者,一把酸淚一把鼻涕地控訴天使傳媒為做節目,制造假新聞,生生拆散了她與丈夫子女的幸福家庭,把她從四川的富饒之地送回西北窮山溝里,讓她又回到了以前連吃水都成問題的貧苦日子。當時看到這些報道,天使傳媒非常氣憤,只認為這個婦女嘗到了被社會關注的甜頭,學會用自我炒作來博取更多人的注目,說她不知好歹,沒往別處想。過了不久,不知是誰給那個女人出主意,她被拐賣前在西北老家還沒結婚成家,可以去四川找丈夫子女,只要補辦個結婚證,他們夫妻關系就合理合法了,她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到山青水秀的天府之國過正常的生活,不必一家人離散,在西北過苦日子。那個女人立即照辦,回到了四川親人身邊。不久,她與自己的合法丈夫將天使傳媒告上法庭,索賠名譽損失費十五萬元。當初,何老板對這個案子沒當回事,解救被拐賣婦女,做節目幫那個女人回到自己家,從哪方面說他們都沒錯,官司怎么打,理都在天使傳媒這邊,那個女人根本沒贏的可能。但是,法院的最后判決叫何老板大吃一驚:那個女人起訴成功,法院責成天使傳媒十日內賠償給對方十五萬元。費盡人力物力,傾進感情不說,還要平白無故賠人家十五萬元,憑什么呀?何老板這下急了,找律師上訴,很快被駁回,官司打到高院,還是輸了。不知是誰在背后給出的高招,那個女人與丈夫領結婚證時,把日期改在被拐賣那年,明顯做了手腳的假日期,可白紙黑字,法律只認證據,天使傳媒做這個節目的時間是幾年后,他們敗得一塌糊涂,不但賠給那女人十五萬元,還出了訴訟費和請律師的費用。賠這些錢對天使傳媒不是個大數目,可造成的后果卻很大,與電視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伙伴關系受到了影響,其他同行公司乘虛而入。影視市場的競爭非常殘酷,稍不留神就會叫別人鉆空子,把你擠兌出局。當然,憑著天使傳媒這些年與電視臺鋪墊的底子,不會出現大的問題,可今后制作的節目再送到電視臺,人家總會掂量掂量,或多或少打打折扣的,誰讓你出過事,被告上法庭而且敗訴了呢。

那期節目雖然不是高主任一手策劃制作的,但他是節目部主任,負有不可推脫的領導責任。何老板為維護公司紀律,扣掉高主任等人的三個月工資。扣掉工資的其他員工還好說點,難逃其咎,可高主任有苦卻沒處說。

呂萌萌來公司還沒把屁股坐熱呢,就叫她上馬做強檔節目,公司上上下下對老板如此看重新手呂萌萌,還是有些想法的。《真情放送》有社會效益,也有經濟效益,更重要的,節目成功的背后,還有名利,這對每個人都充滿了誘惑,誰說不想進這個欄目那是假的,要想進卻又不是那么容易。在公司做過幾年都沒能進《真情放送》欄目的人比比皆是,呂萌萌憑什么?讀過四年專業是她的優勢,可她有實際操作的經驗么?在這個行當里,僅一紙文憑,代表不了什么。

但想法也只能是想法,關鍵是老板,何老板認為呂萌萌行,那她就行。領導欣賞,別的都不重要。高主任深知其中道理,他把該說的話還得說在前頭,聽不聽得進去,就由著呂萌萌自己了。

“叫你趕上了,馬上要做的這個節目,與兩年前那個婦女被拐的節目有極其相似之處。”不久,高主任嚴肅地叫來呂萌萌說:“何老板的意思很明確,叫你去做這個節目,盡快進入狀態。我尊重他的意見,但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下,遇事要沉著冷靜,做到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哪個方向有風吹草動,咱一定要搞清楚,千萬不能不管不顧,輕易下結論。哪怕這個節目做不成,損失點費用,也比惹上麻煩,壞了名聲,賠了夫人又折兵強。”

聽到有了機會,呂萌萌想著終于能施展自己的才能了,心里高興,把對高主任這番忠告的反感情緒壓住,臉上堆起笑容使勁點頭,一副牢記諄諄教誨,絕不辜負領導期望的樣子。

高主任心里舒服了點,把眼鏡摘下在手里玩弄著,語重心長地說:“小呂,這個節目起點非常好,做好了肯定能叫響的,這對你今后的發展有相當大的幫助。你能言善辯,有做節目的實力,我也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我會盡力支持你的工作,派最好的攝影師與你一起去,看你還有什么要求?”

呂萌萌略微沉思了一下,搖搖頭說:“主任想得很周全,我會努力完成任務。我惟一的要求,就是盡快見到這個小主人公,與她溝通一下,看能否商量好送她回家的行程。”

這次要做的,是送一位流浪在外的小女孩回西北老家。據項目部的人介紹,這個名叫馬麗娟的女孩,今年十五歲,親生父親病亡后,母親帶她改嫁,后爸對她另眼相看,她受不了后爸對她的歧視,偷跑出家已將近一年。因她年齡太小,找不到能打工養活自己的地方,一直靠撿破爛為生。要知道,現在破爛也不是那么好撿的,每個垃圾箱基本都有固定的人霸占著,馬麗娟身單力薄,至今沒給自己爭下地盤,一直在打游擊戰,動不動被人追打,活得很不容易。項目部的人是偶然遇到馬麗娟的,當時馬麗娟正撲向馬路上一個空塑料瓶,差點撞到汽車。項目部的人看到這個女孩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茫然,就感覺這個女孩有些不一般,在她身上也許隱藏著別的什么,當即把目標鎖定。下車一詢問,果然是個絕好的素材,這個節目做好了,肯定會在社會上引起對流浪少年普遍的關注。見有人關心,馬麗娟的眼淚嘩嘩直淌,哭著說她好想好想家,想媽媽,在外面流浪了這么長時間,也不知道媽媽咋樣了,是不是病了?她沒攢下回家的路費,才一直在外漂著回不了家。

項目部的人像發現了金子,當即給何老板打電話匯報情況。何老板一聽,幫助一個流浪的少女回家,表面上看好像沒多大意義,但往深里想,社會上有多少因為家庭問題而離家出走在外流浪的孩子,他們是不是也需要更多的人來關心和幫助?這樣一挖,何老板品出其中的意味,當即同意項目部的建議。征得老板同意,項目部的人將馬麗娟領到附近商場,給她買了身新衣服,又在招待所開了個房間,叫她洗澡換新衣服,領她再去吃飯,還帶她看了場電影,寶貝似的呵護著她。

呂萌萌跟著何老板坐他的奧迪車,與高主任一起去招待所。按說,為一個節目的小主人公,何老板不必親自出馬,完全可以交給部門主任處理,可自從上次的節目出現被告的事后,碰上摸不著底數的人,何老板還是要去瞅上一眼,問上幾句話,在心里掂量掂量,權衡一下利弊,好做到心里有數。高主任也真心希望老板同去,看了情況,做與不做老板能在現場拍板,這就少了他幾分風險。再說,此次節目又是老板力薦沒有經驗的呂萌萌來經手,深淺不知,以后萬一有個閃失,老板就不能怪罪他了。所以,高主任的心情很好,喋喋不休地說東說西。呂萌萌沒有聽進去一句。

一路上,呂萌萌都處在興奮,還有緊張之中。即將第一次參與制作節目,她就像懷春的少女終于要做新娘一樣激動,心里做著各種各樣的設想。長到二十三歲,做了不下十年的明星夢,一直盼著這樣的機會,雖然她做的只是一個簡單的節目,跟明星夢沒有一點關系,但不管怎么說,總算是要上鏡了,沒有明星的閃耀,卻像明星一樣在鏡頭里生動,一樣會被鏡頭外成千上萬的人關注的。呂萌萌輕呼一口氣,覺得自己其實一點也不比明星們差,自己長得也不是絕對不入眼,之所以不像明星那樣光彩奪人,那是因為她缺了有品位的色彩,她知道,每個明星都有自己的化妝師,長相再難看的明星,一化上妝,就有了先聲奪人的氣勢。所以自己也絕不能馬虎。昨天晚上,得知今天要去看馬麗娟,就穿什么衣服,口紅用閃的,還是艷的,臉上打不打脂粉,畫什么顏色的眼影,戴多長的假睫毛,什么式樣的發型等,心里一直盤桓著,弄了大半夜,設想了好幾套方案,又一一被自己推翻。最后實在睡不著,爬起來給男友江小東打電話,要他給她出主意。睡得迷迷糊糊的江小東一聽半夜打電話竟然是問他化妝的事,氣不打一處來,罵了一聲“神經病”,掛了電話。呂萌萌一顆熱情的心遭遇到男友的寒流,霎時被冰凍起來,握著電話愣怔了許久。

一早起來,呂萌萌就發現自己有黑眼圈,眼袋也略顯得大了點。這不是一個要上鏡的人應有的狀態!她用熱毛巾敷了眼睛,往臉上打底霜的時候,老想著江小東那句“神經病”,心里凄涼蒼茫得很。

江小東是呂萌萌廣播電視學院的同學。廣播電視學院美女眾多,依呂萌萌的貌不驚人,實在沒理由贏得帥氣十足的江小東青睞,呂萌萌也不做那個灰姑娘的夢。再說了,江小東家在外地,呂萌萌是本市人,父母是大學的教授副教授,住房待遇都不同于其他人,十足的高知家庭,她也不至于在乎一個小白臉呀。所以,呂萌萌對江小東并不像其他女孩那樣表現出極端的熱情,和對待其他男同學一樣淡然。這叫江小東很不解,依他能文能舞、方方面面都頗具才能的個人魅力,怎么會引不起這么一個平淡女孩的注意呢?開始他以為是呂萌萌自卑,便刻意藏了身上的光芒去親近她,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后,才發現這個女孩其實是很傲的。她的傲,是大城市人天生就有的那種,不露聲色,淺淡的,和風細雨式的,她的淡淡一笑,你以為她是在接受,實際上卻是拒絕,不會叫人難堪的拒絕,是骨子里的。呂萌萌身上也含藏著一種執拗,這種執拗,讓呂萌萌的專業課程在班上所有女孩里是最好的。江小東不清楚自己被呂萌萌身上的什么東西迷惑了,他奇怪地萌生了要全面了解這個女孩的愿望,這個愿望最終使他由被追隨者,變成了呂萌萌的追隨者。

呂萌萌并沒有對江小東的追求表現得欣喜若狂,她其實很迷惑,風言風語傳說江小東追求呂萌萌,是看上了她的高知家庭,將來畢業后在這個城市好有個落腳點,而不是真正看上呂萌萌本人。傳言不管是真是假,那陣子,呂萌萌躲江小東就像躲瘟神,可她越躲,江小東的追求越是執著。呂萌萌的心又不是冰,她的感情世界也充滿了色彩,愛情于她,同樣是夢幻和美麗的,何況江小東這樣一個既有才情又帥氣十足的男孩呢,說不動心那是假的。動了心,兩個人的愛情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被美麗的愛情填滿的日子像個越飄越高的氣球,輕盈的快樂飄得太高了就逐漸模糊起來,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最終,什么也看不見。

