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莫端大夫清早起床后,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那只印著金魚圖案的臉盆里竟有半盆水。他分明記得,頭天晚上睡覺前把洗腳水倒在樓下黃楊木的樹枝上了,他還聽見黃楊木的葉子沐浴他的洗腳水時發出愉快的沙沙聲。此時臉盆架上應該是只空臉盆,哪來的半盆水呢?他站在宿舍中間呆想了足足有五分鐘,還是理不出個頭緒來,便搖了搖讓他傷透腦筋的頭,端起臉盆,出去將盆里的水倒出欄桿。隔夜的水重又落在樓下的黃楊木上,短促的沙沙聲就跟昨天晚上的一樣。
整個索然無味的上午,莫端都在想這件事,直到護士過來告訴他六病室3床有些反常。醫學學士莫端有時候也很迷信,確切說,他相信預兆。他對進入春季后的所有異乎尋常的跡象都給予特別的關注,因為這段時期是自己的耳前瘺管發作的日子。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了。”護士對莫端大夫說。莫端在醫院里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聽六病室3床說話。當然別的大夫也怕這一點,聽別人說話實在不是件有趣的事,這個醫院里沒有一個人敢聽那個女病人說話,她一說起來就沒法停止。莫端聽六病室3床說話時,總會產生一種自己的耳朵正在變得越來越大的幻覺。莫端自己就不愛說話。他到這家醫院已經快三年了,跟另外兩個醫生說話加起來不會超過三百句。跟那兩個護士稍微多說一點。三年來,莫端時常覺得自己和這家醫院一樣毫無起色。他曾經暗暗留意,發現除了院子里的幾個大夫和護士外,幾乎沒有誰管這個地方叫醫院。這個占地不足八畝的院子依山而建,前后兩進,外面一進是宿舍和診室,里面一進是病房。院子前面有一條河,叫襟帶河,從城那邊流來。河水很淺,托著許多空罐頭和塑料袋。城里那些精神病患者被人用拇指粗的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塞進面包車廂,從河邊那條瀝青路上拉過來——如今城里的精神病患者越來越多了。六病室3床就是這樣被她的兒子叢林送來的。那是莫端到這家醫院后接診的第一個患者,那次接診還讓他第一次見到叢林。時隔三年,莫端仍然清晰地記得那輛面包車從河邊開來時晃晃悠悠讓人膽戰心驚的樣子,好像車里搭乘的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條想掙脫羈絆的恐龍。面包車艱難地停在院子中間,搖晃還在繼續。然后莫端就聽見車里有人高聲說話。車門拉開后,那說話聲有如急風暴雨從車內傾瀉而出,莫端立時覺得自己渾身都被水淋透了。六病室3床被人從車上抬下來。她的掙扎太有勁了,四個彪形大漢都難以制服她。叢林最后從車上下來,莫端立即被他的臉吸引住了。這張臉讓莫端想起醫學院里那些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標本,還讓他想起一些零碎的往事。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個有著一張怪臉的人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們托同一種遺傳基因的福,都在耳朵和鬢角接壤的地方長出一個小洞。
你不能完全相信一個精神病人所說的話,但你又會發現,精神病人所說的話,大都是真話。六病室3床的那些車轱轆話莫端花了差不多三年時間才完全聽明白。
莫端朝后院的病房走去時,聞到了花香。這種從美人蕉和月桂上飄出來的氣味和來蘇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使空氣變得更加潮濕,也使莫端更為憂郁。回想起宿舍里那半盆水,依舊想不出個所以然。病房顯得比平時安靜,因為所有的病人都在聽六病室3床高聲說話。那些話莫端實在聽膩了。照例從林彪講起。莫端走近時,她已經講到溫都爾罕了。她對整幢房子里的人說,飛機到溫都爾罕上空時,林彪長出一口氣,心想總算跑出來了;不料就栽了下去,林彪也就摔死了。死了就死了唄,誰都難免一死,更何況就他那見不得陽光的身板,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但是,一個像他那樣重要的人物死了,又是那樣一個死法,必然直接或間接地牽扯到一大批人。叢林他爹叢潛就是其中之一,他不得不離開部隊,帶著我們回到老家。這么說好像我們家跟林彪有多大關系似的,很牛逼。其實叢潛跟林彪沾不上邊兒,他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下級軍官,但誰讓他們原來的部隊屬于東北野戰軍呢?
接下去六病室3床就會告訴那些百無聊賴的聽眾:我們從東北回來時,帶回許多南方沒有的木料。那些木料被打成一個一個大木箱,像后來的集裝箱,盛著我們的家當。除此之外,我們還帶回了叢林的耳前瘺管。你聽說過耳前瘺管嗎?沒有?對,你們當然不知道,你們只是病人。他們知道。他們,那些大夫。那你們一定聽說過先天性胚胎發育畸形。也沒有?怎么會?你呢,喂,說你呢,你看上去明明就是個有文化的人嘛!這么說吧,如果你們仔細觀察你們身邊的人,就會發現有的人在這個地方,我說的這兒,瞧,伸出手指摸摸看,耳朵與鬢角之間的地方,又光又平。對,就這兒,許多人在這兒長著一個小洞,還挺精致,那就是耳前瘺管,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別以為那只是一個淺淺的洞,才不是,那是一根管子。這種管子名堂可多著呢,大體上因人而異,有的就淺淺地埋在皮膚下面,有的呢,就鉆進軟骨,一直鉆到腦瓜深處。你想啊,人的腦袋該是個構造多么復雜的玩意兒啊,血管啦,神經啦,軟組織啦牽絲攀藤錯綜復雜,再在里面加上一根纖細的管子,上帝也不會在意的,上帝才沒那么多閑工夫呢!我們家叢林就有兩根這樣的管子,一根在左耳朵,一根在右耳朵。這管子平時倒也不礙事,只是到了春天就有天大的麻煩。特別是左邊這根,每逢三四月份天氣暖和起來,就會堵塞,然后就感染化膿,叢林就得由他父親提溜著,到醫生那兒去挨一刀。醫生文縐縐地管那叫“切開引流”。所以我們家叢林從小就憎恨春天。我和他爹對這事也挺煩的,問醫生能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軍醫耐心地對我們說,等孩子長大一些吧,可以動手術將整根管子挖掉。聽聽吧,他們要割開那孩子的頭皮,像挖自來水管子一樣把那根管子挖出來。不過,那軍醫說,這事風險挺大。洞口部位就在太陽穴附近,你們知道,這里是面部神經匯集的地方,在這上面掄刀動槍可不是鬧著玩的,稍不留神就會損壞面部神經。你們知道面部神經是咋回事嗎?動動腦子想想吧,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鼻子,還有我們的嘴巴,它們又不欠我們什么,干嗎要端端正正地長在我們臉部的中央,不偏不斜,四平八穩?就是因為有這些神經跟猴皮筋似的給你繃著。這些猴皮筋拴住我們的眉眼口鼻,勻稱地向左右兩邊拉過去,再掛在耳朵前邊的肌肉上。而那根該死的管子就從肌肉中穿過,跟那些猴皮筋疊床架屋糾纏不清。這一刀下去,如果刀刃一不留神捎帶著劃斷了猴皮筋,那么,均衡就被打破,你的整張臉就向一邊牽過去。想像一下那副模樣吧!叢潛和我被他們說得膽戰心驚。盡管軍醫再三安慰我們說這樣的事并不常見,而且軍醫們個個都身懷絕技有一手百步穿楊的好工夫,擺弄這樣一根瘺管就跟玩兒似的游刃有余,我們還是下不了決心。后來我們終于下定決心時,林彪卻摔死了。
我想你們已經猜到了我們家叢林的結局。對,他成了歪臉。他沒福氣讓經驗豐富的軍醫開刀,縣城人民醫院五官科一個庸醫扮演了自來水管道工的角色。提起這個混賬我可真是剝了他的皮嚼巴嚼巴把他吃進肚的心都有啊!他愣把我們家的英俊少年叢林炮制成了一個丑八怪。明媚的,生氣勃勃的,千奇百怪多姿多彩美妙絕倫的世界在他眼前訇然關閉。他整天躲在屋里,怎么也不肯上學。那可憐的孩子整日呆坐著,等候死亡的降臨。
我可憐的兄弟!莫端嘆了口氣,想到了養父(他那身患紅斑狼瘡的養父已經死了。養父死的時候非常平靜,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你要記住我們的協議。”這位父親堅定地說,“你是我的兒子。盡管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另一個人的兒子。以前我告訴你了你是誰的兒子,那是因為我想你有權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但事實有時只存在于一個人的立場中,只要你認為是這樣的,它就是這樣的。只要你認為你是我的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誰也沒法改變,包括事實。”臨死前交給他的那個小人頭。小人頭用堅硬的黃檀木雕成,通體呈溫潤的紅色,臉部一條一條精細的紋路就像被一只巨手牽扯著,擰向一邊。那就是童年叢林、莫端那苦命兄弟的特寫。小人頭放在他的抽屜里,下面還有一套精裝的《儒勒·凡爾納全集》,是母親叮囑要交給另一位父親叢潛的。養父后來才發現扉頁上寫著“叢潛留念”幾個字。但當時沒人留意到這一點。整理遺物的人把它交給了她的法定繼承人養父。事實上,當時能接受她的遺物的,也只有養父了。儒勒·凡爾納是父親最喜歡聽的故事。如此說來,那位叫叢潛的父親一輩子都在聽女人說話,先是聽他的妻子嘮叨,然后聽母親講故事。也許,聽別人說話是這個家族的宿命,現在莫端也得每天聽別人敘述,講他們如何痛苦,如何煩悶;講只有他們才能看到的幻覺以及另一個世界的奇觀。空氣中月桂的味道淡下去了,莫端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也許昨天晚上他忘了倒洗腳水了,而記憶中的水潑在黃楊木葉子上的聲響,只是遙遠的某一天晚上一個相同的動作發出的?
莫端使勁搖了搖頭,仿佛想把什么東西甩出自己的腦殼。然后走進病房,去看望親生父親的合法妻子。
莫端仔細檢查了六病室3床的各項身體指標,發現情況非常糟糕。他兄弟的母親一頭花白的頭發像鋼絲一樣不停顫抖,嘴角殘留著星星點點的白沫。莫端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出于怎樣一種隱秘的動機,自己對六病室3床總是照顧有加。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每況愈下。有許多時候,再出色的大夫也會對疾病束手無策的。現在看來,六病室3床的日子已經不長了。莫端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患者毫不回避,同樣靜靜地看著醫生。莫端想,如果我能一直這樣看著她,沒準她的病就會好一些,因為只有在他們相互注視時,她才分外安靜;但他做不到這一點,他有他自己的事。他深深吸了口氣,出了病房。
在關上病房門的一剎那,莫端感到右邊臉頰不易察覺地重了起來。這種沉重感并不持久,只一下,就消失了,仿佛有一根鐵棍悄悄地插進鬢角與耳朵接壤的地方輕輕撬動了一下,整個右半張臉隨之往上抬了一抬。經驗告訴莫端,每年春天的災難,又開始了。看來早晨那盆水的預兆是靈驗的。他的心緒頓時變得惡劣起來。接下去將是一連串的檢查、吃消炎藥、腫脹、化膿然后再是切開、引流、換藥,沒完沒了。“而今天,只不過是第一天。”他沮喪地嘀咕道,然后想到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叢林對他說過的話:
“第一天,我要轟掉他的鼻子!”
