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所講的‘臉面’不僅僅指頭的前面部分,它是具有多種復雜含義的名詞,其意思比我們所能描述的或者所能理解的還要多”。
——明恩溥
“面子”是“人生第一要義”?
臉面對中國人的重要性,但凡對中國和中國人有一些了解的人都不會感到驚訝。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在中國居住了50多年的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在他的《中國人的性格》一書中第一章的標題就是Face(臉)。在英文中,Face的基本含義就是front of head(頭前面的部分)。但是,對中國人來說,事情就復雜得多了。正如明恩溥所說:“中國人所講的‘臉面’不僅僅指頭的前面部分,它是具有多種復雜含義的名詞,其意思比我們所能描述的或者所能理解的還要多”。對此,學貫中西的大學者林語堂先生也有這樣的詮釋:“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
按照我的體會,中國人所說的 “臉面”或“面子”是關乎個人榮譽和尊嚴的顯規則,說白了就是要活得有尊嚴,讓別人看得起。無論是什么層次的中國人,一事當前往往先替“面子”打算。我在國際機構工作,注意到外國同事買車,在經濟能力范圍以內只考慮自己的感受,喜歡什么就買什么。但是,對于一些中國同事來說,要考慮的因素很多,銀子、里子、面子,一個不能少。買什么品牌、款式和顏色的車不僅要根據自己的喜好和經濟實力,還要顧及周圍同事和朋友特別是中國朋友的感受,決不能讓人說自己“土老冒”,實在“丟不起那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珍視自己面子的中國人也要顧及他人的面子,也就是所謂“給面子”。“面子”是一種資源,“給面子”的操作有時候還真有立竿見影的效果。記得幾年前在北京的公交車上,一位乘客突然喊:“我的手機被偷了!”如果按照與國際接軌的思路,碰上這種事情,我們應該報警。但女售票員使出了“給面子”神功,只聽她大喊: “哪位乘客‘拿’錯了手機,我數1、2、3,大家閉眼,請那位乘客把手機放在地上,我就不用麻煩警察了。”三聲過后,手機果然便落在那位丟了手機乘客的腳下。
撇開“面子”這個與臉有關的表達式本身,西方人其實也同樣講究personal prestige(個人尊嚴),我們常在西方文學作品中,讀到男人之間為了自己的尊嚴而決斗的描寫。但是細想一下,中國人的面子之所以是“人生的第一要義”,是因為我們的面子不僅是自己的臉,而且直接影響到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其他親戚朋友,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傳遞性。當年項羽與劉邦爭雄,八千余子弟兵全軍覆沒,自己卻不肯東渡烏江逃生,在自刎之前還感慨道:“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項羽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跡得到了宋朝女詞人李清照的高度贊賞:“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而“無顏見江東父老”這句成語,也在生活中成為世代中國人特別是年輕學子們的壓力和動力。國學大師錢鐘書先生名著《圍城》筆下的人物方鴻漸在歐洲游學,“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但是,在回國之前卻經不住老丈人的諄諄期許,花30美金買了一紙“克萊登法商專門學校”的博士學位證書,又到照相館穿了德國博士服照了張相以后才敢衣錦還鄉,終于保全了全家父老的面子。
“面子”文化讓中國人很累
從個人到家人,“面子”還可以進一步抽象化、擴大化到本單位、本部門的“門臉”或者“門面”。對老外來說,門面不過是個entry(入口)或exit(出口),但中國人眼里的“門面”可就不那么簡單了。早在兩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在他那半部就可以治天下的《論語》中指出:“誰能出不由戶?”(《雍也篇》)漢語里雙扇為門,單扇為戶,所以孔子說的“戶”字,其實就是指“門臉”:誰能外出而不經過屋門呢?孔子不愧是至圣先師,寥寥六個字就把門面的真諦說透了。是啊,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誰外出能不經過屋門呢?于是,家有宅門,官有衙門,企業、機關、學校也都少不了建一座體面的大門。去年媒體上曾爆出山東某大學的大門總共140多米長、兩層樓高,兩側還有28根雄偉的立柱,耗資300萬元。這所在學術上排在本省高校10名開外的大學,卻在全國“豪華校門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山東這所大學的豪華校門是時下一些地方大興“面子工程”的一個縮影。不久前鬧得沸沸揚揚的云南富民縣“荒山涂綠”事件,經過調查已被證明只是一名做裝修生意的私營企業主為了保護“風水”把門前裸露的采石場刷綠,并不是當地政府的“綠化工程”。
但是,透過現象看本質,值得我們深思的是,為什么社會輿論當初普遍“冤枉”了當地政府?原因很簡單,因為國內類似的“面子工程”實在是太多了,老百姓已經習以為常。舉例來說,每逢較大的涉外活動,有關地方的領導幾乎都會臨時抱佛腳費盡心機為城市作“美容”,最常見的手法就是“化妝”,將老樓房、破舊民居房和店鋪粉刷一新,但是,卻往往只粉刷城區主干道兩邊的臨街的外墻,而置街道背后的臟亂差于不顧。在住房、教育、醫療等公共事業遠遠不能滿足人民需要的情況下,一些地方以“公共文化設施”、“與國際接軌”的名義,動輒投資數億、數十億元打造“地標建筑”、“城市名片”。坐落在上海浦東新區的東方藝術中心,設備大多采用國際先進標準,無論軟件還是硬件都可與歐美的新型劇場媲美。據報道,這座建筑總投資11億余元,平均每天維護成本達9萬元。雖然目前國內尚無專業冰上芭蕾舞團,但是藝術中心卻設有高等級的冰上舞臺,每啟用一次僅耗冰成本就達2萬元,至今僅使用過一次。按照中心管理者的說法,東方藝術中心已成為“高雅藝術發布地”,早已忘記了“公共文化設施”服務大眾的初衷。近年,各地已建、在建的類似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這樣的大劇院不下10座,其中有4個和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相當甚至還昂貴,一些中小城市也斥巨資興建豪華劇院。這一張張 “城市名片” 固然光鮮搶眼,卻是作為納稅人的普通百姓的沉重負擔。我們常常感嘆說中國人活得太累,我認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從個人、家庭、單位、部門乃至整個國家,“面子”文化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在層層加碼的面具重負下,中國人活起來焉能不累?
重新審視“面子”觀
從我第一次出國到現在已經20多年過去了,如今,出入北京,當年的“楊林大道”現在已經被“國門第一路”——首都機場高速路所取代,機場輕軌也將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之前通車。可以說,中國僅用了20多年的時間就在基礎設施方面趕上了與發達國家近百年的差距,這的確是令所有中國人“長臉”和自豪的成就。我的一位在銀行界工作的法國朋友,這些年來一直穿梭于北京和巴黎之間,對比中國日新月異的變化,他常常不無自嘲地說“法國是50年不變”。但是,我知道這只是外國朋友“給面子”的說法,無論是高速公路還是豪華劇院,都無法掩蓋中國仍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的基本國情。
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無論是政府還是個人都應該重新審視傳統的“面子”觀,在“爭面子”的過程中來一個角色互換,給“面子”注入新的內涵。從政府的角度來說,最大的“面子”莫過于創造條件讓城市和鄉村的老百姓住得起房、上得起學、看得起病,使共和國的每一位公民有尊嚴地生活。而對于我們個人而言,“面子”應該是得意時的淡然,失意時的坦然,在痛并快樂著的不懈努力中追求內心的和諧,為崛起中的祖國盡一份力量,讓中國成為世界上和諧發展的典范。
(作者:亞洲開發銀行項目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