呂萌萌不明白她和江小東之間到底缺點什么,臨近畢業那陣,大家都忙著到處去逛人才市場,推銷自己。起初,他們還像戀人似的一起商量就業問題,一起去應聘。廣播電視系統很注重表面,對江小東比較感興趣,對呂萌萌就冷淡多了,每次倒成了他的陪襯。很快,江小東被一家教育電視臺相中,他跑來跑去在辦手續了,這個消息在同學之間都傳遍了,江小東卻沒告訴呂萌萌,等走出校門,過了幾天,他才打電話告訴她,教育電視臺留下了他,臺里決定讓他來主持一檔重要節目,還要派他去外地電視臺考察學習一段時間,所以今后他會與她聯系少一些。江小東說話的語氣很淡然,跟轉達一個會議通知似的,聽不出一點溫情的味道。呂萌萌知道,這是借口,是江小東用婉轉的方式淡淡隱去他們的關系。他在這個城里有落腳點了。愛情也許絢爛,但當絢爛落幕,剩下的就只有寂靜和落寞。

后來,呂萌萌還是和江小東接觸過幾次,她覺得江小東對她越來越冷淡,每次她說什么時,他的眼睛分明是看著她,可眼神卻是飄移的,甚至她停下來不再說話了,他也覺察不到,依然帶著迷蒙的眼神看著她微微笑著,她的心一片凄風苦雨。

呂萌萌不甘這樣的落寞,原本她生活得自自在在,是江小東非要闖進來,如今卻留下她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和江小東最初的親近與幸福變成一朵即將開敗的花,那份凋零刺痛她的心。呂萌萌是個極為自尊的人,但在江小東面前,她藏起自尊,裝著很遲鈍,對江小東依舊桃紅柳綠,春風一派的樣子。她要逼著江小東亮出他最銳利的刺痛,或者,這樣她會更痛快一點。

關系到了這個份上,呂萌萌自然不會為臉上的妝深更半夜去給江小東打電話,之所以打了,總是有目的的,事實是她要江小東明白,她也要上鏡了。甭看你江小東說自己是節目主持人,可至今未必真正在電視鏡頭上露一回臉,而她呂萌萌,卻要實實在在去做一檔黃金節目,在鏡頭前招招搖搖了。

想到這里,呂萌萌心里快意了許多,心思也重新轉到化妝上來了。她不知道馬麗娟這個小姑娘長什么模樣,這個很重要,雖說只是個流浪兒,可她的美與丑直接關系著她的衣著。要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那她就不能穿太艷的衣服,化很濃的妝,這樣就太突出對方的缺點,會招來一些觀眾,主要是一些愛挑剔的女觀眾罵聲,本想依賴在鏡頭里的表現贏來贊揚,因為化妝的不恰當適得其反就糟了。如果馬麗娟長相一般,還不如她呂萌萌的話,那就好辦多了,濃妝淡抹總相宜,反正旁邊的小姑娘多少會起一些陪襯作用的。

到了招待所樓下,呂萌萌從車里鉆出來,心跳加速了不少,額頭已出了細密的汗珠。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女孩了,真是奇怪,一個小女孩,竟平白地叫她緊張起來,好像農村姑娘第一次去相親。她沒有感覺到秋天的一絲涼爽。

幾人上樓,在招待所的房間里沒找到馬麗娟和項目部的人。高主任打手機,得知他們還在樓下的餐廳里吃飯。高主任掛斷電話,要喊服務員開房門,何老板說,去餐廳看看。

幾人又下樓,曲里拐彎地找到餐廳。早過了午餐時間,偌大餐廳里空蕩蕩的,只有靠窗口的一個餐桌邊,坐著項目部的小阮和那個叫馬麗娟的女孩。

攝影師小陳扛著一部老式攝像機,瞇著左眼待在遠處的屏風跟前正在實景拍攝。這類紀實性節目,實際上從開始尋找目標就得拍攝資料,不然后期制作時,缺東少西,要再補拍鏡頭非常麻煩。再說,拍攝經費也有限,不可能拍一期節目花兩期的錢,那還有什么賺頭。

呂萌萌不操心經費怎么花,她只想盡快進入角色,把節目做好。她緊盯著窗口餐桌邊那個單薄的背影,她穿著一件淺底帶些素花的外衣,扎著馬尾辮,背對著門口,正在認真吃飯,這個角度看不見她的面目,僅從背影看,并不能引起特別的注意。呂萌萌的心跳莫名地又加劇了。她奇怪,一個陌生的在外流浪著的小孩子,能給她制造什么壓力?真是太沒出息了,虧自己還是廣播電視學院出來的,以前的自信到哪里去了?難道她是紙糊的老虎,所以江小東才看輕了她,要離開她?

這個念頭叫呂萌萌心里一緊,一陣銳利的疼痛頓時由心頭向周身彌漫開來。她微微閉目,待這陣疼痛過去,她已經鎮靜下來。

項目部的小阮看到何老板走進來,站起來叫了聲“何總”。馬麗娟坐著沒動,只略微側了一下頭,嘴里塞滿了面條,她停下咀嚼,手里拿著的筷子頭上還挑著一些肉菜。她望著大家的目光里有一絲恐慌,畏縮,也有警惕,隨即,就鎮定了下來。呂萌萌注意到了這一點,眼前的這個馬麗娟不是想像中的那種農村小女孩,見到生人會驚恐或者羞澀。她沒有,她只是略遲疑了一下,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一遍,便轉過頭繼續嚼她的面條。

小阮伸手扯了一把,馬麗娟目光在餐桌上留戀著站起來。呂萌萌仔細打量馬麗娟,她的個頭不是太高,一米五左右吧,如果不是遺傳,就是受家庭環境影響,營養不良,她的個頭是矮了點。僅從這點來看,這個馬麗娟家里的生活狀況不太好。呂萌萌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的眼圈開始發澀,走過去把手搭在馬麗娟的肩上,零距離地與這個女孩對視著,誰說她不能投進自己的感情,一見這個女孩,她的同情不就是最好最原始的感情流露嗎。馬麗娟的肩膀摸上去很厚實,并沒剛才看到背影時透出來的單薄感,或許是項目部的人買的衣服有些大,畢竟還是個孩子,沒發育完全的身體總沒有成年人感覺上的厚重。近了看,她的眼睛很小,臉圓圓的,有點胖,整體看上去很敦實很健康。當時,呂萌萌有種想法,難道在外流浪,與別人爭搶垃圾,內心充滿了對家的渴望和思念的日子,她的生活反而是充盈和充實的?

馬麗娟對呂萌萌的打量,一點都不慌張,臉上表情很淡,眼睛仍不停地脧巡著餐桌上的飯菜。呂萌萌發現,馬麗娟本人要比她的年齡更成熟一些,并沒有她想像的那么單純。這是好是壞,呂萌萌心里沒底。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何老板,心想,她能和我配合好嗎?

何老板沒有給出答案,他也不了解呂萌萌此時的想法,他指指餐桌,對小女孩說:“快吃快吃,飯別涼了。”

馬麗娟看了一眼小阮,眼神里有征詢的意思。

小阮點點頭說:“快吃吧,叔叔和阿姨都是來看你的。吃了這碗,不夠了再盛。”

馬麗娟一屁股坐下,埋頭繼續吃飯。自始至終,她沒說一個字。但她沒再吃一口菜,只對付那碗面條,吃得很慢,極不自然。好不容易吃完這碗,小阮要給她盛,她搖搖頭,小阮還是拿過碗給她又盛了,她接過來,誰也不看,突然間飛快地幾口吃完。小阮再給她盛,她站起來抱緊碗搖頭,大家再勸,她只是搖頭,把碗藏到身后。臉上憋出一絲微微的紅暈,同時,額頭也滲出一些汗珠。她還是沒能堅持平靜下去,在眾人的目光中,緊張了。

她這時候顯出孩子氣了。呂萌萌遞過去一張餐巾紙,馬麗娟順從地接過,擦了擦嘴。呂萌萌心里踏實了,這個舉動說明馬麗娟并不是特別排斥她,她還擔心會碰上一個心理扭曲,性格古怪,倔犟任性的孩子,你說東她偏偏向西,到時沒法合作,會把節目弄砸。現在看來,這個小女孩實際上還是溫順、聽話的。

秋季是這個城市最美的季節,難得見到的藍天,還有白云,盡在這個時候展示著遼闊、高遠、美好。人們享受到涼爽清新的空氣,心情隨之也變得寬松起來。

見到主人公馬麗娟,接下來就是進一步摸清她的家庭情況,好給后面開展工作擬定計劃。制作這類節目,需要主持人與主人公的基本生活場景。這天晚上,呂萌萌與攝像小陳都住在招待所里,與馬麗娟進一步接觸交流。

吃過晚飯,呂萌萌到樓下超市買來一大堆話梅、巧克力、口香糖等女孩子愛吃的零食,撕開攤在馬麗娟房間的床上,與她一邊分享,一邊聊些不著邊際的話,試圖打開馬麗娟的話匣子。

可能為顯示自己的鎮定,馬麗娟在呂萌萌的勸說下,吃了一顆巧克力后,任呂萌萌怎么勸,她不再吃第二顆,卻拿起話梅,一連吃了一袋,吐出一小堆話梅核,看上去一點都不拘謹。呂萌萌心里高興,只要她不和你擰著,憑著自己的真誠,還有隨機應變能力,肯定能打破她的緘默,了解到更多她背后的故事。呂萌萌邊吃邊和馬麗娟說些女孩子天生愛吃零食,是因為女孩子的嘴比男孩子的嘴甜,需要這些玩藝養著,才能長甜不衰。果然,她的謬論引來馬麗娟的反駁。她說女孩子的嘴也不一定都是甜的,像她這樣的女孩,就不甜,她沒錢買這些東西養嘴,平時能把肚子吃飽就不錯了。

說完,垂下眼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呂萌萌一看有戲,偷偷給坐在窗邊的小陳做個手勢,把話題往她家里引:“一個女孩子光想著吃飽肚子可不成,你看你,小臉兒美著呢,如果在家里,有父母疼著愛著,肯定會被養得滋滋潤潤,比現在更俏。唉,想想你一個人只身在外受苦,你爸媽的心不知會有多痛呢。她們現在一定日思夜想盼你回家。告訴姐姐一些你家里的情況好嗎?讓姐姐多了解一下你的家庭,特別是你母親,這樣才能更好地送你回家。”

馬麗娟低下頭沉思了一陣,在呂萌萌的催促下,才小聲說道:“他們誰也不會為我擔心的。都嫌我是個麻煩哩。”

“怎么會呢!想想你媽媽,她肯定盼望你回去呀。”

馬麗娟一揚頭:“我說了她不會想我的,她巴不得我永遠不回去呢!”

“麗娟,你怎么會這樣想?那可是你的親媽,世上有哪個媽媽不愛自己孩子的?也許是你不小心惹媽媽生氣,她說些氣話,可心里,永遠都是愛你的,你說對不對?”