那時候,雨剛剛停下,他們的父親叢潛失蹤了整整一個晚上還沒露面。領導讓老三木匠開始打頭一口棺材,叢林和老三木匠之間的賭博也隨即正式開始了。轟掉老三木匠的鼻子是叢林為自己制定的頭一天的目標。但是從戰略上出發,他首先要考慮的是阻止老三的工程順利進行。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后來老三得打兩口棺材了,不過即使是兩口棺材,也用不了幾天工夫。時間越短,叢林越難獲勝;反過來工程越慢,叢林贏的把握也就越大。所以開始的時候,叢林主要還是搞一些小規模的破壞活動。或者將他的斧子藏起來;或者站在他的身邊,當他專注地砍木料時抽冷子撞一下他的胳膊肘,讓他砍歪;再就是將處理好的材料毀壞。老三面目陰沉,時常停下來與叢林對峙。但他不能動怒,不能違反游戲規則。他們的對峙是驚心動魄的。老三一見到叢林,一頭灰發就直立起來,兩只眼珠流露出恍惚和極端的惶恐。而叢林的恐懼也毫不亞于老三,因為他明白,如果在老三造完棺材之前還未將他逼入絕境,他就得忍受對手的致命的一擊。
少年叢林將陰郁的目光落在老三木匠的臉上。這是一張健康人的臉,五官均勻地分布在兩頰之間。鼻子呈鷹勾狀,下面的兩片薄薄的嘴唇叼著一根“五一”牌香煙。“我得在他的臉上下工夫。”叢林對自己說。他迅速行動起來。老三望著跑出院子的少年人的背影,長出了一口氣。這一上午的對峙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勞累。中飯后他照例要打個盹兒,醒來后再點上一根“五一”。他在點香煙的時候注意到了叢林那張臉又出現在身邊。這個古怪的孩子坐在自己家的門檻上,雙手抱膝。沒人知道他是否已吃過中飯,他的父親自打批斗會后還沒有露面,他的母親在廚房里偶爾發出一聲狼一般的號叫。但此時叢林的眼神有點異常。老三深吸了一口煙。很好,只要你有耐心,對付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他這樣想著,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享受尼古丁帶來的快感。他將煙叼在嘴里,微微睜開眼睛斜睨著叢林,發現一抹微笑浮上了那張歪臉。這時嘴邊香煙的燃燒突然劇烈起來,沒容他回過神來,埋在煙絲里的鞭炮便炸響了。
入夜,莫端躺在單人床上,聽風從襟帶河面上吹過,將淙淙的水聲扯得支離破碎。他拿過南寧一再關照他好好讀的硬皮書讀了起來。此前他一直看的都是儒勒·凡爾納的小說。南寧送給他的硬皮書外表通體烏黑,沉甸甸的,里面的字體特別小。莫端使勁揉了揉眼睛。這時他的耳朵已經明顯感到了腫脹和疼痛,手指揉在眼睛上,牽動面部肌肉,扯得右邊半張臉火燒火燎的。“起初,”他輕聲讀了起來,希望借此麻木耳邊的神經末梢,“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是頭一日。”
第二天
三年前,當叢林聽到莫端大夫問自己母親是怎樣發病的時候,愣了一下,因此莫端發現,在這家醫院里,其實沒有人認真研究過六病室3床的發病原因,他是頭一個。那時候,叢林明顯已經被母親三番五次的舊病復發搞得心力交瘁快要崩潰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真地回答了莫端大夫的詢問。他們在莫端的辦公室里談了很久。他們說話的時候,窗外不時傳來叢林母親的吼叫聲。對心理學很有研究的莫端聽出叢林的話中有許多冷漠和厭倦,還聽出了六病室3床的某種基因已經確鑿無誤地遺傳給了眼前這個歪臉人。
我認為這一切都是那個叫老三木匠的人造成的,叢林說,盡管不是他讓我成為一個歪臉;但對我的家來說,歪臉并不是災難全部。真正的災難是此后發生的事。我是在那棵枇杷樹上發現災難真正降臨的。我在枇杷樹上聽到了那聲槍響。雖然此前我已經認為這個世界沒多大指望了;但仔細想想這種悲觀失望并未深入到我的內心深處,直到我在枇杷樹上像上帝那樣鳥瞰人間。我有大把大把花不完的時間。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慢騰騰地動作,我還是比他們從容得多。我爬遍了我們那條街上的所有樹木,反正我用不著干任何事。我出去爬樹的時候,一般街上靜悄悄的,人跡稀少。我總在這樣的時候出門。我不想讓人們看見我的臉。我想我一定是猴子轉世的,因為我爬樹的本領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爬樹最大的特點是悄無聲息,樹干枝葉紋絲不動,好像我的手心和腳心長有密密麻麻的吸盤。我在我們那條街上的冬青樹、香樟樹、懸鈴木、梧桐、廣玉蘭、水杉等等各種各樣的樹上翻滾騰挪,來無影去無蹤。我棲息縱躍在這些樹間,輕而易舉地看到了這條街上所發生的一切事物。沒有一個窗戶能逃得過我居高臨下的目光,哪怕它拉著厚厚的窗簾。按理,此時我應該在學校里念書,但我不想去那兒讓人取笑。我的父母為此煞費苦心,想盡辦法要把我弄到教室里去。有一次他們甚至用繩子捆住我的手腳,硬把我抬到了學校,但頭節課一結束我就整好書包回到了家中。我將課本和作業本倒在院子中央,又從煤油爐里弄出煤油灑在上面,點著了。等我的父母下班回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院子中央的那堆灰燼。我爹暴跳如雷,找來一根木棍要揍我。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只是朝他揚起臉,燦爛地笑了。我在鏡子里見過自己咧開嘴笑的樣子,深信沒人受得了,哪怕他是我的生身父母。我就那樣朝他笑著,他頓時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幾乎不敢與我對視。然后胳膊就軟了下來。如此若干回,他們再也不逼我了。但我知道他們并不死心,他們一直在尋找一個好辦法,能讓我乖乖地回到課堂里去。他們簡直是癡心妄想。
現在我已經記不起當時的確切年份了,也忘了那時自己到底幾歲。不過這并不重要。我想人的成長過程并不是漸進式的,人的一生在一個階段內總是呈現出黏黏乎乎的一大塊;而這一大塊與另外幾塊之間又沒有一個平滑的過渡,它們的分界觸目驚心。也就是說,我們總是在一剎那間發現自己已然成為一個成年人或者老年人了。而過去,只是昨天的事。我仿佛一直在爬,沿著那棵枇杷樹向上爬,因為惟有那些樹木是可以穿越分界線的。
在那些一天到晚爬樹的日子里,我沒有朋友,跟我做伴的只有老三木匠。老三木匠是我父親請來給我們家打家具的。本來是干幾天就走人,但臺門里皮家和米家也跟著要他打家具,完事后單位里搞基建的領導也看中了他的手藝,要他為單位里打一批辦公桌椅。于是他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了。皮家和米家是從他那一手雕花工夫上認定他的手藝的。老三木匠居然用我們從部隊帶回來的那些木料,為我父親和母親造了一張驚世駭俗的雕花牌軒大床。那張床成形后遠遠看去就像唐僧頭上的帽子,圍欄、裙邊和牌軒上刻著衣袂飄飄的古代人物以及神態怪異的花鳥魚蟲。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讓住在東廂房里的小米看得眼花繚亂,非要老三木匠也為她打一個這樣的大床,好讓她調回上海時帶回去。小米結婚后一直和她的丈夫兩地分居。老三邊答應邊左右脧視。我發覺老三的眼睛很像一把解剖刀,總是在人體的各個部位間穿梭。這個人還可以同時盯著兩個目標,他在和小米說話時,一只眼睛盯著擱在木案上的斧子,另一只眼睛卻盯著小米胸部。他準是又在做他的白日夢了。老三木匠很愛幻想,有一次他告訴我說他將來會成為一個著名畫家。我想那也許不是幻想。他們說,齊白石原先也是個木匠,而老三木匠看上去要比齊白石聰明多了。大床落成那天,他送給我一件禮物。他說原本大床做好了他就得走了,就送我個玩意兒,沒想到還得接著在這兒干。那禮物用一張黃色的牛皮紙包著,有拳頭那么大。我拆開一看,是個用黃檀木雕成的人頭。那顯然是個半大小子,在笑,笑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我想只有我才知道這個人的臉到底是笑歪了的還是因為本來就歪才笑成那樣的。但誰都能看出這張臉在笑。笑意在那些向一邊歪斜的線條間歡快地流淌。
莫端看見叢林真的笑了起來,便也跟著笑了。
“你還保存著那個小人頭嗎?”莫端問。
叢林搖了搖頭。就是從這時起,莫端看到了叢林臉上有許多與自己相像的地方。而最為相像的地方就是耳朵與鬢角接壤處,都有一個小洞。
有一天下午,叢林接著說,我被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驚醒。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那段時間里,我好像除了爬樹就是睡覺。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我聽出來了,那是一種我打心眼兒里喜歡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進入某個有生命的物質體內,快如暴風驟雨慢如蓋世太保的腳步,不用怎么費腦子就能聽出那是老三木匠特有的聲音,是他正在用斧子砍木料。老三木匠愛他的斧子,總是讓它的鋒刃部位保持潔白細膩纖塵不染,就像他本人總是用一種我不熟悉的油料將一頭黑發抹得絲絲入扣雖然是個木匠卻跟讀書人一模一樣。砍吧,砍吧。我出了房間,趴在二樓的欄桿上向下望。我喜歡看老三木匠在堂前做木工活。他能夠三下五除二地將一根胳膊粗細的胡子拉碴的木棍砍成光溜溜棱角分明的方柱棱料。他在砍木料時,嘴里念念有詞,眼睛左右脧視。我總是擔心他會砍著自己,但同時卻又期待著他不慎將斧子剁向那幾顆靈活的手指,我很想看到他的極富創意的手指帶著血在地上扭動的樣子。
過來。他朝我豎起一根手指,勾了勾。
我沒精打采地走到他跟前,看到他從身后拎出一只小口大肚子的竹簍。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從里面傳出來,聽上去像是盛了好幾條蛇。一股淡淡的腥味從竹簍精致的縫隙間泄漏出來。他微笑著將手伸進竹簍。他又要讓我看他剝蛇皮的表演了。我見過他用斧子剝蛇皮的絕招。對木匠老三來說,許多木工工具都是多余的,他只要一把斧子就心滿意足了。有一次我看到他用斧子往牌軒上刻古代仕女的衣服皺褶。還有一次他帶來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他用腳踩住蛇頭,左手拽住蛇尾,右手運斧成風,只一下,就有一條暗紅色的血線筆直地劃過花蛇潔白的肚子。他又在蛇的尾梢那兒用斧子割個十字,手指一摳,雙臂伸展開來,只聽咝拉一聲,蛇皮從蛇身上揭了下來。去了皮的蛇被扔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看上去晶瑩剔透,隱約顯出一絲絲的紅紋來,仍然扭動著。那種扭動令人暈眩,我甚至看到蛇皮也在老三的手中不安地扭動。當天下午,整個臺門都飄著文火燉毒蛇的香味。
但這回他抓出來的卻是一條肥胖的黃鱔。他用一根細釘子將黃鱔釘在事先準備好的木板上,黃鱔的頭正好對著一條窄窄的凹槽。然后他又鉗出第二條,第三條……他將它們全都釘在木板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在干活的時候,照例是一只眼睛盯著手里扭動著的黃鱔,另一只眼睛不斷地瞟著我的臉。我本能地覺得這事跟我有莫大的關系。
你要干什么?我問。
我找到了讓你的臉復原的秘方。他詭異地笑了笑,說。
那不可能!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他的臉忽然沉了下來,翻了個白眼。
你要干什么?我不安地問。
我們那兒有人用黃鱔的血治好了歪嘴。
我感到一陣惡心,轉身就走。
那時候,陽光在仲夏的天空中綻放著燥熱的氣味,斜斜地穿過院子外面的水杉樹梢。一切都顯得分外明亮。蟬聲還沒有絕跡。我又想爬樹了。我想爬到那棵高大的枇杷樹上去,看我父親與小米隔著兩張辦公桌面對面地坐著眉來眼去。搖頭電風扇偶爾會掀起小米的長裙,露出她的小半截大腿。我還想到了乘氣球在藍天上隨心所欲地飄蕩的情景——那些天里小米正在講這個故事。到樹上去看小米的想法讓我的精神在一瞬間振作起來,但是老三卻從背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堅硬如鐵,如一把大鎖扣住我的全身。
放開我!我大聲叫了起來。
你要相信我。很靈驗的。他用一只手抓住我的兩只手腕,另一只手在木案上里里外外忙活著。我焦躁起來。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人敢惹我了。事實上,自從變成歪臉后,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理由,一個發作的理由。一旦找到一個理由,我想我會把整個院子都點著的。現在我找到了,盡管這個理由不是十分充足。我冷不丁吼叫起來。老三嚇了一跳,但他的手仍然像一把大鎖那樣扣著我的胳膊。我的另一條胳膊和兩條腿立即行動起來,凡是夠得著的東西都成了它們攻擊的目標。我甚至咬到了老三的臉。在我的掙扎中,刨花和木屑飛揚起來,木案上的刨子、鑿子和鐵錘激射出去。但老三一直微笑著,他那只空著的手終于從木案下找到一卷繩子。繩子的一頭被他叼在嘴里,他將我捆了起來。
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嘗到了被捆綁起來的滋味。我相信許多人沒有這種經驗。那個炎夏的慵懶的午后,我被一個好心而又蠻不講理的木匠結結實實地綁在一條長凳上。木匠的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笑容。我相信這個該死的自作聰明的家伙會毫不猶豫地用斧子撬開我的嘴,把黃鱔的冰冷的血灌進我的腹中。我被這番想像中的慘狀嚇壞了,不由得大聲號叫起來。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大聲叫喊了。我的喊聲在午后的肥牛弄回蕩。在那些我經常爬上爬下的樹木間,有許多鳥兒驚起,撲棱棱飛向高空。我相信我的叫聲會驚動巷子那一頭正在上班的父親,但是,他肯定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小米身上了。搖頭電扇又將小米的裙子掀起。
老三對我的喊叫不予理睬,繼續專注于他的工作。他抄起斧子,一刀一刀準確地劃向并排釘在木板上的鱔魚。血從它們的刀口滲出,沿著那些凹槽流下來,一滴一滴地瀝在一只青花瓷碗里,泛起明亮的黑光。
很快就接起小半碗血。老三卻并沒有將它們灌進我的嘴里,而是從井井有條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洗得干干凈凈的小刷子,蘸血往我臉上涂。你不會感到半點疼痛的,傻小子。他一邊涂一邊親切地對我說。他涂得非常仔細。涼絲絲的毛刷一絲不茍地劃過,好像某個深海怪物伸出舌頭舔舐著我飽經滄桑備受磨難的臉。一連串寒噤從我的胸腔深處冒出來。但恐懼卻慢慢退去。一旦意識到那血不是給我喝的,我就停止了叫喊。事實上,我對他的這套將血涂在臉上的把戲漸漸感起興趣來。我甚至一邊強忍著寒噤一邊主動將臉湊上去配合他。毛茸茸的刷子按部就班地從我的左臉刷向右臉,冰涼沁骨。血腥味幾乎嗆得我背過氣去。
人的身體其實是相當脆弱的,只要有一點疼痛就能讓人整天六神無主。莫端從鏡子里觀察自己的耳朵,發現紅腫已經有了相當的規模,只是不知道化膿的情況如何。他決定進城去見南寧。外科大夫南寧是他在大學時的同學,這幾年來一直是她料理著被他稱做“鬧春”的耳朵。
莫端蹬上那輛28寸的載重自行車進城。其實“切開引流”這類小手術精神病院的同事也能做,但他更習慣于讓南寧替他開這一刀。過了一個晚上,耳朵邊上的紅腫終于蔓延到了顴骨附近,那種疼痛已經到了讓他渴望挨一刀的地步。他想起八歲那年,父親——那位患紅斑狼瘡的養父為了哄他去醫院開刀,特地煮了兩個雞蛋揣在他的兜里。現在,就算他去砍頭,也沒人給他煮雞蛋了。也許南寧會,但誰能肯定?南寧總是讓他捉摸不透。每當莫端激情澎湃地說“我愛你”時,南寧總是回答說:“這我早就說過了。”這顯然是個很容易產生歧義的回答,莫端不知道南寧的意思是她早就先于他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了,還是早就相信他愛她了。所以如今他已懶得捉摸她了。“寬容點吧。”他對自己說,應該相信南寧還是會煮兩個雞蛋的。想到雞蛋,他的肚子竟咕咕地叫了起來,他還沒吃早飯呢。但耳朵的疼痛讓他沒有半點食欲。與此同時,自行車的輪子也“梆梆梆”地叫了起來。他低頭看,后輪的一根鋼絲不知什么時候斷了,岔了出來,不斷敲擊著車架。叢林的捕鼠器就是用這種鋼絲做的,在這方面,他簡直是個天才。他曾對莫端說過,在他用自行車鋼絲做捕鼠器的日子里,差不多整個巷子里的老鼠都遭了殃。他還戴著面罩拎著剛做好的捕鼠器到街上賣。“蒙面小子的捕鼠器”成了縣城里一個叫得響的品牌。他就是用賣捕鼠器掙得的錢買了那套精裝的《儒勒·凡爾納全集》。“我要用捕鼠器夾掉他的腳趾!”叢林說。那時,他們的對峙進入了第二天。老三終于磕磕碰碰地做好了棺材板,打算將它們拼裝起來。叢林的父親還是下落不明。頭天晚上,他熬了一鍋青菜年糕飯湯,好歹喂母親吃下去,就一邊等著父親回家,一邊做捕鼠器。他做了大大小小十幾個五花八門的捕鼠器,幾乎將積攢下來的廢鋼絲都用完了。后來他趴在被他當做工作臺的排骨凳上睡著了。他在睡夢中見到父親微笑著站在一堵高大的閃閃發光的墻邊,面對一群持槍的士兵。他還清晰地聽到士兵拉動槍栓的聲音,槍管整齊地端平了,對準他那嘴角掛著吊兒啷當的笑紋的父親。然后是射擊。但他竟然聽不到槍聲。于是他醒了。醒來后他就把這個夢給忘了。幾年以后,有一次他爬上城郊的一根電線桿子,望見路邊的水田里老三木匠正在插秧,一輛卡車從路邊疾馳而過,老三木匠突然倒地身亡。他看著老三木匠栽在水田里的一瞬間,那個夢像老電影一樣從他的腦海里閃過。同時他又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在那個夢里他聽不到槍響,因為那聲槍響直到此時才響起。
他在老三木匠走進院子之前安放完了所有的捕鼠器,然后拉過一條小竹椅坐在自家門前觀戰。一開始效果就比他設想的要好——老三推開院門,一只腳剛跨進門檻,就有一只小巧的捕鼠器從門楣上落下,正好夾住他的一只耳朵。叢林本來對這個小埋伏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想借此對老三發出一個捕鼠器大戰的警告。捕鼠器上用鋼絲銼出來的尖細的撐喉爪像一口垂死掙扎的牙齒,緊緊咬住了老三的招風耳朵。從木匠嘴里突然迸發出來的驚恐的叫喊甚至連觀戰的叢林都被嚇了一大跳。隨著這聲大叫,被昨天的鞭炮炸傷后已經結痂的口鼻又綻了開來,立時便有血珠滲出。接下去,老三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由捕鼠器組成的泥沼。刨花堆里、工具箱里、木料的縫隙間、工作臺的案板下,凡是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都有可能張開捕鼠器那一針見血的利齒。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即便如此,他的身體的各個部位仍然不時被咬中。但他沉默著,只是在被咬中時用一雙游移不定的眸子瞥一眼坐在一邊心花怒放的半大小子。他意識到他打棺材的進度已大大放慢了,這對他是一種雙重的不利。他開始不去理睬那些捕鼠器了。于是,當捕鼠器咬上他的時候,他仍然繼續手里的活計。于是,他的胳膊上和大腿上,還有后背上開始掛上那些精巧的鐵家伙。它們咬著他的皮肉,咬破了,直鉆進肌肉里,像帶有倒刺的釘子入筋骨。他不理它們,它們就這樣成了他的一種裝飾。有細細的血水從那些裝飾間流出,仿佛一縷縷流蘇在勛章下飄拂。
不管怎樣,他總是在為母親趕制棺材,莫端這樣想。他下了車,將那根岔出來的鋼絲掰直了,與相鄰的鋼絲絞在一起。一陣痛楚襲來,“媽的!”他罵道,分明感到后背上又滲出一層細汗。
南寧的手指永遠是冰涼的。那幾根冰涼的手指扳了扳莫端的臉,將它朝向一邊,讓耳朵旁的紅腫完全呈現在燈光下。冰涼的手指老練地在紅腫的地方漫不經心地摁了摁,莫端不由得狠狠一哆嗦。職業大夫就是這樣的,他們對任何人的痛楚都司空見慣。我是不是也這樣?莫端對自己說。
“少跟我齜牙咧嘴的,至于嗎!”南寧說。
“我算是明白了啥叫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莫端沒好氣地說,還是一個勁地抽冷氣。南寧哈哈地笑出聲來。南寧在笑的時候能透出一些豪氣,這是她最讓莫端心動的地方。
“行了行了,還有些生澀。等明天再開刀吧。”
“還得等到明天?”莫端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大麻花。
“我估計明天就熟透了。這不才第二天嘛!”
那就是說,他還得再忍受一個漫長的夜晚,等著那個未成熟的桃子般的紅腫不緊不慢地膨脹、化膿。“我操!”他說。“我怎樣才能熬過今天晚上?”他瞇起眼睛直直地盯著南寧。
“虔誠。”南寧說。
“今天晚上,你能過來陪陪我嗎?”他說。半年前南寧做了人流手術,打那以后,他們再也沒在一起過夜。這句話一出口,莫端又有些后悔。
南寧的好看的嘴閉著,微微笑了笑。“我可不是止痛藥。”
莫端的疼痛好像忽然減緩了不少。
但到了夜里,莫端又開始咒罵了。疼痛使他失眠,便長嘆一口氣,從被窩里坐了起來。這個時候他特別想南寧,于是又拿過那本《圣經》,從頭開始讀。“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神就造出空氣……神稱空氣為天……這是第二日。”
第三天
莫端決定干脆再忍耐半天,到下午再去找南寧。經過昨夜一宿的折騰,他的半張臉幾乎麻木了。這會兒,他不用照鏡子就能斷定那紅腫已經熟透了。“已經結果啦!”他對自己說,想到了昨天晚上讀到的第三天。在第三天,上帝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要有結種子的蔬菜還有結果子的樹木,果子包著核。于是這些都有了。這是個好日子,莫端想。這樣想著,心里便輕快不少。他朝后院的病房走去,又聞到了月桂的香味。但香味不是很純,好像還夾雜著一股瀝青味。他吃了一驚:不,沒有瀝青味,這古怪的味道只能來自他的回憶或想像。因為叢林跟他說過,第三天上,老三木匠終于打完了第一口棺材,找來摻有瀝青的油漆給棺材上色。看著老三手中的刷子一下一下地將白生生的棺材涂黑,叢林失望極了。他開始懷疑要在短時間內將老三逼瘋的想法壓根兒就是一種幻想,盡管他曾在更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母親逼瘋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這時候他想到了父親,也許父親能拯救他。但他的父親連續三天音訊杳無。他坐在自己家的門檻上,看老三弓著腰給棺材上漆。我不能指望爹了,他想。他得在天黑前阻止他完工。我得找到他的破綻,他對自己說。瀝青那股氣味真是太難聞了,還越來越濃。
關鍵是,那股瀝青味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呢?莫端心中忐忑不安。這是不是妄想癥的初露端倪,就像那盆莫名其妙的水?人的理智和意志有時簡直脆弱得連一張薄紙都不如。他這樣想著,瀝青味便消失了,代之以一股來蘇水的味兒。
一進入走廊,他便感到氣氛與往日有所不同。他想了想,明白了,因為今天他沒聽到六病室3床的說話聲。護士說,從昨天晚上起,六病室3床就靜下來了,只是嘴巴還在蠕動。莫端推門進去,看見叢林的母親坐在自己的床上,臉色蠟黃,嘴角邊凝結著星星點點干枯的唾液。她的眼睛無力地半開半合著,聽見開門的聲音,便張開了,目光落在莫端的耳朵上。她的嘴停止了蠕動,臉上布滿驚恐,好像突然看到一頭怪物,接著便渾身抖動起來。莫端隱隱約約地從這個瘋女人的抖動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母親的影子。他咒罵了一句。他對自己的母親已沒有一絲一毫的記憶了。
在給她做例行檢查時,六病室3床的眼睛一刻也沒從他的耳朵前移開。莫端發現她的情況更糟糕了。得及早通知叢林,他想。
“你是米男的兒子。”六病室3床說,聲音像是從一個洞穴的深處傳來。
莫端著實嚇了一大跳。這話從一個瘋女人口里說出,讓他不知如何回答。按理,這個女人是不可能有半點清醒時刻的,但這句顯然不是瘋話。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難道是回光返照?
莫端曾從叢林的敘述中聽到過自己最初的來歷,而叢林則是從母親的嘮叨中聽來的,當然那時候他根本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叢林對莫端說,你不知道我媽的嘴在當時就那么厲害,聲音又是那樣有力。對,是有力,既不是洪亮,也不是清脆,而是充滿了擠壓和突破的力量。她沖她的丈夫叢潛說道:“我前世做了什么,要飽受你的欺壓?你整天嬉皮笑臉的,有什么好嬉皮笑臉的?是啊,你什么也不用擔心。你有我為你,為你們做牛做馬是不是?你每天把腿往桌子底下一伸就有飯吃了,所以你可以吊兒啷當可以嬉皮笑臉。你看看你今天都做了什么!打從早上起就讓我心里犯堵!你為什么不把牙膏的蓋子蓋上?我說了多少回了?還有,你就不能好好擠那牙膏嗎?你就不會從底下一點一點地往上擠而非要從中間開始擠嗎?你永遠也學不會有條有理地做事,那就是沒出息的標志!那也是沒教養的標志!我前世做了什么?你不用買菜,不用做飯,不用洗衣服。你是個寄生蟲!你不知道操持這個家可有多么累,你還以為當家挺容易的是不是?你中午回家也從來不曉得先把米淘好,如果你不肯做一頓完整的飯的話。嘿,說你呢,瞧,你又把你那雙骯臟的鞋穿到屋里來了,你還要我說多少回啊!從來也不用你打掃房子是不是?所以你就有權把泥巴往家里蹭是不是?我前世做了什么?你瞧瞧你那模樣,你還像個有工作的人嗎?你都快成階級敵人了!我受苦受累地伺候的是誰啊?我欠你的嗎?你的心肝是鐵做的,是黑泥漚的,是畜生的心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邊干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姓米的請那么長的假干嗎去了!我心里跟明鏡似的。等著瞧吧,看看那小騷貨下的崽耳朵前有沒有一個小洞。到時候別埋怨我不提醒你。哼,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我前世做了什么啊!”