馬麗娟看了一眼小陳的攝像機,沒有回答。

呂萌萌摸了下馬麗娟的頭,遞給她一顆話梅:“來,吃。麗娟,別理那個哥哥,說咱們的,就當他是隱形人,屋里就我們倆。說說你對媽媽的看法。”

小陳在馬麗娟眼里無法隱形,面對小陳扛著的攝像機,馬麗娟感覺像有架日本鬼子的小鋼炮對準自己,心里很恐慌,她不停地看鏡頭,一點都不自然。小陳停住拍攝,不斷提醒馬麗娟自然些,不要看鏡頭。這下,馬麗娟干脆閉口不語,低頭誰也不理了,呂萌萌問得急了,她突然說道:“我不能說,你們拍下來拿給我媽看,她會打死我的。”

呂萌萌掃了一眼小陳,對馬麗娟說:“我們不會給你媽看的,你放心吧。”

馬麗娟怎么會信,她鐵定了心,只要把那個大炮筒子對準她,她就連一句話都不說。

這樣僵持下去,說不定時間拖長了,馬麗娟心里會生厭煩,如果她拒絕合作,不肯配合,這個節目就無法完成。這可是呂萌萌到天使傳媒后第一次出馬,不能剛出門還沒上路就馬失前蹄啊。呂萌萌有點著急,又不能顯示出急躁來,心里想著對策,她眼珠一轉,靈機一動,可以不做實景拍攝,只要想法套出馬麗娟與父母的實情,可以寫成解說詞,到后期做成畫外音也行,不一定非要從馬麗娟口中說出。有了這個想法,呂萌萌裝成瞌睡來了,打了個哈欠,回身給小陳使了個眼色,說聲有點犯困,叫他回房去睡,她再陪麗娟聊會女孩之間的事兒。

小陳收起機器走了。

呂萌萌上了趟衛生間,出來問馬麗娟要不要沖澡,她幫著調熱水。馬麗娟搖搖頭,說她中午剛洗過,晚上不洗了。呂萌萌知道她不會洗的,這樣說是為了顯示對她的關心照顧。果然,馬麗娟放松了些,有點感動地對呂萌萌說:“姐姐,你困了就洗澡睡去吧,我現在還不想睡。”

呂萌萌一笑,貼心貼肺地說:“沒事,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下自己去睡,咱們說點別的,或者干點什么吧。”說著,過去打開電視,把遙控器交到馬麗娟手里,叫她換愛看的節目,想把氣氛調節得寬松一些。

馬麗娟接過遙控器,隨手換了個臺,是湖南衛視,正在播“超級女聲”全國總決賽的十進八賽,臺上是陽蕾和唐笑進行PK,陽蕾的票數明顯低于唐笑。馬麗娟驚叫一聲“壞了”。將遙控器摔到床上。呂萌萌忙問怎么了。馬麗娟自知失態,偷看呂萌萌一眼,見她沒有責怪的意思,便盯著電視屏幕,緊張地說:“陽蕾要輸了。”

呂萌萌不喜歡“超級女聲”節目,盡管這檔風頭很勁的節目吸引了大量的觀眾,也調動起無數觀眾的情緒,更成就了很多女孩的明星夢,但呂萌萌不喜歡。原因很簡單,她不喜歡那個光練自己嘴皮子的主持人。在她心目中,一個優秀的主持人,話不在多,得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而不是一個碎嘴子,盡搶別人的風頭。

此時,呂萌萌指著屏幕上已經泣不成聲的陽蕾,問馬麗娟:“你喜歡陽蕾的歌聲?”

“我幾乎沒聽過她唱歌,只有一次在火車站候車室看了一眼電視,那里的人不讓看,把我趕出去,我爬在外面窗戶玻璃上看了一陣,剛好看到陽蕾在成都唱區總決賽上,哭著講她家里,她爸爸媽媽在城里開個批發店,還住過大棚,她家不像別的超級女聲,有那么多的錢供她們唱歌、花費……”說著,眼淚涌了出來。因為陽蕾已經被唐笑PK下去,她在升降機上慢慢消失了。

呂萌萌第一次看到馬麗娟流淚,她掏出紙巾遞給她,輕輕地說:“麗娟真是個好孩子,有同情心。姐姐像你一樣,也喜歡那種不靠家庭,憑自己能力闖出世界的人。”

“真的?”馬麗娟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把呂萌萌的手緊緊抓住,“姐姐,你說為啥像陽蕾這樣的苦孩子就不能唱到最后,也像去年的李宇春那樣出名呢?”

“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人除了自身的能力,還需要機遇和運氣。還有,社會上的一些事很復雜,人為的東西很多,所以誰也無法保證什么。麗娟,你喜歡陽什么——”

“陽蕾。”

“噢,陽蕾。姐姐問你個問題,你喜歡她們這種窮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如果你也參加超級女聲,你爸爸媽媽會同意你參加嗎?”

“你是說我后爸,他才無所謂呢。至于我媽,她這個人一直是看我后爸眼色活著的,我后爸不出聲,她肯定不敢點頭。她不會為我和后爸鬧翻的。”馬麗娟低下頭,“再說,我也沒陽蕾長得那么可愛,歌也唱得不好,我要是參加超級女聲,恐怕海選就被刷下來了。”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姐姐還沒聽過你唱歌,你歌唱得肯定不錯吧?”

“哪里呀?”馬麗娟連連擺手,“我一點都不懂調子,只會亂哼哼。不過,上學時,音樂老師還叫我領過唱呢……”

這一刻,馬麗娟是羞澀的。

從見到馬麗娟到現在,大半天時間了,呂萌萌還沒看到她的這種表情呢,握著馬麗娟的手,看著她此時的樣子,一個畫面在呂萌萌眼前浮現:灰撲撲的鄉村學校教室里,馬麗娟在同學們前面,正在放聲高歌,她唱一句,下面的同學們跟著唱一句……那是怎樣的情景啊,一個正在成長的苗子,卻被家庭的變故突然攔腰斬斷,她失去了正常生長的環境,忍受不了新家庭的壓力,離家出走,在外流浪。這么小就受盡了人間的冷暖,他們的心靈不扭曲變形才怪呢。

呂萌萌心里異常難受,什么滋味都有。她深情地望著馬麗娟,輕聲說道:“那你想不想馬上回到過去那種生活?”

馬麗娟臉上的表情變了,淡淡地說:“如果能回到過去,就輪不到我了。”

說的也是,誰能回到過去?能實現的愿望,都不屬于普通人。

“請你相信姐姐,姐姐一定幫你再回到學校里去,你媽媽和后爸的工作由我們來做,必要時,我們會找當地政府,依據法律手段解決。今后絕不再叫你后爸像以前那樣對待你的,你相信我的話嗎?”

馬麗娟沒說相信,也沒提出質疑。她沒有回答呂萌萌的話,而是專注地盯著電視屏幕。此時,是超級女聲的十進八比賽,尚雯捷終于把唐笑PK了下去。馬麗娟興奮地叫道:“好,太好了,誰叫你剛把陽蕾PK下去呢。以為你唐笑是長沙人,就能永遠站在超級女聲舞臺上!”

看上去很解恨,馬麗娟真正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那一刻呂萌萌決定,這個節目她做定了。第二天回公司把了解的情況給老板做了匯報,老板說,只要你覺得可行,并且有信心,就交給你去做,我相信你的能力。

何老板打電話把高主任叫來,給他交待立項的事盡快辦理,上次節目被告上法庭,在圈子里受了影響,但憑著天使傳媒和電視臺的老交情,不會太為難天使傳媒的。老板交待,還和以前一樣,需要怎么做工作,一定要做在節目制作出來之前,不要臨時再燒香,黃花菜就涼了。

高主任點點頭,看了一眼呂萌萌,對老板建議道:“要不,等把項目跟電視臺打通了,咱們再做節目,這樣保險點。”

“這是什么話?一朝被蛇咬,還真十年怕井繩呀。”何老板說,“咱們是私營公司,沒有人養咱,要是一天不把項目立好,咱就一天不開工?放心吧,這次選的項目關乎青少年失學問題,國家對此一直有所關注,這次咱正好趕上了。我剛聽小呂匯報,這個小女孩很典型,等會你們再去談談。你安排人去給小呂他們搞車票,盡快出發。”

高主任又看了呂萌萌一眼,說:“既然何總這么有信心,加上小呂的才華,一定能制作出一部精良的節目,到時就等著好收視率吧。”

呂萌萌從高主任的話里,聽出了些什么。她想,是不是她直接找老板,沒先去找他,他心里不舒服了?從老板辦公室出來,呂萌萌要給高主任解釋,高主任卻說,小呂不要多慮,你先給我講了,我還得給老板匯報,時間緊嘛,省了這道手續,也省去了麻煩,都是為工作嘛,能理解。只要能做出一檔好節目,別的不說,把我這個主任頭銜交給你都心甘情愿啊!年輕人嘛,做事有氣勢,我這個老牛還是愿意為你們助助威的。

呂萌萌聽得一愣,看來還是少了歷練,做事粗心,自己畢竟是高主任手下,越級匯報,這不明擺著是不把人家高主任放在眼里嘛。但事已至此,說什么也多余,索性不解釋了。

拿到車票,呂萌萌到招待所去接馬麗娟,還是何老板給她派的奧迪車,說她第一次單獨接受任務,坐他的車壯一壯威,希望她的這期節目能馬到成功!呂萌萌很感動,心里油然生起一種使命感。坐在車上,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她想自己嶄新的一頁就這樣開始了。

呂萌萌被這樣的激情激勵著,一路上看什么都覺得很親切。惟一叫她心里不痛快的,是在一個路口等綠燈時,無意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江小東。他的臉龐上掛滿燦爛的笑容,只是這份燦爛不是給她呂萌萌的,而是他身邊那個一臉傲慢,卻又美不勝收的女孩。他們正手挽手走過人行道,那個女孩呂萌萌看著有些眼熟,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在哪見過。雖說他們分手是早晚的事,可親眼看到分手前他與別的女孩在一起這么親熱,呂萌萌還是受不了,她狠狠抓著車門把手,牙咬得格嘣嘣響,努力克制自己沒打開車門跳下去。她的快樂像被潑了水的火炭,隨著江小東的出現“嗞”的一聲滅了。

呂萌萌垂頭喪氣地到了招待所樓下,車剛停穩,守在那里的小陳一把拉開車門,小聲說道,樓上出了點事,去看看吧。

呂萌萌心猛地一沉,不是馬麗娟出事了吧?

小陳搖搖頭,讓她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呂萌萌狐疑地看著小陳,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小陳也不多說,拉著呂萌萌上樓,來到馬麗娟住過的房間。招待所里的管理員牛大姐帶著一個服務員正在打掃衛生,見他們進來,牛大姐抓起床上揉成一團的床單,說:

“呂小姐,你看看,這床單成啥樣了。這睡覺能把床單睡成這德性,我在這里十幾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你說一個小姑娘,咋干這種事?”