我總是聽到我媽在罵我爹,叢林又對莫端說。我媽對我爹的咒罵從未停止過,現在,當我對你講咱們的父親的往事時,竭力想回憶起哪怕一丁點關于我媽對我爹的笑容,可是沒有。我的大腦里沒有這方面的儲存。他們從未告訴我他們是怎么相愛,又是怎么結婚的,他們對此諱莫如深。有時候,我并不驚訝于我母親的口舌毒辣,她可以從早晨起來滔滔不絕一直咒罵到熄燈以后;我驚訝的是我父親的忍耐力和好脾氣。不管他的老婆怎么罵他,他總是笑容可掬。有一次他偷偷對我說,他不能還嘴,他如果一還嘴,我媽就會罵得更兇。“你知道嗎,罵人是一件挺累人的事!”他的臉上掛著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對我說。然后又十分內行地告訴我,罵人的時候,人的血壓會升高,心跳加快,嘴角冒白沫,還會出汗,呈現典型的低血糖癥狀,導致體內的水分大量蒸發,最后脫水乃至暈倒,更嚴重的還會送命。“所以,她要罵就讓她罵好了。咱們別惹她。越惹她會罵得越急。”他胸有成竹地說。停了片刻后他又說:
“咱們惹不起!”
現在想起來,我跟我爹還是挺說得來的。我們最大的共同點是都煩我媽都不知道我爹做錯了什么并且都是敢怒不敢言。不過我跟我爹還是有區別的,這區別在于:我媽決不會安靜下來聽我爹說話,但她會聽我說話。而且也就是在她聽我說話時,我可憐的父親才能得到片刻安寧。所以當我開口問他們想不想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拿塊黑布罩著我的臉時,我媽立刻就閉嘴了。
自從我的臉歪了以后,我便決意與世隔絕,經常會用一塊黑色的布蒙在臉上。但如果在家里,我倒也是素面朝天的。事實上,我巴不得他們每時每刻都看到我這張歪臉。聽我這么一問,他們立即驚恐地一齊朝我看來。對他們來說,我能主動與他們說話乃是一種恩賜。“因為,”我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把我的臉皮給扒下來了。”
透過黑紗疏朗的經緯,我看到他們相互看了一眼,都暗暗松了口氣。他們不相信我說的話,在這個時候他們是團結一致的。
“不要瞎說。”我爹說。
“我沒有瞎說。”我冷冷地答道。“我可以告訴你們人的臉皮是怎樣揭下來的。”
我的惡作劇的雅興陡然高漲起來。我向他們細細敘說了揭臉皮的經過。他們有好長時間沒聽我這樣說話了。我的敘述使他們感到受寵若驚。我在描述的過程中時而輕聲細語,時而激情澎湃,時而冷冰冰,時而生動活潑。我從未發現自己還有說話的天賦。我大肆渲染了斧子從我的左耳上方劃向額角,再橫穿前額發際拖向右耳輪的經過。接著是割向下巴的那一刀。我一步一步地說著,漸漸地連我自己也相信有這么一回事了。我感覺到了斧子冰涼的鋒刃深入到我面部的皮下,柔韌地,有力地,流暢地割過去,離耳朵那么近,我可以聽到皮肉被斧子劈開時發出的吱吱的共鳴,涌出來的血在不期而遇的空氣面前呆了一呆,遲疑地往下流去,一綹一綹掛滿了我的整張臉。“你們能聞到一股甜味。”我補充道。透過面罩,我看到他們開始發抖了。但他們還是撐著,艱難地笑著,竭力裝出被他們惟一的、不幸的兒子逗樂了的樣子。我喜歡看到他們不知所措,我喜歡捉弄他們,我恨他們!我被這種仇恨推著朝他們撲去,用我的語言做長矛狠狠地刺向他們。“然后我就揪住額角那兒翻起來的臉皮,”我對他們說,“這個地方的臉皮特別滑,你得使勁摳住才不至于脫手。注意,往下扯的時候用力一定要均勻,否則的話臉皮就會撕破。我早就想到這一層了,我一直在研究,我對每個步驟都做了精心的計算。我做好了準備。我屏住呼吸,往下一拉!哈哈,皮和肉分離的聲音可好聽了,滋滋滋,就像郭蘭英在唱歌,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的臉就只剩下肉了。你們肯定沒見過只剩下肉的臉。喏,就是這個樣子。”我說著猛地抓下面罩,沖我媽笑了。
除下面罩后,我清楚地看到我媽的眼睛陡地睜大了。我從她那大睜著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的紅色的臉。那時候黃鱔血已經干涸了,在我的臉上板結成塊然后又皸裂成龜背狀。老三顯然涂得相當認真,一絲不茍,厚實濃重,像刷油漆一樣將我的鎖骨以上暴露在外的皮膚全都涂遍了。因此看上去我被揭去的不僅僅是面皮,而是全身的皮膚。
好像被人猛地推了一下,我媽整個人往后仰過去,連人帶椅子倒在地下。向后倒時,她的雙臂朝兩邊揚開,一只手的指尖拂到了柜子上的茶盤。茶壺和茶杯掉在地上,發出響亮的破裂聲。她本人倒一聲沒吭。
我就這樣把我媽給嚇瘋了。
電管站的人告訴莫端,叢林外出檢修線路了。叢林原來不是外線工,是他主動要求改跑外勤的。他對莫端說,有一段時間他坐在收電費的窗口前,不斷有人來參觀他的臉,也不管繳不繳電費。這些人都是老三的朋友或客戶。他對此煩透了,可又沒法阻止,因為說到底這張臉不屬于他自己。于是他調到了外線班。他說他特別適合干這活兒,“我從小愛爬樹,這我跟你說過。”他對莫端說。
離開電管站后,莫端徑直來到南寧的手術室。“拜托別再摁了,”他躲開南寧的手指,說,“熟了,都熟透了!”南寧無聲地笑了。莫端看不見她的笑,一只大口罩捂住了她的口鼻。
南寧將莫端的大半張臉都涂上了酒精。“這是第幾刀了?”她問。“在您老人家手里已經是第三刀了。”莫端說。
“等消了炎,就把它切除吧。”
莫端沒吭聲。
“誰來扮演管道工的角色?”半晌,莫端問。
“反正不是我。向你推薦我們主任,怎么樣?”南寧將麻藥抽進一支纖細的針筒里,莫端瞅著細細的藥水從針尖推出,渾身都不舒服。
“我不知道。”莫端說。
對一個外科大夫來說,像“切開引流”之類的小手術,簡直不能算個手術,因此南寧只是讓莫端坐在手術臺前的一盞聚光燈下。但莫端卻是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每次開刀,他都被南寧罵成膽小鬼。他自己也承認對疼痛的承受力大大低于人類平均水平。但是,“你永遠也不知道別人的傷口有多痛!”這是每次開刀時他都要跟南寧強調的“疼痛沒有計量單位”。他補充道。“你最好不要跟一個外科大夫談論疼痛。”南寧則總是這樣淡淡地回應他。莫端幾乎將頭扎進了南寧的胸口。從她那件干凈的白大褂上散發出醫院特有的氣味,還有被他透過白大褂吸出的南寧特有的體味——一種藍中透綠的氣味。最近三年來,他每年都要聞一次這好聞的氣味,每次聞著,都有回到從前的恍惚感。
莫端把一次開刀需要忍耐的痛楚分成三個層次。疼痛度最低的恰恰是割開皮肉的那一刀。因為麻醉藥的作用,這一刀帶來的只是一種遲鈍的拉扯感,由聲音構成,引起的更多是心理上的恐懼;比割開更痛的是打麻藥針。這跟平常的注射又不一樣,真有一種狠狠扎進來的兇狠,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痛。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切開后的擠壓,那才是牽動全身的疼痛。他的叫喊也總是在這時冷不丁地發出來。他明顯覺得有一把冰冷的裝有履帶的刀子在皮下行進,碾壓著膨脹成破棉絮一般的筋肉。這輛橫沖直撞的戰車從耳邊出發,呈放射狀向整個頭部覆蓋,他怎么也躲避不開那種疼痛。
“行了,就完了。你倒是忍著點兒啊!”南寧毫不手軟,要把傷口中的膿水擠凈。
“姑奶奶,輕點好不好?”莫端嗷嗷叫道,手腳已經冰涼了。他的額頭在南寧的胸口那兒蹭著,觸到了她的乳罩。那堅硬的海綿乳罩就像一個籠子,囚禁著兩只鮮活的白兔。我曾享受過這鮮活的美麗,他想。他的眼前顯現出被這籠子捧住的色彩、線條和造型,還有襲人的香味。那是畫家筆下絕好的素材,是老三夢寐以求的模特。老三在他的工作臺下掖著一大疊手稿,上面就畫著許多乳房,叢林說其中大部分是小米的,因為他那雙可以分開盯著兩個不同目標的眼珠總是盯著小米的乳房。他一直在用木工鉛筆畫人體器官素描,有半截手腕,有厚重的腳踵,有消瘦的鎖骨,還有伸出唇外的舌頭和活像張開的風帆的脊梁骨。他像珍藏大面額的鈔票一樣珍藏著這些畫稿,不,比珍藏鈔票還小心翼翼。叢林坐在門檻上尋找他的弱點時,突然發現了那疊畫稿。那不就是他的弱點嗎?它們插在一只帆布包里,帆布包掛在工作臺案板下的一根釘子上。我用什么方法毀壞它們呢,叢林想。然后他發現了那只青花瓷碗,嫻靜地擱在工具箱邊上,里面是小半碗黑色的油漆,那把曾蘸上黃鱔血往自己臉上涂的小刷子此時浸在那半碗黑油漆里。他轉過頭去,看見老三正抓緊時間賣力地干著。他是勝利在望了。不知他會用什么方法整治我,他想道。他無聲地站了起來,輕捷如貓,將那沓畫稿從帆布包里抽了出來,光滑的鉛畫紙與粗獷的帆布包摩擦了一下,發出讓他渾身顫栗的輕響。他像個初次做賊的菜鳥,毛手毛腳地將畫稿捧在胸前,急急地回到家中。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好像一下子忘了在棺材造完之前,他可以無所顧忌地以任何一種形式冒犯老三。他竭力控制著身體的抖動,又偷來了那碗黑油漆。
老三的人體器官在叢林手下畸形生長。他讓眼睛變成了黑洞,讓小腿長出手來,讓膝蓋向外彎曲;他還讓老三至愛的各種造型的乳房變成了瓜皮小帽和青草萋萋的墳包。所以當他洋洋得意地將它們展現在老三面前時,他看到老三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摻了瀝青的油漆罐從老三手中掉落,刺鼻的氣味黏乎乎地沾滿整個院子。老三黯淡的眼睛有一星火光劃過。他甚至沒有再看叢林一眼,轉身繼續他的工作。這時那口棺材差不多已經黑透了。老三涂完最后一筆,將刷子扔在地上,然后抬頭盯視叢林。
“好了,咱們來結賬吧!”他說。
“好了。去結賬吧。”南寧將最后一根膠帶摁在莫端的臉上,說。
“先記上,等徹底挖掉它再一起結算。”莫端恨恨地說。
“想通了?”
“我再也不想吃這個苦頭了。什么時候能動手術?”
“很快,等炎癥退了就行。”
“我要你為我動手術。”
“算了吧,”南寧笑了笑,“還是讓我們主任操刀吧。”
“不,我想讓你操刀。”
“為什么?”
“如果我成了歪臉,你就難辭其咎。”
“你如果成了歪臉,我保證追你的女孩子如過江之鯽。你的臉如果歪了,會更酷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南寧忍不住大笑起來,“那樣的話你的臉就跟你的心配套了。”
莫端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這天夜里,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以至于連《圣經》都沒看。而且他睡得特別踏實。
第四天
莫端大夫從樹上掉下來時,鬧鐘鈴響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炎癥退得很快,這會兒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他嚼了嚼干澀的嘴巴,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從夢中掉下來的那個人其實不是自己,而是叢林。而且他在這個夢中的經歷就是他和叢林認識的那個夏天,叢林親口跟他說的。他竟然在三年后的夢中進入了少年叢林的生活,人的思維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記得那時他們坐在一塊剛割過的稻田旁邊,叢林的電工工具、電線、瓷瓶和保險帶散落在周圍。他們一邊喝著莫端帶來的啤酒,一邊閑聊。正午的陽光汪洋恣肆,叢林說:“真熱。這鬼天氣,連一絲風都沒有。”
“我有個辦法,”莫端說,“我聽說,如果有人喊幾嗓子,就會把風招來。”
“那就讓我們一起喊吧。”叢林說。
于是他們一起喊叫起來。風果然來了。
“我在從前的一個晚上也聽說過這個辦法。”叢林說。于是他說起了那些夜晚。當他說起那些夜晚時,莫端感到了一陣涼爽,仿佛此時灑在身上的不是灼熱的陽光,而是夜風。夜幕降臨了,叢林對莫端說,我在那些緊緊挨著的樹木上流連。銀色的月光從葉子間流下時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清涼得讓人起雞皮疙瘩。在樹上可以看到一重一重的黑瓦后邊突兀而起的城隍山,山頂是海軍部隊那高大的雷達,頂端有一盞燈閃著模糊的光。我將臉貼在懸鈴木光滑的樹枝上,聞到了一股炒栗子的香味。懸鈴木葉子上的茸毛鉆進鼻孔,讓我忍不住想打噴嚏。我看到人們將竹躺椅、涼席搬到門外。馮家、皮家和米家的人聚在一塊兒享受著仲夏夜的清涼。我又看到我的父親先將一張竹搖椅搬到樹下,然后攙著我媽出來了。瞧,這個女人就是我母親。她的嘴角往下歪斜了,有黏稠的口水從那兒垂下來。必須有人在她的身邊,否則她就會連續不斷地大聲地自言自語直到喘不過氣來暈倒在地。有時候我想她大概即使神經錯亂了還是害怕孤獨,所以要用話語來抵御寂寞。
小米就是從那時開始講儒勒·凡爾納系列故事的。名義上她是講給院子里的孩子們聽的,但實際上她是講給我父親聽的。我父親發瘋般喜歡聽儒勒·凡爾納,天哪,他都快四十了。小米講的時候,所有的大人都支愣著耳朵。這讓我心里好受些,看來并不是我父親一人那么沒出息。但是,盡管那時我還是個半大孩子,還是能看出那些大人其實并不在意故事好不好聽;他們喜歡的是小米的聲音以及她說話的方式。她將故事講得如此動聽,那些夾纏不清的外國人名從她的嘴里出來后,讓人輕而易舉就記住了。若干年以后,我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個骯臟的小書柜,里面是我那些少得可憐的書,大都翻爛了,邊角磨得卷了起來。但其中一套精裝的《儒勒·凡爾納全集》卻金光閃閃挺括依然,因為我從未翻看過這套書,我對里邊的故事在購買它之前就爛熟于胸了。
那些清涼的夜晚是如此的詭秘。這詭秘來自小米的故事,故事中對遙遠的異國他鄉的黑夜的描述。小米的聲音在這夜色中沉靜地行走著。小米離開我們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動聽的聲音了。沒有,到哪兒都不會再聽到了。那些話語不是從外面進入我們的耳朵里的,而是從我們的心底拱出來的,像花一樣盛開;它的芬芳裊裊升起,飄進我們的耳朵,健康的耳朵,沒有瘺管的耳朵。我們都在聽。我想連蚊子都在聽。它們趴在我母親的呆滯的胳膊上,一邊聽小米的故事一邊吸我母親的血(它們選擇我母親是因為那些人中只有她對它們無動于衷,而其他人都手中搖著扇子,叭噠叭噠地驅趕著它們),就像現在的兒童一邊用吸管吮吸酸奶一邊看電視節目那樣。我感到口渴了,便旁若無人地溜下樹來,從我父親身旁的排骨凳上端過一碗綠豆湯,用一只手端著爬上樹。
“你就不能好好兒的在下邊呆著嗎?”我爹說。
“你養了只金絲猴。”馮家的大兒子馮洋取笑道。
“是啊,咱們這個院子快成動物園了。我養了只金絲猴,你爹養了只駝鳥。”我爹說。小米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馮洋個子很高,整天駝著個背。他的弟弟馮布驚喜地笑出聲來,“哈哈,我爹養了只駝鳥!”他這樣說。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聽小米接著說。”皮家女主人操著一口揚州腔說。于是大家都安靜下來了,聽小米講那個神奇的外國故事。
小米的故事經常被我媽那瘆人的喊叫聲打斷。她一叫,我爹就趕緊將那個木雕小人頭遞過去。“讓她喊幾聲吧,把風喊回來。”小米說。我爹聽話地縮回了手。我母親的嘴大大地張開,即使夜色如墨,我還是能看到她的鮮紅的齒齦暴露出來,叫聲遠遠傳出去。馮家和皮家的人都笑了起來。隨后果然有風吹來。我身邊的樹葉咝咝拉拉地響了起來。我聞到來自襟帶河寬闊的江面的濕潤的腥味。“夠了嗎?”我爹問。小米生硬地回答:“不夠!”鄰居們再一次笑了起來。我爹訕笑著將小人頭塞進我媽的手里。我媽將小人頭捏住,立即安靜下來了。風也隨之停息下來,煩悶將我的胸口堵得嚴嚴實實的,一只被我們叫做“臭皮皮”的甲殼蟲從我的臉旁爬過。我不想讓風停下來,盡管小米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我搖動著樹枝,枝葉摩擦的聲響宛若陣風掠過。良久,小米的故事又會被木雕小人頭掉在地上骨碌碌滾開去的聲音打斷。那就說明我媽已沉沉睡去,進入了她那個不可思議的世界。我想,是我把她送入那個世界的。我是個天才。
夜深了,馮家和皮家的人陸續回去睡覺了,只有我父親還在和小米聊天。格蘭特船長的故事已經告一段落,叢潛和小米的故事則剛剛開始。我發現,我媽發瘋并沒有改變我爹那副吊兒啷當的樣子,他仍然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無憂無慮。每天晚上總是他提起:“來一段吧,小米。”于是小米就聽話地開始講了。有時候她也會賣賣關子,說:“我為什么非得聽你的?你說來一段我就得來一段嗎?”但隨后她還是繪聲繪色地說了起來。我爹告訴我說小米的夢想是成為中國的柯南道爾或阿加莎克里斯蒂。有一次我走過去問她是不是真的,她咯咯咯地笑了,問我是誰說的。我說是我爹告訴我的。“他提到我了?”她笑瞇瞇地問。我點點頭。她明顯地興奮起來。一提到我爹她就會興奮。盡管我們住在一個院子里,我這個半大孩子和她這個工農兵大學生之間幾乎沒什么對話。這是最為正式的一次聊天。她特別喜歡被我像護身符一樣掛在脖子上的木雕小人頭。“讓我瞧瞧。”她說。我摘下來遞給她。她的手指輕輕地從那張歪臉上滑過。我的臉感受到了她手指的溫柔。“真可愛。”她笑瞇瞇地說。“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我說。“你真大方。”她說著要將小人頭掛回我的脖子。我將頭一仰,躲開了。“我說了,送給你。”“你還真是你爹的兒子。”她脫口而出。她好像被自己的這句話嚇了一跳,低下頭,又把玩起那個小人頭。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盯著我看。我沒有從她的眼睛里看到憐憫。這種憐憫我從別人那里時常領教。我煩這種憐憫。我也恨這種憐憫。她的眼光如水一樣流淌,不管水下是沙礫還是淤泥抑或是苔蘚和水草,它還是從容流過,可以將任何東西打濕,卻又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她盯著我看了好久,突然問:“叢林,你最崇拜誰?”我想了半天。我在猜她最愛聽怎樣的回答。“我最崇拜我爹。”我說。她的臉緋紅起來。“為什么?”她又問。我又想了半天。我實在想不出我爹有什么讓我值得崇拜的,但我確實很崇拜他。我那樣回答多半并不是想投她所好。仔細想想,父親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如果不是他后來陷入了賭博的泥潭,我會一直崇拜下去的;不,即使在他終于成了臭名昭著的賭棍時,我還是崇拜他的。他有一身東方人罕見的體毛。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因為這個才崇拜他。于是我想起了我爹有一次還說起過小米那遠在上海的丈夫患有嚴重的系統型紅斑狼瘡,便大聲回答道:
“我爹的汗毛比任何人都長!”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那個汗毛特別長的人從杭州出差回來了。那時我正從家里跑出來爬到樹上。我是被我媽趕出來的,確切地說,是被我媽渾身上下的臭味熏出來的。我媽這個樣子蜷縮在廚房里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了。沒人替她換洗大小便失禁后的衣褲。我爹走之前將我媽餓了一天,說這樣的話她就不會有排泄的要求了。但他一走,我媽就尿了褲子,半個時辰后又拉了一褲子的屎。我懷疑她是故意的。我在樹上看著我爹背著旅行包走進臺門。那時正是中午午睡時刻,院子里只有老三木匠,剛才他還在一張紙上涂涂寫寫——我知道他在搞他的曠世絕作,此時卻也打起了瞌睡。我爹進了院子后停了下來,看見老三木匠趴在工作臺上午睡。他朝自己家的房門看了一眼。我想他是在猶豫。然后他徑直走到小米的房門前,輕輕敲了起來。小米的門很快就開了。我爹以同樣快的速度進了她的房門。門在我爹身后關上了。
我想他們準是以為沒人看見他們。他們的窗簾遮著。但是,掛著窗簾的鉛絲卻向下垂出了一個圓弧,剛好讓我從那個月牙形的空隙望進去。不過那個月牙實在太小了,我只能看見兩個頭頂心在鉛絲上浮動。開始的時候,兩個頭皮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久就湊在了一起。我敢打賭他們親上嘴了。后來兩個頭皮矮了下去,看不見了。我不知道我父親在小米的房間里都干了些什么。我想老三木匠一定知道,因為他像個間諜那樣站了起來,走到小米的房門前,湊了上去將他那雙可以同時盯著兩個目標看的眼睛貼在門縫上。我因為有人盯我父親的梢而很不高興,便以最快的速度爬下樹,進了院子。老三木匠聽見聲響趕緊回過頭來,兩顆眼珠子恍惚迷離地打量著我,一點兒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仿佛我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數點。但他還是回到了他的工作臺前,坐下來繼續他的瞌睡。我望著小米的家門,很想進去看看我爹在那里干嗎。我的心中涌起了一陣隱隱約約的憤怒。我扭頭看了看老三木匠,他又趴在工作臺上睡覺了。那把亮閃閃的斧子就擱在他的耳邊。沒準有一天我會用這把斧子砍下他的腦袋。我這樣想著進了自己的家門。我的母親還在廚房里沉睡。我不知道我父親什么時候才能從小米那兒出來為他的妻子換褲子。我再也無法忍受那股惡臭了。我來到母親的房間,找到她的褲子,打算替她換上。我捧著她的褲子站在她的身旁。她睡在我父親自己動手砌的省柴灶前。她的身前身后滿是柴草和刨花。她躺在那兒,睡得很香,口水流得很長。我想不起來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好好端詳我的母親了,她的嘴即使在睡著時也不停地蠕動著,發出嘰嘰嘰嘰的磨牙聲。我不知道該怎樣動手替她換褲子。但我想我總得干啊!我深吸一口氣,在她身邊蹲了下來。臭氣更濃了。我試著將我媽的身體扳正。沒想到她很輕,我沒費多大力氣就將她的腿擺平了。她穿的是一條我爹穿過的洗得發白的舊軍褲,褲腰用一根人造革的皮帶系著。我將皮帶從鍍鉻的金屬合頁里抽出來時,心中感到一陣茫然。解開皮帶后,寬大的軍褲褲腰便松散開來。原來我媽的腰并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么粗。褲扣解開后,臭味像被關了太久因而憋急了似的伸展開來。我回過頭去摘下我媽的涼鞋,再揪住褲管往下拉。屎已經從她的綴滿補丁的內褲里滲出來了,斑斑點點隨著往下褪的褲子一路抹遍了她的大腿。一種想哭的欲望攫住了我,但我找不到哭的理由。接下去我該脫我媽的內褲了,再接下去我還得為她擦干凈到處都是的屎。我覺得我是個正在被拖上斷頭臺的囚犯,渴望著有人來救我。我拉住我媽的內褲,一點一點地往下抹。她的小腹露了出來,發暗的皮膚上遍布一道道的紋路。她依然沉睡著,仿佛打算從此不再醒來。驀地,那被人們稱作號哭的東西猛地從我的胸口躥上來,自作主張地沖破了我緊咬著的牙關。我跪在我媽身邊,兩只手張開著,上面沾著一些黑黃色的穢物。我的哭聲和濃重的臭味攪在一起傳出屋外,在慵懶的正午里傳得很遠。
我爹終于從小米的家里出來了,我聽到了他那急匆匆的腳步聲。接著門開了,我爹奔了進來,他的旅行包明顯癟下去了。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天晚上,小米繼續講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們。她的聲音在暗夜里帶上了一些陌生的東西,分外好聽。我意外地從她的聲音里看到了她裸體的樣子。不,其實我不知道她裸體的樣子,事實上我不知道所有女人裸體的樣子,我看到的關于這方面最具體的實例是我母親那帶有花紋的小肚子。但是,我想像出了小米一件又一件地脫下衣服時的情景。她就在樹葉子后邊。層層疊疊的葉子將她遮得若隱若現。她的潔白的肉體在樹枝間閃現,比我母親的皮膚明亮細膩多了。背景是她的聲音。流水的聲音。叮咚作響。蔚藍色的清水從她的頭頂流下,流過她的臉頰和肩胛,接著流過她的乳房和小腹,還有……幻覺是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這時,我忽然感到下面在一點一點地蠕動。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哦天哪,這肯定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我感受著那蠕動,好像眼睜睜地看著世界末日的來臨。就在這個時刻,我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譬如人們說的“做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后為什么會有孩子等等。這些從來沒人教過我,但我就在那時候全都想通了,想明白了。我蠢蠢地坐在樹上。最后,那蠕動竟將褲子頂了起來。我嚇壞了,不知道它會勃起到什么程度。哦老天,它會不會無休止地擴張啊?我的手腳一軟,從樹上掉了下來,正好砸在我父親的頭上。
莫端在精神病院大門口遇見叢林。那時他正推著自行車想去城里找他。今天一大早,護士告訴莫端大夫六病室3床差不多進入彌留之際了。莫端停好自行車,帶叢林到后院看他的母親。
“她沒幾天了吧?”叢林問。他們透過病房房門上的那個小窗口向里張望,看見叢林的母親臉色如黃裱紙,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是的。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叢林臉上傾斜的肌肉紋絲不動。除了臉部,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叢林都屬于那種品質優良的男人。個子比莫端高,偏瘦,寬肩細腰,雙腿頎長。莫端好幾次差點開口叫他哥哥,終于還是忍住了。他們離開病房時,叢林一直避免與莫端照面。莫端猜測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眼角大概有些潮濕。他想起他那患紅斑狼瘡的養父臨死時的樣子,不由鼻子發酸。一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人就要走了,他想。這位母親盡管腦子時好時壞,畢竟還是那些年里叢林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親人,就像在那段日子里他只有患紅斑狼瘡的父親。當這位父親撒手西去后,有一陣子莫端總有一種獨自一人在海上游泳的幻覺。這片深藍的大海波瀾不興,十分平靜,只是四周海天一色,什么也沒有,海天之間只他一人,像粒塵埃隨波逐流,不知飄向何方。
而叢林,則早就失去了父親。叢林對莫端說,當老三木匠面目猙獰地要跟他結賬時,正是父親的死挽救了他。當然那一刻他并不知道父親死了,他只看見領導臉色陰沉,倒背著手從院子那一頭進來。“看來你還得再打一口棺材。”領導對老三說。老三愣住了。這時領導注意到叢林坐在一邊,便將老三拉到一邊,小聲說起話來。叢林只看到老三的臉在鮮紅的夕陽中陰晴不定。他們說了一會兒,又一齊掉過頭來看著他。他們的眼中充滿了憐憫。
“你該謝謝你爹。”領導走后老三對叢林說,“我還得打一口棺材。”停了停又補充道:
“看在你爹的分上,你還可以接著虐待我。”
叢林的目光越過老三的頭頂,看到一只鷹在漸漸變暗的天上飛過。此后每當他回想到父親的死,這幅鷹飛過天空的畫面就會從他的腦海中跳出來。他會認為那是父親在跟他告別。那是他父親的靈魂從空中掠過。他去了哪里?