牛大姐把床單展開。應該說,此時的床單已不能再稱為床單,而是一片一片破碎的布條,這一片片布條因了一絲牽連而沒有完全散落,像秋天里枯零在樹梢上的黃葉,微微地在眾人的目光中顫抖著。

呂萌萌的大腦暫時出現了空白。這樣的情形她想都沒想過,最多,她認為馬麗娟心里會產生一絲抗拒,而這種抗拒是很容易消退的,只要對她真心,能感動她。但馬麗娟一點也沒有配合呂萌萌良好的感覺,這才一天一夜的時間,就給她制造了一出這種尷尬事來。

呂萌萌把床單接過來,床單上的每一道口子都很整齊,顯然是刀子割的。如果只有一道口子,或者還可以理解成是無意中劃破的,這么多道口子,而且雜亂無序,當然是有意為之。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在外流浪了一年,其間所受的苦難可以想像,可為什么她卻做出這種事來,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簡單平淡的外表下難道還隱藏著更為復雜的東西?難不成是她對流浪的生活有了眷戀,心里有了變化,不想回老家了?可是,自始至終,她對回家的態度都是積極的,到現在,很快就要上火車出發了,她也沒表示后悔呀!她這樣做是針對誰呢?是天使傳媒和她呂萌萌,還是這個招待所?呂萌萌一時找不到答案,就對牛大姐抱歉道:“實在對不起,我們賠你床單。”

“小陳已經賠過了。”牛大姐拿過床單說,“賠錢是小事,一條床單不值幾個錢,只是,”她把聲音壓低,“呂小姐,我想問一句,這個小姑娘是不是心里有那個啥呀?”

呂萌萌又把床單拿過來,揉成一團塞進自己的包里:“大姐,我再次向你道歉。”

牛大姐說:“我沒別的意思。還有件事本不想講的,你們都在幫這個小姑娘回家,是做好事。但看到這床單,我想著會不會對你們有幫助,你們看——”

“什么事?與我們有關嗎?”

“是這樣,早晨我妹妹在值班室里睡覺,從門縫里看到你們的小姑娘,經過服務臺時,繞到里面拉開抽屜,從里面拿走了錢,也不多,就五十塊……”

“啊,有這事?”呂萌萌叫道,“你妹妹沒看錯吧?”

牛大姐一笑:“怎么能看錯呢,我早起剛收的退房款,轉身去了趟衛生間,就……這么說吧,我也不是訛你們,要你們還這五十塊錢。你們住這么些天也是照顧我的生意,算是打個折吧。只是,我擔心這女孩不學好,你們這份好心……”

呂萌萌沒理由不相信牛大姐,人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掏出五十塊錢塞給牛大姐,拉上小陳就走。牛大姐追上來硬要把錢還回呂萌萌。她把錢順手放到過道的衛生車上,走了。

走到樓梯口,呂萌萌問小陳:“你說這事該怎么辦?”

小陳說:“這一路的事你說了算,我只管攝像……”

“我現在問你的意見呢。”

小陳猶豫了一下:“要我說,這事還不能直接問她。”

呂萌萌說:“我也是這么想,得想法子叫她自己說出來,承認這個錯誤。甭看是個小姑娘,她自尊心很強,又敏感,要傷了她的面子,這幾天就沒法合作了。”

小陳說:“剛才我叫你上來,說不定她會有點感覺呢。”

“有點感覺也好,叫她心里揣著點不安,或許這一路還能安分點。我真沒想到,她會這么做。”

在硬臥車上,馬麗娟不是躺在鋪上睡覺,就是坐在窗前,不錯眼珠地望著外面飛馳而過的風景發呆。對呂萌萌的問話,她基本以搖頭回答,基本不說一個字。呂萌萌還以為她心里有愧疚,等待著她主動承認錯誤呢,可慢慢地發現并不是那么回事,也不好往那個話題上引,就沒話找話地給她講自己小時候的事,以為自己的那些舊事多少能引起馬麗娟的一點共鳴。可馬麗娟的目光依舊遙遠茫然,分明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呂萌萌頓感索然,自己像馬麗娟這樣年紀的時候還喜歡窩在媽媽懷里,掛在爸爸的脖子上,盡享年少時光的幸福,哪像馬麗娟,孤單單地在外流浪,為了一堆被城里人遠遠躲避的垃圾而與人爭斗,被人歧視,遭人毆打,歷盡人世蒼涼與悲歡,這樣的女孩,怎么會對她這個優越的城市人感興趣呢?這么一想,呂萌萌對馬麗娟又心生不忍。雖然她不認為馬麗娟在招待所的行為是可以理解和諒解的,但至少,現在她的心里不像開始那樣憤怒和沉重了,一個被生活搓來揉去的小女孩,總會有異于常人心態的時候。而呂萌萌現在的責任,是將這個女孩送回正常的生活軌道上去,讓她重新獲得幸福。呂萌萌返身到自己鋪上,從包里拿出零食來給馬麗娟吃。起初,她怎么也不肯接,不斷搖頭,呂萌萌固執地把零食塞到她跟前。馬麗娟躲閃不過,也可能是肚子有些餓的緣故,才勉強接住一塊面包,慢慢地吃著,眼睛始終望著窗外越來越黃的田野。

車窗外,飛速而過的樹木已淡化了綠色,放遠目光,是枯黃的草,蕭瑟、雜亂。偶爾也會看到遠處慢慢往后移動的田地里,一兩個農人在忙碌。已經是深秋季節,西北的秋色更濃一些,到處都是待收的玉米和成熟的大豆,田地里雖是金黃串著金黃,卻很少看到勞作的農民。不知是節氣沒到,還是莊稼沒有熟透,反正,田間缺少收獲的農人。呂萌萌有些悵惘,那種收獲的歡快竟還在濃濃的秋意里深沉地隱藏著,也許,等她送回馬麗娟再返回時,這沿路看到的,便會是無比的歡暢了。

由于怕旅客圍觀,在火車上小陳沒開攝像機,他看似躺在鋪上看雜志,其實一直豎著耳朵聽呂萌萌給馬麗娟說話,不時,他撐起身子,會看一下這面的情況。雖然他說這一路都聽呂萌萌的,可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呂萌萌畢竟是第一次做節目,這中間真要出什么岔子,他這個隨行的攝像也難逃其咎。再說,來之前,老板專門給他交待過,要多給小呂做事的機會,要他多操點心,別除了扛機子就什么都不管不顧。這話已經很明確,此次出行,他擔當的不僅僅是攝像。所以,他不能不多長個心眼,時時刻刻注意著馬麗娟這邊的動靜。

每當這時,呂萌萌會給小陳使眼色,小陳很會意地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繼續看他的閑書。

其實,馬麗娟把小陳的警覺,還有呂萌萌給他使的眼色全看在了眼里,她心里冷冷一笑,卻不表現出自己的不高興,只是故意不和他們說話,也不理呂萌萌的茬,她用冷冷的沉默來對抗他們。

列車停靠過一個大站后不久,天色微暗時,在一個叫武甸坡的小站停住。這是個小鎮車站,也是他們的終點站。在這里下車的人不太多,稀稀落落幾個人。車站的燈已經亮了,照著掩飾不住清冷的小站。一出站,幾個下車的人都顯出對地形的熟悉來,急匆匆地各奔東西了。呂萌萌領著馬麗娟,后面跟著扛機子的小陳,他們沒有本地人那么倉促地選定一個方向急行,而是一邊走一邊就著幾盞懶洋洋的路燈打量街道兩邊。武甸坡鎮的街道像別的小城街道一樣,布滿了店鋪,有些店鋪已經關門,有些店面依然敞著大門,店里的燈不太明亮,昏昏暗暗像人到老年的呼吸,艱難而渾濁。盡管夜色暗淡,但三個人的樣子當地人一望便知是從外地來的,于是,就有站在各種小店門口沖著他們吆喝攬生意的人。

呂萌萌有點急躁,但他們的行進速度主要取決于馬麗娟,她是這里的主人,熟悉這里的一切,路得由她引。在火車上早已對馬麗娟說好,下車后不直接去她家,先找個地方住下,一來馬麗娟可以先調整一下情緒,離家在外流浪一年,畢竟和平常走親戚住一晚兩晚是不一樣的;二來呂萌萌和小陳也需要熟悉一下這里的情況,和馬麗娟家人取得聯系,探一下對方的態度,接下來才好合作。所以,呂萌萌一直在注意街邊高大些的建筑,她在找住宿的旅館。她問馬麗娟哪里有賓館,問了幾次,馬麗娟才把手往前方一指,抿了抿嘴,簡短地說了聲:前面。到底在前面哪里,還有多遠,她不多說一個字。呂萌萌不再多問,只跟著她走。

小陳從后面走過來問馬麗娟,這里有沒有出租車。

馬麗娟翻了小陳一眼:“前面幾步路就到了,還要租車呀?”語氣里很不滿。這是馬麗娟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說話,呂萌萌有點詫異,想著這可能是個契機,說不定能打開她的話匣子呢。因為后面的工作緊接著就要展開,沒有馬麗娟的配合,這個節目根本沒法做。于是,呂萌萌和馬麗娟套起近乎,對小陳說:“麗娟說的對,幾步路你就走不動了,我們兩個女孩都能走,就你懶,還男生呢。”

小陳早過了當男生的年齡,他聽著男生兩個字心里別扭,但現在的話語環境已成這樣,大陸越來越香港化,誰也拿這種稱呼沒辦法。小陳只好認了,他是個扎實穩重的攝影師,干這行五年多,經歷過不少人和事,還能聽不出呂萌萌的意思?他從肩上取下機器提在手里,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扛這么多東西,再走下去,可吃不消了。”

馬麗娟回過身來,看小陳背上壓著沉甸甸的背包,要替小陳背東西。小陳心里一熱,覺得這個女孩心地還是蠻善良的。他沒讓馬麗娟背包,只叫她快帶路,天黑透了,旅館別關了門。

呂萌萌開玩笑道:“有麗娟妹妹在,這是她的地盤,看誰敢這么早關門。”

馬麗娟不理這個茬,只說:“你們要住好點的,還是一般的?”

呂萌萌說:“當然是好點的,出門在外,可不能委屈自己。”

馬麗娟哀怨地說:“反正,我沒錢。要住好的,已經到了,路對面就是。”

呂萌萌往對面看去,是一幢三層樓,樓側邊掛著一塊 “武甸賓館”的燈光牌,賓館大門沒有大城市賓館的輝煌,但在這個暗淡平乏的小鎮里,燈火還是要明亮許多,給人的感覺溫暖卻不氣派。呂萌萌拉住馬麗娟的手說:“麗娟妹妹,咱們就住這吧。你放心,不用你掏錢,我們會照顧好你的。”

三人進賓館登了記,原本呂萌萌要和馬麗娟住一起的,她擔心上火車之前在招待所發生的一切會再度重演,但馬麗娟說她從來沒在這里的賓館住過,想要一個人住一間感受一下。呂萌萌怕拒絕會引起馬麗娟的猜忌和反感,便同意了,她要了對門的兩間房,一間給小陳,另一間她住。

吃過晚飯,把馬麗娟送回房間,叫她早點休息,坐了一整天的車,肯定累了,明天早起還要趕二十多里山路去她家呢。馬麗娟不說話,不說睡也不說不睡,顯得異常鎮定。呂萌萌從她身上看不到一點應有的激動,有點不安,老覺得這個女孩子心里有事,就問她有什么想法。

等了好長時間,馬麗娟才搖著頭說,沒事,就是第一次睡鎮上最高級的賓館,不想太早睡,想看會兒電視。

這個不難,小陳打開電視,把遙控器交到馬麗娟手里,叫她自己選臺。馬麗娟把遙控器抓在手里,卻沒換臺,望著電視的目光異常空洞。呂萌萌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心里反倒踏實了,她上去攬住馬麗娟的肩膀,輕聲說:“麗娟,你是不是想快點到家呀?好好睡一晚,明天就能見到你媽了,你媽要看到你回家,該多高興呀。”

馬麗娟愣著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愣怔過來叫兩人早點回去睡覺,甭管她,她想看一會兒電視。

呂萌萌尊重她的意見,與小陳退了出來。小陳還得去聯系明天租車的事,呂萌萌回自己房間,給公司打電話匯報這面的情況。這次,她學聰明了,先給高主任打通電話,將情況講完后,高主任問她老板是啥意見,一切都按老板的意思辦就行。呂萌萌知道高主任心里還打著結,就說我哪知道老板啥意見啊,你是我的上司,我直接向你匯報情況,老板的指示那也該你傳達給我才對啊!高主任在電話上一笑,說他代替老板指示了,工作真正還沒展開,明天才進入情況,現在就好好睡覺吧。呂萌萌聽出高主任心情好轉,看來這個電話打得還是比較成功的。

放下電話和衣躺到床上,呂萌萌沒一點睡意,她爬起來走到門口,側耳聽對門的動靜。隔著門,聽不到那邊的動靜,剛才隔門傳來的的電視音樂聲完全消失了。馬麗娟可能已經關掉電視了,她再鎮定,終究還是個孩子,都到家門口了,馬上就要見到自己的媽媽,她哪里還能若無其事一門心思看電視,此刻她一定是躺在床上,看著家的方向想像著回到家時的那份歡喜呢。

呂萌萌踏下心來,這時候她才覺得疲憊不堪,繃了十幾個小時的弦,終于可以松弛一下了,這一松弛,昨天在十字路口見到江小東和那個漂亮女孩的一幕像滴落在紙巾上的水一樣,迅速在她腦海里彌漫開來,甩也甩不掉。她知道江小東本來就不屬于她,在他面前,她是丑小鴨。可誰說丑小鴨就沒自己的尊嚴?她可以放棄江小東,不是因為她是丑小鴨,而是她從一開始就抱定了這樣的想法。可是后來,她是付出真感情的,是他在廣播電視學院最燦爛光華的時候給過她愛,她被感動了;她恨江小東,是他對于淡漠了的感情想一抹了之。事實上,她不會牽絆他,只要他有勇氣站到她面前,對她說上一聲,結束吧,這一切本來就不應該有!她一定不會為難他,對他揮揮手。他為什么不說?他怕擔罵名,承擔同居過的責任,怕她會到他單位去鬧,影響他的形象。他要她體會情人間的冷漠意味著什么,是要她識相地從中抽身,既給她面子,又省了自己心理上的負擔。只是江小東偏偏不明白,她呂萌萌是不吃這一套的,她就是要他面對面地揮一把利器斬斷他們的關系,就好像古時殺人,被殺者往往希望一刀結果自己的性命,那種一刀一刀剮著卻永遠也不會叫你死去的痛才是真正最利最深的痛。呂萌萌不要這樣沒有止境的痛。一刀結束,從此忘卻前生舊世,進入一個全新的開始,一個干干凈凈的開始,有什么不好?想得心酸,呂萌萌忍不住落下淚來,但很快,她又擦干眼淚,現在絕不是掉淚的時候,只要這次把節目做好,她也會有出頭之日,丑小鴨最終可以變成天鵝的!到時候,她倒要看看,你江小東將怎樣來仰脖看我呂萌萌。她想像自己已成為黃金節目主持人時,像個明星一樣氣派地接受各路娛記的采訪,在耀眼的閃光燈中面帶微笑……慢慢地,呂萌萌有了睡意,在興奮與疲憊,激動與悲慟中,抱著枕頭睡著了。

突然的開門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呂萌萌。她驚醒過來,卻不知身在何處,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她跳下床跑過去拉開門一看,對面的房門半開著,里面沒有燈光,也沒一絲聲息傳出來。她心里有一絲不祥劃過,上去敲了幾下門,輕聲叫著馬麗娟,沒有應聲。她推門進去,摸到開關打開燈,房間里不見馬麗娟,連柜子上的包都沒了。她又喊了兩聲,還下意識地往桌子下面瞅了瞅,又到衛生間看了,連個影子都沒有。這一驚非同小可,呂萌萌臉色大變,沖出房間,到斜對門猛敲小陳的房門,大聲叫道:“快,小陳,馬麗娟不見了!”

小陳不愧是個好攝影師,他很快打開門,手里已經提著攝像機了。看來,他的應變能力比呂萌萌強:“什么時間發現的?”

“剛才,我隱約聽到開門聲,跑出來一看,人就沒影了。”

“快,肯定沒走遠,追。”小陳打開攝像機開關,把機器扛到肩膀上。果然是有經驗的攝影師,知道這個時候的場景很重要,無論是對做節目還是找人,能起到直接的證據作用。

呂萌萌又是跑動又是驚叫的聲音,驚動了服務員,她從值班室出來問怎么回事。呂萌萌問她看到302室的那個女孩了嗎?服務員揉著眼睛,不滿地說沒看見。呂萌萌說女孩不見了。服務員沒好氣地說,知道了,你不是滿樓道在喊嗎?

幸虧這個賓館里再沒住別人,不然非得驚動好多看熱鬧的人。呂萌萌對自己的不冷靜有點羞愧,對服務員說了聲對不起,和小陳往樓下沖去。

到一樓梯口拐角處,呂萌萌看到一個黑影站在那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沖著那黑影就喊馬麗娟。小陳把攝像機上面的聚光燈照準那個黑影,果然是馬麗娟。她一副寂寞孤獨的樣子,背著包靠在墻上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窗外的夜空。小陳打過去的聚光燈也沒能使她的姿勢有一點改變。

呂萌萌撲上去抱住馬麗娟,幾乎是喜極而泣:“麗娟,你怎么……亂跑啊?”

馬麗娟側頭看了呂萌萌一眼,抬手擋住強烈的燈光,搖了搖頭:“我沒亂跑,只是想——出去看看星星。”

呂萌萌透過樓梯口的窗戶,向夜空望去,果然是燦爛的星空,遼闊深沉的天幕,數也數不清的星星忽明忽暗,把夜空裝飾得極其絢爛。沐浴在星光中的夜色也是美妙的,仿佛洋溢出某種預感的溫馨和慈祥的愛撫。在大城市是看不到這種景象的,呂萌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清澈透亮的夜空,美得讓人不敢相信。城市就是這樣,給人很多生活的安逸,但也會不經意間奪走人很多東西,只是,為生活而繁忙奔走的城市人,只對與生活有關的東西斤斤計較,對生活以外的并不懂得珍惜。

小陳見呂萌萌只顧和馬麗娟看星空,急了,輕輕晃了晃鏡頭,用搖動的燈光來提醒她。見呂萌萌沒反應,又輕輕咳嗽了兩聲。呂萌萌的心思被小陳的兩聲咳嗽帶了回來,她扯扯馬麗娟肩上的包,說:“看星星,背著包干什么?麗娟,你是要自己回去呀,還是另有打算?”

馬麗娟不吭聲。

小陳忍不住說:“不管你有什么想法,都得給我們打個招呼才對,不然,天這么晚,你一個女孩子去了哪兒我們都不知道,到時可怎么給你媽交待?”

馬麗娟這才悶了聲說:“我沒想走。只是……明天去我家,我怕他們不要我回家……”

“怎么會呢?有我們在,一定會做通你爸媽工作的。”呂萌萌說,“來時不是給你說了嗎,如果你后爸不要你,我們會找當地政府出面,絕對不能讓他胡來的。麗娟,你放心吧,啊。”

馬麗娟轉身向樓上走。呂萌萌跟上說:“你不用怕,我們會安排好一切的。你只要聽話跟著我們就行。剛才嚇死我了,房間找不到你,我還真擔心把你弄丟了呢……咱們雖說相處的日子不長,可說句心里話,我對你還真是舍不得,這感情可不是論時間長短的,你說是吧?我想,你沒把我和小陳哥哥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說明你對我們也是有感情的,對不對?”

這回,馬麗娟點了點頭。

“既然咱們都處出感情來了,如果不能安全把你送到家,那我和小陳哥哥豈不內疚死了?所以,你千萬不要再這樣一聲不吭地跑出來了,想要做什么,喊上姐姐一起。你看,這兒的夜空多美啊,剛才你要叫上我,那我們可就享受了!”呂萌萌沒看馬麗娟的反應,但直覺告訴她,馬麗娟聽進去她的話了。

回到房間,三人默坐了一會,呂萌萌叫小陳回屋去睡,她要陪馬麗娟再說會話。馬麗娟卻說:“姐姐你也回去睡吧,相信我,不會再跑的。我要真走,早不見影了,還能再回來?”

呂萌萌說:“姐姐當然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看看星星,我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了。”

馬麗娟嘴角微微一撇,冷冷地說:“你屋里也是一樣可以看到星星的。你還是不相信我,要留下看著我吧?”

呂萌萌被噎得說不出話,這個時時處處都表現得特別冷靜的女孩簡直深不可測,她總是能看透她的心思,而自己卻摸不透她的想法。呂萌萌一直以為自己也算是個心思縝密、能言善辯的人,可她的縝密與善辯在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這里居然潰不成軍。她有點懷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自己過于自信,以致一葉障目,江小東也正是看透了她這點,所以才不屑與她正面交手?

悵悵地回到自己房間,呂萌萌一夜沒敢合眼,她穿戴整齊搬個椅子坐在門跟前,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她好沖出去。

小鎮的夜很安靜,靜得連秋風都沒聲沒息。一門之隔的過道在呂萌萌高度緊張的神經中則顯得寂靜得可怕。

吃過早飯,小陳聯系租用的面包車已經候在賓館樓下,馬麗娟卻遲遲不愿下樓。一夜幾乎未睡,眼圈發黑,聲音也晦澀沙啞的呂萌萌,無奈地問她到底要干什么。

馬麗娟淺淺地看了一眼呂萌萌說,她還不知道她媽和后爸的意見,就這么突然回去,他們不要她怎么辦。

還是老問題。呂萌萌有些煩躁,她不知道這個女孩到底為什么總是糾纏著這個問題,她耐下心勸道:“麗娟,不是給你說過了嗎,我們會做通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心也是肉長的,你是他們的女兒,他們不會那么絕情的,天下有幾個人能真心舍得下自己的孩子?若真是這樣,我們……”

馬麗娟打斷呂萌萌的話,說:“我不想今天回家。不知道他們的態度,我不能回去。”

話說得很堅決,好像沒有回旋的余地。呂萌萌不好再說什么。馬麗娟也再次閉上她的尊口,任你說破嘴皮,她已經沉默是金了。

呂萌萌沒辦法,把小陳叫到一邊商量對策。小陳說總不能硬把她塞進車拉回家吧,這樣拍不成節目,就是拍成了也是負面的,而且還容易引起當地派出所的注意,以為我們拐賣人口呢。

呂萌萌打斷小陳,極其認真地說:“要不,就讓她留在賓館,咱們先去探探她家里人的態度?”