叢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他父親死了。領導帶他去見了他父親的尸體。他從父親身邊離開后沒有直接回家,在城外的襟帶河邊游蕩,看到了大水過后橫躺在沙灘上的枯樹以及筆直地掛在枯樹枝上的爛布條、稻草和死去的蛇。他不知道父親的離去對他意味著什么,一邊游蕩一邊考慮著這個問題。一時間,他忘了他的報復計劃,而父親的死本應該使他的報復心更強烈一些。他在襟帶河邊浪費了差不多一天時間。等他回到院子里,發現老三木匠已將棺材的毛坯造成了。那是他父親最后的歸宿,白亮亮地厝在小米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旁。看來領導存心要讓他們一起上路了。
叢林告別時瞟了一眼莫端耳邊貼著的紗布,說:“你打算就這樣每年對付著?”
“不。已經定下來了,過些天就把它挖掉。”
“你可別像我。”叢林說著騎上摩托車,走了。護士在走廊上叫喊。莫端走過去,護士告訴他說,六病室3床忽然清醒了,精神也旺了不少。
“怕是回光返照吧!”他自言自語道。
“得趕緊讓家屬拉回去。”護士說。莫端盯了護士一眼,拂袖而去。
他來到后院,見叢林的母親果然已經坐了起來,看那神情,跟常人一樣。正是“放風”時間,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在院子里曬太陽。莫端在床前坐下。眼前這個蒼老的女人面頰泛出一大片失真的紅潮,兩眼閃光,緊盯著他一眨不眨。莫端沒來由地便有了一種幻覺,好像她就是他那從未見過面的生母。
“哪來的煳味?”她突然問。
“煳味?沒有煳味。”莫端說。
“有的,你瞧,火苗有那么高!”她指著窗外說。莫端扭過頭去,看見傍晚的火燒云將墻角的冬青樹漆成金黃色。也許此時六病室3床的神經并未錯亂,只是將時間搞錯了,莫端這樣想。病人又開始說話了,只是沒了以前那么高的嗓門。那是叢林在燒棺材,她說。自從那天被叢林的涂滿鮮血的臉嚇了一大跳以來,她一直都在觀察她的兒子和那木匠之間的戰爭。這場戰爭讓她興味盎然。她聽到了他們訂立的口頭契約,他們之間的戰爭隨之進入了決戰階段。在第四天上,叢林貽誤了大好戰機,幾乎沒有發起進攻,他不知道到哪兒去了,等他回來時,反動派已兵臨城下。“但是,我兒子簡直是林彪式的天才!”她喃喃地說。莫端發現她在迅速地衰竭下去,臉上的潮紅亂云般飛走,隱隱還有坍塌的聲音從她體內傳出。那天夜里,她說,叢林半夜里起來,將煤油爐里的煤油統統灑在那兩口棺材上。火苗躥起來,照亮了半個巷子。嶄新的、鮮嫩的棺材板燃燒的聲音悅耳動聽。你聽,吱吱吱吱,撓得人心里癢癢的。香香的煳味一團一團地擠進門來,順手一撈就是一大把,擱嘴里嚼起來一點兒也不費勁。可惜沒燒多久皮家的人就起來撲救了。皮家人就是多事,要不然那一口半棺材就化為灰燼了。倘若叢潛和米男躺在里邊,就算是火葬了!說到這里,六病室3床發出無聲的笑來。但莫端只能看見她臉上的紋路組成的笑意。你沒法想像第二天一早老三走進院子時的表情,她接著說。他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兩口棺材,兩口殘破的、燒焦的棺材。棺材旁站著我那天才兒子。他挑釁地盯著老三。別以為老三會被激怒,不,他才不會呢。他好像早有準備,放下工具袋就干了起來。叢林沒想到對手那么強硬,一時倒也沒了轍。整整一天,叢林就坐在門檻上看老三修補那兩口棺材,他那小腦袋里再也想不出用什么辦法阻撓老三了。他們的契約中有一條,那就是叢林不能重復使用同一個法子。所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那兩口棺材在老三手里慢慢地復原。老三干得很仔細。看得出他心疼了,他太愛自己的作品了,所有作品,包括他畫的畫,他做的大床,自然還有棺材。所以,他倒并不是為了要打那個賭才傷心的,而是為了自己的作品遭到毀壞而傷心的。他造的大床是一件杰作,他打的棺材也是杰作啊!一頭大一頭小,棺材壁是月牙形的,線條非常柔和,用手摸上去溜光水滑,躺在里邊就像躺在他做的大床里一樣,非常舒適,對誰都合適,誰都會喜歡的,躺在里面保證你很快就進入夢鄉。
然后她就睡著了。
這天晚上,南寧來替莫端換藥。他們一起過了夜,卻沒有做愛。南寧念《圣經》給他聽,沉靜、平和、清朗的聲音在靠近襟帶河的這間宿舍里流淌,像河上的波光。南寧念道:“于是,神造了兩個大光,大的管晝,小的管夜,又造眾星,就把這些光擺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晝夜,分別明暗。神看著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
第五天
在樹木間穿行的感覺是無與倫比的,叢林對莫端說,它讓你與這個世界始終保持一段距離。它還能讓你覺得你高高地處在任何人的頭頂,就像我每個星期六都能看到的那樣。我在枇杷樹頂看他們整我父親。看父親被批斗是那段寂靜的歲月所賦予我的每周一次的節日。每星期六,我總會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那個院子里傳出:
“叢潛,滾到臺上來!”
我便迅速爬上那棵枇杷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父親從小板凳上站起來,假惺惺地耷拉著腦袋走到“臺上”——那棵皂莢樹下的另一張小板凳上。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在批斗他什么,聽上去我爹的毛病太多了,簡直罄竹難書。人們挨個走上前來,將手指一直戳到他的鼻尖,揭發他的一系列壞事。但即使站在小板凳上,他的一條腿還是吊兒啷當地晃蕩著。“站好了!”主持會議的領導大聲喝道。他的腿停止了抖動,但腦袋還在東張西望。人們漠然地坐在四周,幾個上了歲數的女人還打著毛線。小米在她們中間靜靜地坐著。我母親的笑聲從遠處傳來。這個街區的人已經習慣于她的莫名其妙的笑聲和哭聲了。我不知道那個叫叢潛的倒霉蛋犯了什么錯誤,為什么每次開批斗會總有他的份。但顯然,上臺挨批斗對他來說不過是例行公事。事實上,我是過了好幾年才知道原來上臺挨批斗是要有原因的。有一陣子我很為自己這種喜歡看父親受虐的心理擔憂。不,我并不恨我的父親,即使他將我那大小便失禁的母親丟在廚房里自己卻去和別的女人幽會時,我也不恨他。但我真的很想看他在批斗會上呈現出的那種狀態,既吊兒啷當,又無可奈何。許多年以后我品味著這種狀態,發現那就像一個妓女其實毫無性欲,但還得陪著那幫嫖客時所呈現的狀態。他的賭癮顯然是那時落下的。每星期六的晚上,他便出去到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參加賭博,直至天明。我可以從第二天一早他遞給我的水果糖的品種上判斷出他的輸贏。但不管輸贏,水果糖總是有的。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喜歡看他被批斗的原因之一。我的這種觀賞欲一直維持到有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在那棵樹上向下望去,突然覺得仿佛整個大地都在向下塌陷。那一刻所有司空見慣的東西都變得嚴重起來。我看到了父親肥厚的脊梁上亮晶晶的汗珠箭一般下墜。
那是一個格外炎熱的下午,空氣中的悶熱昭示著一場大雨正在醞釀。我看到單位里的人零零散散地坐在皂莢樹下,我父親也在其中。這一回,我在那一堆人前面發現了老三木匠。他看上去非常緊張,站在充當主席臺的二屜桌旁,耳朵上依舊夾著那管紅色的木工鉛筆。“同志們,”坐在二屜桌前的領導讀完一篇社論后開始講話了。“最近,我們單位里的階級斗爭又出現了新動向。這充分說明,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他們時刻都在夢想復辟他們失去的天堂。今天,我們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我們天然的同盟軍,老三師傅,要在這里揭發壞人壞事。”領導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老三木匠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這讓我看到他的臉比往常白多了,甚至有些發青。他的手偶爾疊起來搓一下。領導從桌面上拿過煙,抽出一根遞了過去。老三接煙的時候哈了哈腰,這讓我大失所望。老三平時不是這樣的,他總是斜睨著出現在他面前的所有的人。這時,領導一聲斷喝:“叢潛,滾到臺上來!”老三的手一抖,煙掉到了地下,好像要到臺上挨批斗的不是我爹而是老三自己。
叢潛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那天下午他和他的那些男同事一樣,只穿了一條褲衩。我看著只穿了一條褲衩的父親邁著遲緩的步子走到主席臺前。他一直盯著老三木匠,而后者則竭力想避開他的目光。我的興致被空前地調動起來,顯而易見,今天的序幕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好戲就要開場了。坐在皂莢樹下的人們也與我一樣,都伸長了脖子,臉上一律顯出期待的神情。這些人平時跟我爹關系都不錯,有時到我家來一坐就是大半夜。他們跟我爹打撲克、下象棋,跟我爹一起攻擊領導、講笑話、插科打諢,但現在,他們一下子就跟我爹成了不同的人。他們并未因此而顯出絲毫的不安,相反,他們按捺不住地顯示出了興奮和激動,仿佛遙遠的中秋佳節或大年三十提前到來了。我隱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好像在這個下午有某件嚴重的或者有趣的事就要發生了,而所有人都猜到了那是件什么事,惟有我和我父親還被蒙在鼓里。也許還有一個人也被眾人排除在外了,那就是小米。我發現小米坐在最后一排,愕然地迎接著前排那些人不時轉過頭送來的幸災樂禍的目光。
我爹在主席臺和觀眾之間站定,像一座孤懸海外的島嶼。那時候正是一天中陽光最為猛烈的時刻。讓他站立的小板凳被移到了皂莢樹的樹陰之外,他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陽光在一剎那間將他的肩膀和后背曬出鮮艷的色彩。在老三木匠開口說話前,有一小段沉默。在這一小段時光里,寧靜豪華地鋪張開來。十幾年以后,這份寧靜依然結晶在我的記憶中,它讓我感到這個世界并非喧囂的,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靜默中跋涉,即使你是跋涉在滾滾紅塵中。當然你可以聽到許多聲音,有歌唱,有嘮叨,有哭喊,有冷靜的敘述和狂熱的譴責,但那都不屬于你。你的聲音永遠只在于你的心中,它與你聽到的任何聲音,無論在旋律上、節奏上還是在速度上以及內容上,都是毫不相同的。這聲音永遠也不會有共鳴。但它們并不會因此而停止。它們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就像老三在那兩口殘破的棺材上打補丁。那已經是第五天了。信不信由你,我們都在為自己打棺材,每一天。只不過對我來說,第五天的戰斗更像是負隅頑抗。我所做的最有效的抵抗,就是螞蝗似的黏在他的身邊。我的一只手藏在背后,抓著一把鐵榔頭。他的斧子在木料上一起一落。我瞅準了空檔,將鐵榔頭遞進去。斧子雪白的鋒刃砸在榔頭上,火花四濺。一枚牙齒從斧子上飛出,咄的一聲輕響,嵌進棺材板里。老三將他心愛的斧子抱在懷中。他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發作吧,快發作呀!我在心里喊道。但他只是背轉身去。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他走到房檐下,開始磨他的斧子。那個豁口夠他磨一陣子的了。他脫下上衣,光著脊背,使勁地磨著。磨刀的聲音在我聽來比我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獨特。讓我告訴你吧那聲音像什么。像喘氣,像漫山遍野鋪天蓋地而來的狼群的喘氣聲。
然后急劇的喘氣聲就響了起來。也許那喘氣聲并未進入我的耳朵,距離那么遠,我是不可能聽到老三的喘氣聲的。但我分明又聽見了,或者不如說看到了。我看到老三肩膀一聳一聳的,胸脯也一起一伏。他開始揭發我爹的新的罪行了。他毫無演講的經驗,說起話來也顯得中氣不足,但他一開口就非同凡響:
“跟這個壞分子站在一起的,應該還有那個女人!”