“這個主意我不能拿,得你來定。萬一,她趁咱們不在,跑掉怎么辦?昨晚又不是沒鬧過這出戲。”

“我就是擔心這個,不然,早定下了。”一向自恃能言善辯的呂萌萌,沒想到現實這么厲害,把足智多謀的她逼到如此境地,在這種實踐面前,她能退縮么?這可是她第一次做節目啊,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她可是一心想要憑著這次節目打開局面,從此一馬平川,登峰造極,不比他江小東做那個從未出過鏡的正規電視臺節目主持人差。再說,她也不能給高主任留下取笑她的把柄,還得對得起器重她的老板呀,他對自己抱多大的希望啊,可不能在困難面前就失了主張,亂了分寸。當初,自己可是憑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攻下何老板這個堡壘的,眼下,不能就這么拉稀,叫他失望。

呂萌萌想了很多,最后,還是把球踢給了馬麗娟。她今天不回家,可以,只是,把她一個人扔在賓館有點于心不忍,讓她出去玩吧,萬一她起別的心思怎么辦?可別他們把什么都聯系好了,最后主角不出場,那可就尷尬了。

馬麗娟明白呂萌萌的意思,竟然笑了一下,揚了揚頭說:“姐姐,你還說對我信任呢,我算看出來了,你是懷疑我。那好吧,我跟你們一起去,只是,我不進家門,就坐在車上,你要還不放心,就把我綁在車上。但不能叫家里人知道我已回來,得不到他們明確的態度,我絕不回家!”

看馬麗娟的樣子,非常堅決。呂萌萌再不做解釋,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再解釋只能是畫蛇添足。

呂萌萌走到一邊,打電話向高主任匯報了這面的情況。高主任表揚呂萌萌考慮周全,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管怎樣,前提就是不出事,不能把這個女孩子弄丟,咱是真情護送她回家的,如果人跑丟了,這真情可就要打折扣了。既然馬麗娟說可以綁著她,就照她說的做好了,以防萬一嘛。

呂萌萌打過電話就后悔了,她當然不愿意出事,可要叫她真把馬麗娟綁起來,那還不是一樣失了“真情”二字?再說,一個小姑娘隨口說一句把她綁起來,她就真把人家給綁了,這傳出去不就成笑話了?也真虧高主任能動這個心思。想了想,她又給何老板打電話,把高主任的意思說了。老板一聽,急了,千萬不能綁人,隨便綁人犯法呢,不就是做個節目嗎,至于弄到這種地步?別搞得太玄乎,到時不好收場。再想別的招,我還不信了,活人能叫尿憋死?

那怎么辦?就兩個人,一個主持,一個攝像,缺一不可,哪還能分得出身來看馬麗娟?呂萌萌當然不會傻到向老板討主意,一件小事都搞不定,往下她還怎么在公司里混?她只要老板知道她是怎樣克服重重障礙來做節目的就行了。

掛斷電話,呂萌萌叫小陳去給司機商量,多給他二百塊錢,叫他幫忙看著馬麗娟,不讓她隨便下車就行。司機一聽這么容易就多賺二百塊,自然滿心歡喜。他說這個差事好辦,到時把車門全鎖上,由他把著開關,保證把守得比監獄還嚴。

終于上路了。車離開武甸坡鎮,走了半個多小時,經過一條河,呂萌萌看馬麗娟像在火車上一樣依著車窗凝神望著外面,就指著河問她,這河叫什么名,怎么沒多少水?

馬麗娟本不想回答的,但見呂萌萌問得真誠,礙于面子,只好回答這是玉河,多年來玉河的水就這樣少,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司機接過話說,其實玉河早些年水很大,也很清,兩岸的人畜飲水都靠這條河。這些年干旱,水越來越少,河里流的那點水,又被上游的工廠污染,早飲用不成了,幾里外都能聞到臭氣,成了一條大排污溝。

果然,上橋后,看到橋下的河床里流動的不是清洌洌的水,而是黑乎乎的污水,散發出刺鼻的惡臭味。司機摁住自動開關,將車窗全部關閉。望著窗外的馬麗娟收回目光,頭靠在座墊上,瞇起眼睛。

呂萌萌與小陳對視一眼,小陳一臉的無奈。呂萌萌打消了與馬麗娟說話的念頭,思考著待會見了她母親和繼父,該怎樣應對。

下了河橋,汽車一直向南駛去,走不多久,下了柏油路,拐彎抹角地開上一條黃土路。起先,車過之處,后面揚起一條黃色的灰塵,慢慢的,路越來越窄,可能是行車少的緣故,路被即將枯黃的野草覆蓋,只留下兩條筆直的轍印,證明它還是公路。可車后面再也揚不起塵土了,打開車窗,一股清新略帶濕潤的泥土味撲面而來。呂萌萌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馬麗娟微閉著的眼睛動了幾動,她的睫毛一直在顫抖。踏上故土看來還是讓馬麗娟內心有些激動的,不然,她就不會掩飾性地閉著眼睛了。

呂萌萌輕輕吁了一口氣,想這個女孩終究還是沒有多么復雜。她不復雜就好,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她父母的態度,只要馬麗娟本人不再添亂,事情就會少許多麻煩。

經過一道道盤山公路,汽車爬上一個黃土塬。被成熟的秋莊稼遮蔽住的村莊,像生長在青紗帳中的迷宮,在馬麗娟的指引下,左沖右突了半天,終于停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個路口。

呂萌萌和小陳步行到馬麗娟的家。這是一個看上去十分破敗的農家小院,穿過長長的門廊,進到院內,才發現這個院子相當小,三間座北朝南的土瓦房占去了院子的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堆滿了柴草和農具,幾只雞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頭豬還在柴草堆那里哼哼唧唧地亂拱,不知是在尋找食物還是在搞破壞,見有人進來,豬不拱了,睜著細長的眼睛辨認了一會兒,見是兩個陌生人,便扭著肥厚的屁股顛顛地跑走了。沒有豬的哼唧聲,院子和屋子里靜悄悄的,是一種凝滯、溫暖的安靜。

小陳打開機器,把鏡頭對準屋門,等待著里面走出人來。

呂萌萌手握話筒,站到鏡頭前,這是她在這次節目里首次正式出場,瞅著機器上那閃亮的紅燈,她心頭又閃過江小東。江小東,我已經在鏡頭前了。她穩了穩神,對著鏡頭說了一句簡單的開場白:“這就是馬麗娟的家,院子里靜悄悄的,但屋里肯定有人,不然,院門不會大開著。”然后,她對著屋子喊,“請問有人嗎?我們要找馬麗娟的家人。”

話音剛落,里面走出一個滿頭花發的婦女。她的頭發不是那種自然變白的銀色,而像是缺少水分的莊稼,發出枯燥的蒼白。她骨骼突出,松弛的兩頰長滿了疣痣。看到眼前的情景,她滿臉驚恐,極不自然地抬手掠掠頭上的枯發,目光慌張地望著呂萌萌,還有那個小鋼炮似的攝像機。

呂萌萌湊上去,親切地問道:“如果我沒猜錯,您就是馬麗娟小妹妹的母親,李玉花大娘吧?”

李玉花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她點頭的樣子像極了馬麗娟。

呂萌萌轉過身,對著鏡頭說:“站在我眼前的這位,就是馬麗娟的母親李玉花大娘。”又轉回身,對李玉花說,“大娘,我們是電視臺的,專門為你的女兒馬麗娟來的。”

李玉花愣了片刻,才簡短地說:“她不在家。”

“我知道她不在家,請問您想見您的女兒麗娟嗎?”

李玉花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她好久不在家了,我沒法見到她。”

呂萌萌說:“大娘,我可以幫您見到她,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讓她回家?麗娟小妹妹離開家快一年了,這一年里,您知道她是怎么過的嗎?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多么不易!”說到這里,呂萌萌的眼里泛起淚花,這種時候,自然是“真情”最流露的時候,她要適時地用眼淚增強“真情”的感染力,“現在,麗娟很想很想回家見到媽媽,只是,她怕您怪她,才不敢回來。”

李玉花的眼淚涌了出來,她抬手抹了一把:“我沒怪她呀,她這一走,把攤子扔下什么也不用管,她倒省心了……”她傷心地哭起來。

這正是節目最需要的畫面,呂萌萌沒立即安慰這個可憐的婦人,她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讓小陳全方位地拍到李玉花悲慟的模樣。過了會,她掏出面巾紙遞給李玉花。李玉花沒接,用粗糙的手抹著眼窩,隨手擰了一把清鼻涕甩到地上,兩根手指在鞋幫上擦了。

兩只雞飛奔而來,其中一只搶到地上的清鼻涕,咯咯叫著吸進嘴里。另一只雞很失望,頭一晃一晃地望著呂萌萌和李玉華,眼里充滿期待。

呂萌萌揮手轟開雞。剛才聽到李玉花的態度,她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她替這個被生活折磨得近于干枯的老婦人難過,這種難過是真實的,但也是多余的,她必須要李玉花親口說出讓馬麗娟回家的話。

“大娘,麗娟每時每刻都在想念您哩,她說做夢都夢到您,哭著求您讓她回家。只要您答應她回家,她馬上會回來看您。”

李玉花的哭聲戛然而止,眼里含著淚花問道:“你們見到麗娟了?”

“是呀,她現在……就在我們那兒,等著您的回話,您答應了,我們立即把她送回來。”

李玉花一抹眼淚,警惕地問:“你們送她回來?為啥要這么做?她是不是在外面出啥事了?”

“看您想到哪兒去了,麗娟還是個孩子,她能出啥事。我們送她回來,是正趕上要制作一個節目,順便的。”她還不敢說是專門制作這個節目,怕人家會因此提出什么要求。

“噢!”李玉花的臉上松弛下來,又抹了把濕濕的眼窩,把呂萌萌他們往屋里讓。

呂萌萌說:“大娘,我們不進屋了,你答應叫女兒回來就好,我們馬上可以送麗娟回家。”

“馬上?你是說麗娟已經被你們送回來了?”李玉花突然轉變了態度,“這可不行,她能不能回家,我說了不算,得她叔——噢,就是她后爸同意才成。我叫她回家當然沒啥問題,只是……這個家是她叔的,她叔說了才算。 ”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呂萌萌不知說什么好,她愣怔了許久,才結結巴巴說道:“那……那大叔在家嗎?”

“他去給別人家蓋房子了,天黑才能回來。”李玉花說,“姑娘,不是我作難,我的女兒我能不心疼?實在是麗娟沒做下好事,我沒臉替她應承……她,她臨走時偷拿了她叔的二百塊錢,那可是給二小子攢下秋季上學的錢啊。”說著,她又哭開了,“死女子不懂事,偷拿上錢跑了,一去不回,害得二小子上不成學。她叔罵我打我,我哭都不敢哭,有啥法子,親閨女做的事,我哪還抬得起頭?這個喪門星可把我害死了,我命咋這么苦呀,不到三十歲死了男人,拖著個閨女改嫁,原以為有了奔頭,卻叫親閨女給害得……天知道我上輩子做下啥虧心事,老天要這樣懲罰我啊……”

李玉花說得難過,不管不顧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傷心哭起來。呂萌萌心里咯噔一聲,落下的心忽悠一下又懸起來。怪不得呢,馬麗娟不敢回家,三番五次都說家里不會要她,這里面是有原因的。看來招待所牛大姐的提醒是對的,這個女孩有問題。這下,可該怎么辦?如果馬麗娟的后爸堅持不要她進家門,節目就沒法往下做,真情在這里夭折,沒法放送了。

呂萌萌沒再勸哭泣的李玉花,而是給小陳一個手勢,叫他關掉攝像機。然后,她走到一邊掏出手機給高主任打電話,想請他給老板說一下,能否通過關系,給這面的鄉政府取得聯系,叫組織出面調解。

高主任聽完,想了半天才說,小呂,你以為這政府的關系是那么好用的?這點小事也要組織來出面,要我們干什么?叫你單獨做節目就是為鍛煉你應付突發事件的應變能力。當時我就說過,你還年輕,不要急于求成,你還不樂意,這一撞上事就慌不擇路了?你不知道,凡事都得用關系,聯系當地政府,你知道得打通多少關節?從電視臺開始,到省里,再到市上、縣上,才能到鄉級政府,單從時間上來說,沒一月兩月,門都沒有。就算你能耗得起這時間,也耗不起這精力,經費的問題就更甭說了,估計最后下來整個節目的制作成本能不賠都是萬幸了。看來,叫你單獨去經歷一次也好,不然,你還以為先前跟你說的話都是在阻撓你,現在明白了吧……

呂萌萌從高主任慍怒的語氣里慢慢聽出了幸災樂禍的意思,心里明白,這個老男人的心里其實還是對她耿耿于懷的。

她索性掛了電話,懶得聽這個老男人啰嗦,沒支個正招,還盡講些沒用的。

呂萌萌握著手機猶豫了一會,還是給何老板掛了電話,這種時候,她希望背后能有個支撐。老板倒沒埋怨她,只說你不是還沒見到呂萌萌的繼父,怎么仗還沒開打,自己倒先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別慌,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呢。真要到了做不下去的那步,咱們再想別的辦法。老板絕口不提當時說的找地方政府的話,看來高主任前面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掛斷電話,呂萌萌心情異常沉重。看來自己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以前的那些應變能力全是空談,沒有在實踐中得以使用,現在真正遇到困難,還沒想辦法呢,就手足無措起來,一點都不冷靜。這下可好,老板的話里沒有一點可鉆營的縫隙,也等于是堵死了她的路,往下可怎么進行呀?

李玉花還在哭,這個苦命的女人,夾在親生女兒與現在所依賴的丈夫之間,才真正叫難活人呢。

呂萌萌可憐起這個女人,她上前攬住李玉花的肩膀,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勸說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來。此時,自認為能言善辯的呂萌萌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紙上談兵有多可悲。

李玉花在呂萌萌的安慰下,慢慢止住哭聲,拉住呂萌萌的手說:“麗娟在哪里?我想見這個死女子。”

呂萌萌當然不會這個時候叫她見馬麗娟了,她看了看小陳。小陳輕輕搖搖頭,打開機器又開始拍攝。

呂萌萌說:“大娘,您現在還見不到你女兒,我——沒把她帶來。”

李玉花肯定識破不了呂萌萌的謊話,她失神的目光望著呂萌萌說:“我只想問一下這死女子,她為啥要往死里害我。”

呂萌萌的心里又是一涼,還想著母女情深,再犯什么錯,做母親的總會護著女兒的,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句傷到心肺的話。這就更不能叫她見了。呂萌萌打定主意,微笑著說:“大娘,您不要太記恨麗娟妹妹,她終究還是個孩子,有些事她做錯了,您得好好引導她才對,如果連您都不原諒她,她更覺得沒有指望,會走上邪路的。”

李玉花呆呆地看著呂萌萌,眼里又涌起淚花,話說得再硬,心還是軟的。呂萌萌看得出來,其實李玉花心里還是想女兒的。

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實質性的進展,呂萌萌擔心車里的馬麗娟會再生事端,就對李玉花說:“這樣吧,大娘,大叔晚上才能回來,我們就不等了,晚上再過來聽聽大叔的意思,再商量要不要把麗娟送回來,好嗎?”

李玉花點點頭,目光里帶著期盼。

村子周圍沒一個飯館,只好回到武甸坡鎮吃午飯。飯后,他們剛出飯館門,早已等候的一老一少兩個乞丐圍上來,小陳一把推開就走。呂萌萌皺皺眉,繞開也走了。剩下馬麗娟一人,看著伸到眼前的兩雙臟手,略猶豫了一下,從身上掏出一張五十塊錢,沖前面的呂萌萌道:“姐姐,能給我換點零錢嗎?”呂萌萌隨口說:“我都是整的,換不開。”小陳接過來說:“快走,別給他們錢,現在的乞丐都是假的,他們其實比我們有錢。”

馬麗娟轉身進了飯館,很快換好零錢出來,給兩個乞丐每人一塊錢。裝好余錢,在呂萌萌和小陳兩人的注視下,馬麗娟越過他們往前走去。呂萌萌與小陳尷尬地互相看看,誰也沒開口。

給司機安排好晚上活動后,小陳問馬麗娟在車上的情況,司機說她一直老實待在車上,剛開始還有點急躁,老扒在車窗上往外看,中間有幾次想開門下車,可看到司機虎視眈眈的眼神,就放棄了,后來慢慢地安靜下來,還在車上睡著了,可能是晚上沒睡好吧。

馬麗娟怎么會睡好,她心里一直處在矛盾之中,說不想家是假的,可到了家門口,她又覺得家是陌生的,那里沒有她想要的親情,繼父永遠帶著寒氣的眼神,從來沒一絲溫度的說話語調,想一想都會渾身發冷。母親當然是疼她的,可母親畏懼繼父的權威,只知道看繼父的臉色行事,繼父略有不快,她便誠惶誠恐,不知所措。馬麗娟也害怕孤身一人在外流浪的日子,那一個個白晝是別人的繁華和熱鬧,卻是她的寒磣和凄涼,那些霓虹絢麗的夜是漫長和驚恐的。那樣的時候,家在她的心里就變得實在起來。她要回家!這個念頭在撿拾垃圾的那段日子,深埋在她的心里,所以當天使傳媒項目部的人發現她時,她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愿。有了溫飽的依靠之后,她才發現家其實是她心里的一盞燈,在又黑又寒的夜緊緊地貼著她,溫暖著她。而一旦走出黑夜的境地,燈光便變得微弱許多,且搖搖晃晃。昨天夜里,她把呂萌萌和小陳趕出自己的房間后,便關了電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中想著,家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家會容納她嗎?她感到害怕,害怕被家拒絕的滋味,一個人如果被家拒絕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突然強烈地想要逃走,逃離這片熟悉的地方。她真的抱起自己的東西跑了,趁著黑夜,趁著沒一個她熟悉的人看到她這張歷經過滄桑的臉。跑到賓館外面,門口的燈依舊明亮著,卻因了夜晚,外面的小鎮顯出深深的寂寞來。微寒的秋風迎面撲過來,擁抱住她,她打了個寒顫。她猶豫了,只要一個多小時,她就回家了,難道她真的要把家,把那個為她而不得不看人臉色、委曲求全的媽媽拋開嗎?她到底沒有逃走,近在咫尺,她要看一眼家的。

昨晚跟著呂萌萌回到房間,馬麗娟又膽怯了。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承受著過去,她不敢面對。但她需要一個承諾,一個能給她極大勇氣的承諾。一夜轉側,馬麗娟又怎能睡得好呢。

中午休息時,高主任打來電話,詢問這面的情況后,開始埋怨呂萌萌,不該動不動就打電話煩擾老板。“我知道老板很器重你,所以你才更要獨立去應對。”高主任說,“老板最近心情很不好,電視臺總編室新來一個女博士,卡著天使傳媒的節目不安排播出,節目部和審片部都通過簽字了,可她就是不給安排,該做的工作都做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她就是不放手,何老板很窩火。所以,這面有什么情況,盡量給我說,不要去打擾老板。”

呂萌萌不清楚高主任怎么知道她給老板打過電話。難道是老板告訴了他?呂萌萌說不出話來,心情復雜地聽完高主任的一番教導,收了線。

這時,小陳進來了。說起剛才電話里的事,小陳告訴呂萌萌,最近公司很不順,尤其是和電視臺的關系理不大順,何老板該打點都打點了,能送的都送了,但節目收購率不行,主要原因是播出的太少,沒人惦記著,收視率自然就下來。電視臺是看播出效果收購節目的。

“以前不是挺順利嗎?聽說公司制作的節目大多贏了利,并且收購價看漲,怎么現在突然就不行了?”

小陳說:“看來你真不知道,電視臺總編室新來的一個女博士很厲害,她是個金剛之身,水潑不進,送去的紅包都退了回來,何老板以為她嫌少,又加了幾個數,還是被退了。快沒轍時,聽說她至今未婚,可能是感情上空虛,這才明白人家不要錢的原因。便托人給她介紹男朋友,介紹了幾個英俊小伙子,最后她選擇了一個,總算把她給拿下了。老板很高興,以為從此風調雨順了,沒想到時間不長,就是你剛進公司那陣,介紹給那個女博士的小伙子不干了,具體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聽人說,那個博士只管索取,根本不給小伙子真感情,小伙子很傷心,一氣之下與她分手了。那個博士可不得把氣又撒在何老板身上,這下,咱們公司更慘了。”

呂萌萌還不懂制作方與播出方的復雜關系,聽小陳這么一說,越發弄不懂。她擔心地說:“如果我們的這個節目能順利完成,到時播出也這么麻煩嗎?”

小陳說:“此一時,彼一時,你相信何老板的能耐吧,沒有他拿不下的山頭。不就是一個女博士嘛,已經掌握了她的游戲規則,就好辦多了。這個小伙子不干,再找一個,說不定那個女博士巴不得換個新鮮的玩呢。”

真齷齪!呂萌萌在心里罵了一句,胃里的東西突然往上涌,她竭力抑制著,沒當著小陳的面做出不妥的行為來。小陳看出她的臉上變化,安慰兩句,趕緊溜了。

呂萌萌心里不舒服,喉嚨往上冒酸水,跑進衛生間吐出中午吃的那點飯食,才覺得暢快了點。

挨到天快黑,顧不上吃晚飯,他們拉上馬麗娟又趕到她家里。馬麗娟的繼父回來了,一家人正在吃晚飯。繼父是個過早謝頂的男人,臉黝黑光滑,看上去不太顯老,比馬麗娟的母親還顯年輕一些,他光著背,一身的肌肉,在涼爽的秋夜里,端個大老碗呼嚕呼嚕地吃面條。燈光下,他裸露的背上油光閃閃。

見來人了,馬麗娟的繼父放下大老碗,象征性地叫李玉花給客人盛飯。李玉花端起他的大老碗要走不走,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呂萌萌趕緊說,不用不用,我們吃過了,你們吃你們的。

馬麗娟的繼父不再禮讓,扯件衣服披上,也不讓座,站在燈影里看著扛攝像機的小陳。呂萌萌解釋一番,把馬麗娟回家的事說了一遍。馬麗娟的繼父望著鏡頭說:“你們為送麗娟,跑這么遠路,真不知該咋說,麗娟回來是好事,她回來就是了,沒人阻攔她呀。”

呂萌萌懸在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似乎勝利來得太輕易了,她有點不太踏實。

“大叔,聽您這么說,我們很高興,我這里先替麗娟妹妹謝謝您了。”呂萌萌真心實意地說。

馬麗娟的繼父看了一眼李玉花,不高興地說:“這是啥話,我沒說啥嘛,我剛回來,麗娟她媽只說你們要來,再沒說啥呀,咋回事,從你話里聽著,好像是我不愿意叫麗娟回來似的?”