他的手向前指著。人們再一次轉過頭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盡管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小米,但把握還是不十分足,因為他的兩顆分開的眼珠讓人們捉摸不定。
“是誰?”領導像個捧哏的相聲演員,問道。
“就是那個姓米的女人。”老三木匠提高了嗓門。
我爹抬起了頭。他望著小米。小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也不動。
“我看見了,”老三說,“我看見他們倆抱在一起,男的為女的脫,女的為男的脫。”
“脫什么?”捧哏的又問。
“衣服。”老三大聲說,“男的為女的脫衣服,女的為男的脫衣服!”
小米終于發出一聲尖叫,捂著臉跑出院子。我爹被正午的陽光曬得通紅的頭臉肩背,轉瞬間變了顏色,變成死魚肚一樣的蒼白。他搖晃了一下,好像要從小板凳上摔下來。人群中發出一片嗡嗡聲。領導敲了敲桌子:
“好了好了靜一靜靜一靜,”他喊道,“讓老三師傅接著講。”
但老三就在這個時候卡殼了。他站在樹陰下,滿頭大汗竟比我爹還多。他的臉也前所未有地漲紅起來。領導和同志們期待地望著他。望著他的,還有站在一邊的叢潛。
“把頭低下去!”
領導一聲斷喝,我爹趕緊垂下頭去。
“好了,老三師傅請你接著講。要不要先喝口水?”領導親切地對老三說。
老三終于鎮定下來,開始講了。他講得一點也不流利。所有的人都渴望他能講出個精彩的故事來,我甚至想起了小米講儒勒·凡爾納時那扣人心弦的情景。除了此刻是大白天,是正午外,其他都跟夜晚沒大的區別,都是我們圍在一起聽一個人講故事。炎熱的空氣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動,我頭一次感到枇杷葉的邊緣原來可以像老三的鋸子一樣割得我皮膚生疼。那種叫做“臭皮皮”的甲殼蟲不知什么時候竟落在了我的胳膊上,淡淡的臭味若有若無。老三讓所有的人都大失所望,他磕磕巴巴地講著,把一個原本十分生動的故事講得支離破碎。從他的敘述中,人們看不到叢潛鬼鬼祟祟地進入小米房間的情形,只聽到一串不怎么連貫的詞語在抽象地行進。他怎么能把一個偷情的故事講得那么枯燥乏味啊!我不耐煩起來。我爹的腿也開始抖動起來了。我學著我爹的樣子,坐在樹杈上大幅度地晃蕩我的雙腳。這時我看到小米在自己的房間里哭泣。透過枇杷樹寬大的層層疊疊的葉子,可以看到顯露在窗口中的她的房間十分干凈,我差不多嗅到一股從她那疊得方方正正的毯子上散發出來的好聞的香味了。但此刻她的碎花面料的毯子被她壓在身下。她就是趴在毯子上哭的。她哭得很傷心。我想八成那會兒她想到了她那身患紅斑狼瘡的丈夫了。也許還有她那剛滿周歲的孩子。我媽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過去那個冬天小米請長假是為了回上海生孩子。我只是不明白那又關我媽什么事,她為什么對此那么敏感。不過那也沒什么了,她現在再也不會對任何事情敏感了。我父親和我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自由。
比起老三那夾纏不清的揭發,我更愛看小米在房里的悲慟。她趴在毯子上哭了一會兒后,坐了起來。她就那樣呆坐在床上,臉微微仰著,似乎在聽院子那邊的動靜,又似乎在思考著一個重大的問題。她的目光飄飄搖搖猶豫不決地走來,穿過正對著她的窗子的枇杷樹冠,落在我的臉上。她看到我了。她一直這樣看著,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張臉,而且是叢潛的兒子的奇丑無比的臉。她對著這張臉笑了笑。我有些不知所措,便也笑了笑。我突然想到我的笑非常可怕,也許會嚇著她,便轉過臉去。我看到那邊的院子里,批斗會還在沒完沒了地開著,老三木匠的揭發不知何時才能結束。隨著樹陰的不斷向右移動,坐在樹陰里的人們也時不時地挪動自己的小板凳。惟有我的父親還站在原來那個地方。但他也顯然松弛下來了,偶爾也東張西望一下。最精神的還是那個領導,不停地抽煙,見我父親的頭抬起來了,便一拍桌子,斷喝一聲:
“叢潛,你給我老實點!”
叢潛趕緊又低下頭去。我看得煩了,回過頭去找小米。但窗口里已不見了她的人影。我有些失望,覺得今天這個批斗會也就那樣了,不如去巷口的小人書攤看連環畫。我攀住樹枝,正想下樹,小米又出現了。她手里端著一大臉盆清水,擱在床前的桌子上。我想她大概要洗澡了,不由得興奮起來。便又在樹杈上坐好。她在桌子前坐下了,拉開抽屜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個小物件,拿在手里反復端詳。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只能看見她的手指動作間,有一縷冷冷的光反射出來。她將頭靠在手臂上,肩膀又抽動起來。然后將那個小物件在自己的手腕那兒擺弄。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好像想起了我在窗外看著她,轉過頭來又朝我笑了。她將手放入臉盆。就像變魔術一樣,那滿滿一盆清水漸漸紅了起來。然后她好像很疲憊,趴在桌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睡著了。那邊,老三的敘述還在令人惱火地進行。這邊,那越來越紅的水也在增加,甚至溢出了盆沿,漫過桌面,一路流向地板。
很久以后,我還能回想起小米臨死前那蒼白的微笑。我想那是留給我一個人的微笑。我很悲傷,不為別的,只為她臨死前看到的不是一張正常人的臉,而是一張畸形的臉。
第六天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養父對莫端說。養父躺在床上,臉色比此刻的六病室3床還要蒼白。被單將他的整個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這讓莫端無端地想像出他父親的皮膚此時正因為大面積的紅斑狼瘡而快速潰爛。他仿佛聞到了被消毒藥水掩蓋著的腐朽的氣味。父親告訴他他的母親米男生下他不久就回到那個小縣城里去了,又過了不久,就有人通知父親米男死了。“我像所有不明真相的受害人家屬那樣,在她的單位里大吵大鬧,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我甚至不管你母親的遺體孤單地停在冷冰冰的太平間里接連停了好幾天,因為他們一直不答應我的條件。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你母親死不瞑目啊!”那時我在哪兒呢?莫端看著他父親艱難蠕動著的嘴角,思想開了小差。“我這輩子就去了那個小縣城一次。就在那次,我見到了你的哥哥。”他父親停了半晌,說。
莫端的養父是去查看她妻子的棺木的。那時他已經停止了和單位的吵鬧,或者說,單位領導接受了他提出來的條件。他看到的是一口半棺材的殘骸,旁邊是那個憔悴的木匠和面色陰沉的少年叢林,那位發瘋的母親坐在自家門內的小竹椅上,腰部像上了發條的合葉,一下一下地帶動整個上身一仰一合,小竹椅發出吱吱的聲響,使得這個上午愈發單調和乏味。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在這次事件中,死去的不止是你媽媽,還有你的父親。”莫端看到養父的眼睛突然睜開了,混濁的角膜后邊透出一種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悲哀。
養父遞給老三一根大前門香煙,拜托他加快進度,早些讓自己的妻子安息,然后就離開了。門里邊,叢林的母親又大聲地說起話來,中間還夾雜著尖利的哭聲和打嗝一般的笑聲。叢林看著老三狠狠地抽完那根煙,又開始了修補那兩口棺材的工程。此時,叢林確信自己已經束手無策了。
他走出院子,又爬上了那些高大的樹木。他像猿猴一樣在樹枝間縱躍翻騰。風和樹葉在他扭曲的臉頰旁邊呼嘯而過,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肩背。速度讓他暫時忘卻了那場注定要失敗的賭博。他越爬越高,他的視線也隨之升高。他望見了那條宛如舞動著的衣帶的大河,河面仍然比往日開闊。他看到了他的父親高高興興地行走在那片白茫茫的水面上。爹,爸爸,父親,除此之外還是他惟一的朋友。他是如此想念他。可這個整日吊兒啷當的人現在已經永遠離他而去了。他于是大聲哭了起來。整個縣城都不安了,一聲不吭,側耳傾聽著他的號哭。
“這么說,你也聽見他的哭聲了?”莫端問。垂死的病人只是眨了眨眼皮。
那也是我的父親,莫端想,我從未見過面的父親。他和母親一樣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三年前,當他聽叢林敘述往事時,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孤兒。但是,誰又不是孤兒呢?他仍然這樣想著。是別人使自己成了孤兒,也是別人使自己成為別人的親人。他是不是孤兒永遠是相對于別人而言的。我無權作出決定,他有些沮喪。然后看見叢林進了精神病院的大門。他的母親,六病室3床,在凌晨時分死去。護士說她是在沉默中死去的。護士還說她在半夜里醒來洗了個澡,因此,她死得很干凈。
“我這就算成了孤兒了。”叢林對莫端說。
“嗯,你還有個兄弟呢。”莫端說。
叢林毫無表情地打量著莫端的臉:“謝謝你沒讓我成為孤兒。”
“行了,我因為同樣的理由也要謝謝你呢。”
這一回,他們不用為棺木費心了,六病室3床將被直接送到殯儀館火化。
夜風遠遠地吹來,莫端聞到了風中夾雜著的來自襟帶河的水腥味。對父親們的思念像潮水一樣涌上心頭。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會因為養父的死而哭泣。但事實上,他在一個人的時候簡直哭得不成體統。幾年過去了,想到養父他還是黯然神傷。他經常想起養父,特別是在這樣的夜晚。剛才洗完腳,他把水倒在樓下的黃楊木上時,那沙沙的聲響讓他又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耳朵邊創口的炎癥已基本上消去,明天他就要去動手術了。他從抽屜里取出那個木雕小人頭細細把玩。那天晚上南寧來替他換藥時,說這個小人頭很像他。這讓他差點失去動手術的勇氣。他又失眠了。別想父親了,他對自己說,想想南寧吧。他于是想起南寧來,想她那天晚上躺在自己身邊時的樣子,她的肌膚,她的肌膚上散發出來的香味,還有她給他讀《圣經》時的聲音。南寧使他亢奮起來,他更睡不著了,便擰亮臺燈,翻開《圣經》。這是一本永遠也不會有第二頁的書,那天晚上他曾苦笑著對南寧說。他還在看第一頁。但他已經讀到第六天了。這一天神造出了亞當。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這么說,那天上帝只造了個男人;他是什么時候造女人的?莫端尋思道。
第七天
叢林十八歲那年必須去履行一個諾言。這諾言源自一個賭博。其實他也知道他大可不必將那當回事,但還是去了。畢竟我賭輸了,他想,而且我是一個十足的賭徒的兒子。在那個瘋狂的夏天里,他差不多每天都在跟他做對,成心找茬,只要他在他身旁,就必定攻擊他。后來有一天,老三木匠對他說,咱們來賭一把好不好?賭什么?他問。賭命。老三說。我讓你欺侮到我做完這口棺材為止。這期間,無論你怎么炮制我,我都不還手,就算你把我整死了我也毫無怨言;但到了棺材造好那天,無論是哪一天,如果我還活著,你就得接受我的一斧子,好不好?他答應了。第二口棺材在第七天終于完工了。
“好了,這回真的該結賬了。不會有第三口棺材了。”
老三將最后一刷子黑漆涂在棺蓋上,扔掉毛刷,回過頭來望著叢林。他的眼睛紅紅的。兩口棺材他居然做了整整七天。第七天上,紅彤彤的陽光灑滿了整個肥牛弄。幾年后莫端在電話里對叢林說,他會在肥牛弄的枇杷樹下等他。叢林來了。那天傍晚的陽光也是血一般紅。莫端將木雕小人頭遞給叢林,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個弟弟。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叢林長久地盯著弟弟,盯著父親的另一個兒子。他在這個兒子的耳朵旁看到了小洞。
他終于可以喘口氣了,叢林想。第七天,一切都結束了。上帝也給自己放了假。老三要跟他結賬了。無端的恐懼使叢林顫抖不止。他不知道老三這一斧子將砍向他的哪個部位,如果這一斧子對準了脖子,他該怎么辦?
老三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一雙分開的眼珠子在叢林的臉上游移不定。
“我要割下你的臉皮。”他說。
叢林只覺得自己的腦袋一下子變得奇大無比,他幾乎扛不住它了。渾身的血都在往這個巨大的腦袋上涌,它眼看就要爆炸了。
斧子冰冷的鋒刃靠在了叢林的臉上。叢林可以從明亮的刃口看到自己那張扭曲的臉清晰地倒映在上面。不,那上面有兩張臉,緊挨著他的臉的是老三那張被急促的呼吸催得青白如藍的臉。他終于瘋了,叢林想。但是太晚了。
“不,我沒瘋。”老三說。叢林已經顧不上為他讀懂自己的思想而嚇一跳了,“所以我不會割下你的臉皮。”
老三將斧子移開。叢林的顫抖一時還停不下來。
“但是我要你答應我,等你滿十八歲時,再來還我的這筆債。你答應嗎?”
“他答應了。”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后傳來,是叢林的母親。她一邊說一邊使勁揪著自己的面皮,那張骯臟的臉上布滿了一道道紅色的傷痕。
“是的,我答應。”叢林說。
“我要你立一份遺囑。”若干年后,農民畫家老三對前來踐約的叢林說。
“遺囑?”
“對,遺囑。你現在可以立有效的遺囑了。”
“得了,我身無分文,沒什么遺產可留給你的。”
“你有一張獨一無二的臉。”
“這么說,你還是要弄死我?”
“笑話,你變得那么強壯,要弄死你可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我要你立一份遺囑,答應我,死后將你的臉捐獻給我。”
叢林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這很可笑嗎?”
“我可以再打一個賭,你肯定比我死得早。我還沒到二十呢。哦,你快五十了吧?”
“那又怎樣?我是搞收藏的,這份遺囑就是我的收藏品。我會讓前來參觀我的收藏品的人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叫叢林的人,他的臉屬于我,是我的一個收藏品。如果有人非要觀賞不可,我就會將他們帶到你的跟前,讓他們好好看看你的臉。”
“你簡直瘋了!”
但我還是簽署了那份遺囑,叢林對莫端說,我很高興自己終于實現了少年時代的一個諾言。很少有人這樣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諾言的。那時候我剛滿十八歲,我的生命洋溢著五彩繽紛的夢想。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那時仍然常常想到死亡,我想也許是因為我的臉吧,我固執地認為我不會活得很久。我雖然那樣對老三說了,可私底下我覺得我連二十五歲都活不到。我很快就會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病的。在那段時間里我看了許多醫書,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病嚇得我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一想到幾年以后我會死去,會躺在冰冷的墳墓里,我便悲從中來。那天,我一邊跟在老三的身后看他的藏品一邊憂傷地撫摸著我內心的悲痛。老三帶我進了他家后院的收藏室。我在那里看到了墳磚、舊家具、奇石等等。最后他讓我看了他收藏的人體器官。這真是駭人聽聞的收藏。他已經收集到了一根手指,十八顆牙齒,一個頭蓋骨,三枚整片的指甲,還有一只耳朵。他指著一只玻璃瓶里的灰白色的肉球對我說,那是一顆睪丸,是有人從一只發瘋的豬肚子里取出來賣給他的。他將他的這些珍寶介紹給我時,眼睛一直盯著我瞧,“你的臉真是件價值連城的藏品啊!”他嘆道。他還告訴我,他準備買通殯儀館的仵作,向他們收購人體器官。到那時,說不定那些推進焚化爐里的尸體都是空腹的了。他用手指了指墻角的一排廣口瓶,“我會將那些器官浸泡在里面的。”說罷又垂涎三尺地盯著我的臉看個不停。要將這樣一個人逼瘋實在不是件容易事。我當年從事的可真是一件艱苦卓絕的工作。但也許,他那時已經瘋了呢!沒錯,他肯定瘋了。成功是他發瘋的最有力的證據。是的,如果他沒瘋,就成不了畫家。他后來因創作巨幅水彩畫《百乳圖》而蜚聲美術界,成了本省有名的農民畫家,他的小幅水彩人物畫在市場上炒到八千塊。縣美協換屆選舉時,他被選為美協主席,系全省惟一由農民兼職的主席。五年后連選連任。他并未忘本,盡管他已在縣里和省城置辦了多處房產,但仍然躬耕隴畝。幾年前在田里插秧的時候,一輛載重大卡車從田邊的公路上駛過,車輪碾壓著沙石路面,激起一顆小石子。那小石子像子彈一樣正好擊中老三的鬢角與耳朵接壤部位。他就這樣被“槍斃”了。人們發現他死去時成了一個歪臉,便按當地的風俗,在他的臉上涂滿了黃鱔血。據說他那時的臉異常鮮活,栩栩如生。那天我正在搶修線路,爬在電線桿子上目睹了老三死去的全過程。我甚至聽到了那顆小石子被激射而出時的暴響,就像子彈被射出了槍膛。這聲槍響若干年前就該響起來了。我恨這個木匠。我不知道為什么恨他。事實上,我對他的折磨早就開始了。是的,自從我媽瘋了以后就開始了。我一直在找茬炮制他,我將一直這樣干下去,直到將他也逼瘋。我深信加在我家——我母親、我父親還有我頭上的詛咒,全是由這個神秘陰險的木匠帶來的。我同時深信,既然我能將我母親弄瘋,我當然也能將老三逼進那個瘋狂的世界!當我看到他在皂莢樹下揭發我爹時,我的決心變得空前地堅定。那天的陽光是如此的暴烈以至于走到了這光明的反面——我看到烏云翻卷出滔天巨浪滾滾而來。也許是那天我爹承受了太多的陽光,所以必須有相應的雨水傾覆在他的身上。老三木匠的揭發最終被烏云打斷。最先感受到清涼的是我爹。一陣風吹過,將灼熱的陽光從他身上撣落。他仰起頭,嘴角竟露出微笑。領導很不高興,又拍了一下桌子。
“恬不知恥!”領導喝道,然后站起身來,湊到老三跟前嘀咕了幾句。老三的揭發就此告一段落。他們開始散會了。我爹想他終于熬到頭了,便將兩條胳膊向上舉起,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暴雨前夕的潮濕的空氣歡快地涌進了他焦渴的肺部。這時候,我聽到了子彈射擊的聲音。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一直認為那是一聲槍響,這一槍在我爹死去前三天就擊中了他的胸膛。實際上那是一口唾沫,端端正正地吐在我爹赤裸的胸口上。我沒注意到是誰吐的第一口,因為那時我恰好在搜尋小米房間里紅色的水流到哪兒了。那聲槍響(我固執地把它稱為槍響)讓我回過頭去。我看到人們從我爹身邊走過,他的那些同事,那些晚上一起打撲克下象棋吹牛皮的朋友,那些歡天喜地地與他打情罵俏的女人,他們走過他的身邊時都朝他吐口水,不約而同地吐出來,沒有人指揮他們,沒有人強迫他們。槍聲由單發變成了密集的掃射。我爹驚愕地站著,一副傻樣,汗水和口水掛在他的肩上,掛在胸口威武的黑毛上,黏連著,垂垂欲滴。幾乎每個人都吐了,吐完了就從他身邊走開。他一直那樣站著,站在一個小板凳上,不是特別高。人走光了,他還站著。烏云更重了,然后有閃電劃過,雨終于下了起來。
我想也許我爹走到黃泉路口時一定會因為邂逅小米而大吃一驚,他肯定不知道小米已先于他上路了。他在瓢潑大雨中淋了很久,仿佛要讓雨水洗刷掉身上的唾液,然后他跑出院子,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賭博去了,去推牌九。賭場在城外的一個地窖里。大雨成了那幫賭徒的天然的屏障和同盟軍。他們在那個堆滿了韭心菜和甘蔗的地窯里盡情豪賭,不用擔心保衛組或嚴打辦的人來沖擊。我聽人們議論,說那天晚上叢潛的手氣好得不得了,但后來(大約后半夜開始)就崩盤了,連著輸,先是輸掉了手表,后來又輸掉了皮鞋,然后是欠,最后被他們趕出賭場。雨還在下,叢潛在大雨中奔跑。那是一場一直讓我牢牢記住的大雨,并不是因為那天我爹死了,而是即使過去了那么些年,我仍然沒見過那么大的雨。襟帶河在幾個小時內寬闊起來。在它的上游,堤壩開始綻出裂縫。橫跨襟帶河的那條過水橋連欄桿都沒入了水中。我爹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他肯定是返回那個賭場了,只是賭場里的人都走光了。一天一夜后,大雨停止了。三天后,洪水退去。人們抽干地窯里的水,發現他筆直地靠墻站著,頭大如斗,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每只手都有籃球那么大,腫脹的皮膚亮晶晶的。我費了好大勁才掰開它們,發現兩只手里都捏著一粒骰子。
南寧牽著莫端的手走進手術室,花白頭發的主任已經在里面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了。莫端和老大夫見過幾面,每次都會被他那雍容高貴的學者氣度折服,尤其是老人臉上的憂郁,使他看上去就像上帝。主任沖他點點頭。空氣十分壓抑。莫端看窗外,天是灰蒙蒙的。這大概又是一個不怎么好的兆頭。南寧扶他躺上手術臺。一切都嚴格地按規程進行著,最大限度地保證不讓他成為一個歪臉。南寧充當主任的助手。莫端忽然覺出一種絕望的味道。手術器械撞擊著托盤,讓他想到了那句話:“喪鐘為誰而鳴?”
盡管注射了麻藥,那種異樣的疼痛還是讓他有一種被一只粗暴的大手揉搓心肝五臟的感覺。他聽到老大夫對南寧說,別手軟啊,他是你的朋友,但還是病人啊。然后就有一種清涼順著那根管子流進去。那是一種叫美藍的藥水,可以在皮膚上顯現那根瘺管的走向。然后是鋒利的手術刀劃開皮肉的滯鈍的感覺。麻藥讓他覺得半個臉在不斷地腫脹,脹成老大一塊,沉沉地墜得全身發緊。這種手術是不需要多少麻藥劑量的,所以他很清醒。他的整個腦袋甚至整個上身,都被牽扯著,仿佛主任和南寧真的成了兩個肌肉發達的大漢,掄動各種挖掘工具向他的大腦,向他思想深處挺進。他對此無可奈何,任那些冷冰冰的器械掘進。當他放棄抵抗后,疼痛便消失了。
“好了,你再也不必為這根狗娘養的瘺管鬧心了。”南寧往紗布上貼完最后一根膠帶后那位文質彬彬的老主任突然對他說。就在這時,他聽到“噔”的一聲輕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就像槍擊。但這一槍貼著他的耳朵擦過,激起的小股熱浪灼得他的耳朵兀自抖動了幾下。他看見那顆子彈射向遠方,而他的臉完好無損。當啷一下,南寧將最后一把鑷子扔進了托盤。在莫端聽來,那就是從槍膛里蹦出的彈殼,終于墜落地下。
馬煒,浙江嵊州人,生于六十年代,當過檢驗員、統計員、營業員、秘書和公務員。1994年開始從事小說創作,曾在《中國作家》《十月》等雜志發表各類小說六十萬字。現供職于嵊州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