呂萌萌說:“不是這個意思,大叔,我是太高興了,話說得可能不對,您千萬別多想。”

“我沒多想,你們可能聽說了啥,那我也就直說了,我從來沒說過不讓麗娟回家的話,她是有錯,可這是她的家,她回來是應該的。她去年拿了二小子的學費走后,一直沒消息,我和她媽托人還尋過她哩,可沒找到,當時心里還挺難受的。她雖然不是我親生,可她畢竟是個孩子,是孩子就不會不犯錯,是不是?她要回來了,還是我閨女,難不成我還能拿她咋樣?可她一直不回來,是不是?你看,還要你們來給說情,這給外人造成啥影響?說我不要養女回來?為這事,我沒少和她媽慪氣。”男人又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人。

李玉花埋下頭,雙手捂著嘴壓抑地哭開了。

馬麗娟的繼父皺著眉頭說:“看看,她還哭上了。”

李玉花抽泣道:“是我沒養下個好女子,害得村里人都怪他叔呢。其實她叔對她很好,從來沒打罵過她么,去年偷錢的事后,麗娟又翻墻去偷了鄰居家的東西……她不是個好女子么……”

馬麗娟的繼父打斷李玉花:“別說了,在外人跟前盡說孩子的壞話,今后叫孩子咋活人呀。說句實話,麗娟一直仇恨我,可我真沒動過她一指頭,她是自己做下的事把自己嚇跑了,一年不敢回家,十五六歲的女孩,也不知她在外面咋活的人。你們還不知道,她原來就跑過一次,那時才十二歲吧,為啥事來……和她弟鬧別扭吧,她媽罵了她,就跑了,一個多月才回來。這下可好,快一年了。她要回來,叫她自己回來好了,我絕不提她偷錢的事,她也不用怕,這里是她的家,啥時回來都成。”

“這可太好了。”呂萌萌興奮地說,“大叔,您也干一天的活累了,早點休息吧,我們——明天就送麗娟妹妹回來。”

“好,好,不用麻煩你們送,叫她自己回來好了。”

回來的車上,呂萌萌把繼父的態度告訴馬麗娟。馬麗娟一點都不顯激動,她沒說一句話,只望著車窗外的黑夜,不知在想什么。呂萌萌本想勸勸馬麗娟今后回家了,應該好好聽大人的話,別做錯事之類的話,但看著馬麗娟的態度,她忍住沒說。這個時候,馬麗娟是該好好想想了。

回到賓館吃晚飯時,小陳把呂萌萌拉到一邊,問她為什么今天晚上不把馬麗娟交給她父母,早送早省心。

呂萌萌說:“你看她那個家,晚上連吃的都沒了,黑燈瞎火的,叫她這時回去,我不忍心。我一直在想,中午她給乞丐錢,說明她心地是很善良的。你也看到那五十塊錢了,我還想給她一次機會,要她承認那邊招待所的錯誤,不然,我心里這個結一直解不開。”

“誰知道她給乞丐錢,是不是做樣子給我們看的?”小陳說,“你也別太天真,她要說,早就說了,連在家里以前做的那些事也抖露給你了。”

“我們得想法引導她,要她意識到自己錯了,不然,簡單把她送回去,說不定下次她還犯同樣的錯誤,還要再離家,那我們做的這個節目就是失敗的,沒從根本上幫助她,達到拯救她的目地。”

小陳說:“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只是做節目,承擔不了那么多責任。安全送馬麗娟回家,就是我們現在的責任。”

呂萌萌說:“一個沒解決問題的節目做出來又有什么分量呢?如果一個電視節目沒有一點社會責任感,只有新鮮和獵奇,時間一久,肯定會失去觀眾的。”

小陳搖頭:“我只知道攝像,其余的我不想操心。任務完成了,我就想輕輕松松回去,可不愿把自己弄得一身沉重。”

“我們的節目叫真情放送,僅僅是送一個小姑娘回家,這樣的真情是不是太單薄了?”呂萌萌卻不依不饒地要和小陳理論下去。

小陳疑惑地看著呂萌萌,沒再說一個字。

呂萌萌心想,如果馬麗娟到分手時還不承認,要不要拿出包里的那條破床單給她看?

飯后,呂萌萌陪馬麗娟回到她的房間。她打開衛生間浴盆熱水開關,一邊放水,一邊對馬麗娟說,待會好好泡個澡,睡個好覺,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家。

馬麗娟嘟囔了一句不用送,她自己能回去。見呂萌萌看著她,又叫呂萌萌早回房間去睡,今天大家都累了。

從馬麗娟家一路回來到現在,她幾乎沒怎么說話,誰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該是時候了,再不說就沒機會了。呂萌萌想拿中午給乞丐錢的事做引子,可當時她和小陳的那種態度,不知該怎么開口,便說:“我當然會去睡,今天很高興,見到你母親,她真的很想你。你繼父的態度也很積極,他還擔心你在外面是怎么生活的呢。麗娟你看,家就是家,它永遠都在守候你,包容你。明天一早把你送回家,我們的任務也算完成,姐姐就要回去了,咱們處了這幾天,難道你就沒什么話要對姐姐說?”

馬麗娟快速看了呂萌萌一眼:“謝謝姐姐了。”

“謝謝就不必了,這是我的工作。” 呂萌萌說,“有沒有別的話想跟姐姐說?心里話,什么都行,從咱們見面那天起,你埋藏在心里的話和一些事,你曾經的經歷,難道真的不想跟姐姐聊聊?有這么一個忠誠的聽眾不好么?”

馬麗娟似乎聽出了呂萌萌的暗示,但她不吭聲了。呂萌萌等了半天,又不能直接說出來,怕傷她自尊,想了想便說:“你要沒想好,就再想想,咱們明天路上說也行。時間不早了,你早點睡,從明天起,你回到家不用再流浪,就要開始正常的生活了。晚安。”

馬麗娟沒跟呂萌萌說晚安。她把呂萌萌送出門,在門口看著她進自己的房間,才慢慢關上自己的房門。

雖說一切順利,呂萌萌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她的耳朵貼到門上聽著門外的動靜,只要熬過今夜,明天把馬麗娟安全送回家,她的心才會真正落到實處。

馬麗娟是在半個多小時后,敲開呂萌萌房間門的。她終于承認了在招待所的不軌行為。呂萌萌很高興,都不知怎么來形容她的高興了,她緊緊抱住馬麗娟,夸她是個勇于承認錯誤的好孩子,能有這份勇氣,她以后一定會做得很好。馬麗娟似乎受了呂萌萌情緒的影響,難得地笑了笑,說她心里此刻也輕松多了。

再把呂麗娟送回房間安頓好,呂萌萌的心徹底放松了,她覺得自己挽救了一個在生活邊緣徘徊的孩子,有了一種高看自己的味道。她不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外面的聲音,而是洗了個熱水澡,放心地睡了。

天還沒亮,呂萌萌被手機鈴聲吵醒,一看號碼,是江小東打來的。江小東的聲音喑啞、晦澀,第一句話就說,萌萌,我想和你結婚。

呂萌萌大吃一驚,睡意頓時全消。這時候來這么一句話,無異于一聲驚雷,驚得她渾身震顫。但她很快穩住自己的情緒,淡淡地問江小東在哪里。江小東說,我能在哪兒?在通宵酒吧。呂萌萌問你喝了很多酒吧?怎么現在還不回家,天都快亮了,快回家休息吧,下午還要做節目吧?別叫電視機前的人看出疲憊來。江小東聲音哽咽起來:“節目……狗屁節目,我被人家耍了,那個混蛋臺長騙我,要讓我當金牌節目的主持人,可他又壓著我不讓出鏡。什么看中我的學識和才華,都是借口,他是有目的的……他一個半打老頭,想老牛吃嫩草,原來把我弄進臺里,是想用我捏弄女主持陳珊珊,逼那個臭女人跟他上床。起初,那個女人不愿意,嫌死老頭煙抽得兇口臭太重。死老頭就拿我替換那個女人,逼她就范。那個女人也不是好貨,一看風向不對,很快跟死老頭上了床,還跟死老頭告狀,說我對她有不軌行為……”

電話里,江小東哭得泣不成聲。

呂萌萌已經沒了感覺,痛、酸、苦抑或甜,都沒有,一個不擇手段的男人實在不值得同情。她甚至很奇怪,自己怎么會等著這樣一個男人拿著利器來分割過去,其實他們本來就是分開的,哪怕在他們中間插上十把刀也不一定有多痛。這樣想來,所有的痛都是她自找的。

呂萌萌狠狠地摁斷電話,并且關了機。

又一個問題解決了,呂萌萌終于意識到,一個人沒了負擔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天已經大亮,很快就要出發了。一段發人深省的真情節目也即將放送。

呂萌萌起床洗把臉,去敲馬麗娟的房門時,才發現她早不見影了。

呂萌萌和小陳分頭去找。小陳去了汽車站。呂萌萌在賓館附近找了一圈,問了幾個早起的人,沒得到一點馬麗娟的消息。呂萌萌心里倒不是太緊張,她還抱著一絲幻想,馬麗娟肯定不愿打擾他們,一大早自己回家去了。

早飯都沒顧上吃,呂萌萌給小陳打了個電話,當即坐出租車趕到馬麗娟的家。遠遠地,她就看到馬麗娟的媽媽和繼父在大門外站著,正往大路這邊瞅呢。見到出租車,媽媽顛著步子往車跟前跑,叫繼父一把拽住了。

車在馬麗娟的媽媽和繼父跟前停下,呂萌萌拉開門跳下車就問,麗娟回來了吧。

馬麗娟的媽媽和繼父奇怪地看著呂萌萌,半天緩不過神來。

呂萌萌從他們的神情里看出了答案,這才驚惶失措地叫道:“天啊,我還以為麗娟自己回來了呢。”當即給小陳打電話。

小陳找遍了武甸坡大小車站,問遍了附近的人,都說沒見過他描述的女孩。

“啊,難道馬麗娟又跑了?”呂萌萌像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說,“不會吧,她昨晚主動承認了錯誤,我還以為她真心悔過……”

馬麗娟的繼父指著呂萌萌,一字一頓地說:“你把人弄丟了?”

呂萌萌點點頭,又搖搖頭。

馬麗娟的媽媽張大嘴,剛才滿是期盼的眼神變滯了,她腿軟了,往地上一坐,手抓著地上的泥土,好半天才號啕大哭起來。

馬麗娟的繼父上前扯住呂萌萌,吼道:“你還我麗娟!還,你還!”

馬麗娟媽媽的哭聲引來一大堆村民,他們有的還端著飯碗,有的扛著鐵锨鋤頭準備去收秋。他們將呂萌萌和那輛出租車團團圍住,要她交出馬麗娟來。

呂萌萌在慌亂中給小陳打電話,叫他趕緊過來。小陳還在電話里要問個究竟,呂萌萌一時也說不清,她握著手機,已經六神無主,慌亂的目光透過這幫憤怒的農民,看到一群早起的山雀突然受到驚嚇,轟地一聲沖起,向不遠處飄蕩著落葉的小樹林飛去。遠處清冷的天空,被一抹紅霞染得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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