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羊

按照行政劃分，我們村應(yīng)該叫老堡村第六村民組。可當(dāng)?shù)厝硕疾贿@么叫，都叫我們小偷村。也就是說，這個組里小偷多。所以盛產(chǎn)小偷，簡單，就是互相之間都保密，絕不對外檢舉誰。偷起來自然也是對外，從不偷本組的。拿當(dāng)?shù)卦拋碇v，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間，好比火車輪子壓軌道，那是鐵碰鐵，關(guān)系崗崗的，硬。老堡村還有另外兩個村民組，也挺個別，一個組里女光棍多，有的都六七十歲了，終身守玉，未嫁。這個組就叫老姑娘村。另一個組里跑破鞋的多，男的跑，女的也跑。兩口子互不干涉。女的當(dāng)著丈夫面，就跑。而且跑得崗崗的，實在，沒半點虛假。當(dāng)然了，女的看見丈夫把別人家老婆領(lǐng)回來，她也會立刻給丈夫倒地方，隨便，更實在。這個組就叫破鞋村。幸好有這兩個組當(dāng)陪襯，不然的話，我怎好往家里領(lǐng)女朋友？一旦女朋友聽說這個組叫小偷村，我臉往哪擱？

我和國強兩人約好今天回村。我倆干的雖然都是下煤窯，卻不在一個坑口。他應(yīng)該比我早出來。結(jié)果他那個坑口透水，等我出來，他永遠出不來，被埋地下。按約定，我倆的女朋友也跟著回村。國強已經(jīng)向家里打電話，說他帶女朋友回去。當(dāng)時我在場，聽見國強母親在電話那頭啞住了半天，不出聲。國強著急，連連問，媽，你說話呀？你怎么沒聲呢？就聽那頭哭出了聲。不過后來那頭又樂出了聲。國強兄弟兩個，哥哥國賓去年死于車禍。我能猜想得到，他媽哭的，是死去的兒子國賓。他媽樂的，是現(xiàn)在的國強可以往家領(lǐng)兒媳了。想想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說沒就沒，我決定再也不下煤窯，回村干別的。我立刻打電話，把這邊出的事和我的想法告訴我媽。我媽說，好，你的想法好。就是，就是……她就是了半天才說，明天就是國賓周年，他媽正準(zhǔn)備燒周年吶。我一下想起來，難怪國強定好今天趕回去，他也想給哥哥燒周年啊。可是，今天卻成了他的忌日。我媽說，能不能先瞞過一段時間，再把國強的事告訴他媽？我說，行。就掛了電話。其實我嘴上說行，心里一點譜都沒有。好在我女朋友有辦法，她說她去找國強女朋友，看看他女朋友能不能跟回村一趟。我問，跟回村干什么？我女朋友說，就讓她說國強臨時加班，她專門來看未見面的婆婆，順便捎回工資錢，這在周年之際，會對國強母親形成安慰，也算有個緩沖，省得一下打擊太大，誰受得了？我點頭承認這主意不錯，她便去了。等她回來，我一看她臉，就知壞菜了。壞菜是我們遼東山區(qū)土話，相當(dāng)于壞事。果然從她嘴里得知，國強女朋友聽完這主意，立刻雞皮酸臉，當(dāng)時就把我女朋友給臭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我女朋友感嘆道，人吶，人！感嘆歸感嘆，我倆準(zhǔn)時買票，搭車回家。在車上，女朋友說，反正你們村誰也沒見過我，見過我的國強又不在了，讓我替他女朋友吧。我說，那就你替吧。

車快到小鎮(zhèn)，我又反悔。我說，你還是別替算了。女朋友問，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憑什么要變卦？我反問她，咱倆關(guān)系怎樣？她說，那還用問，崗崗的。我說，咱倆鐵成，對不？她說，鐵成。我說，我就是想到將來咱倆鐵成，才反悔。女朋友腦瓜子快，說，噢，我明白啦，你是怕將來咱倆成了，人家笑話你，說你撿剩？我說你想歪了。然后我對女朋友解釋，說，你想啊，咱倆一天到晚的，在村里窮繞花，而且是在國強母親眼皮底下窮繞花，一想到你從前是國強女朋友，她心里會是啥滋味？窮繞花也是當(dāng)?shù)赝猎挘馑加悬c接近于走來走去。女朋友說，你說得有道理，我還是別替的好。我倆下了車，還要走二十里山路，才能走到老堡村。剛走出小鎮(zhèn)，女朋友站住，說，不過再仔細想想，我還是別去的好。看我沒明白，她說，國強說過領(lǐng)女朋友回來，現(xiàn)在沒回來，可跟他一塊打工的你，不僅回來了，還領(lǐng)著女朋友回來……不行，我還是留在小鎮(zhèn)吧。聽女朋友這么說，我佩服她心細，更敬佩她心善。現(xiàn)在心善的女孩子，上哪里找啊？看來我選她當(dāng)女朋友，是一點都沒選走眼啊。

小鎮(zhèn)沒有公家旅店，一水的全部是私人旅店，也一水的有小姐。好像沒有小姐，旅店就開不下去似的。為了競爭，小姐們一個賽一個，說花容月貌都嫌不夠，個頂個的，恨不能搖曳多姿，才行。這種旅店自有它的優(yōu)點，就是便宜，住一宿才十元錢。當(dāng)然專指住店的。我女朋友去了，鎮(zhèn)了小姐們一下，她們從來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前來投宿，以為生意遭受威脅，人人自危，當(dāng)時臉都白了。看著她們一個個閉月羞花的，那一刻上，我虛榮心得到了滿足。臨走，女朋友送我到背靜地段，笑問，留我自己住在旅店里，你放心嗎？我反問，你能否出污泥而不染呢？她答，我這一生只接一個客。我說，行，那我也只嫖一個娼！

我還沒有回村，國強母親已經(jīng)開始抓雞，準(zhǔn)備招待馬上回家的兒子和兒媳。村里人都知道，國強喜歡雞。小時候，他喜歡把雞摟在被窩里睡覺。尤其公雞，得空了，他愿意看自家雞和別人家雞打架，如果自家雞獲勝，他會抱在懷里可街走，到處炫耀雞的厲害。當(dāng)然他也喜歡吃雞，不過一般情況下，他是不吃得勝公雞的。然而不知啥原因，兩個月前，母親聽到兒子在電話里說，他極想吃公雞。母親就特意留在籠子里一只公雞，先養(yǎng)著，等兒子回來殺吃。卻出乎意料的，剛打開籠門，那雞飛跑出來。那是一只白公雞，所以，幾乎全村人都看見了。那雞跑到誰家，誰就幫抓。可是抓半天，也沒抓著。原來，我媽把國強的事透露給大家了，大家替國強母親著想，都不成心抓，才抓不著的。這反倒調(diào)動出國強母親巨大積極性，她決心非抓住不可。看她累得一頭汗，有人勸，算了，不就是一只雞嘛，抓不著還抓它干啥？又有人勸，你兒子喜吃這口，我們知道，可眼下這季節(jié)，吃雞哪里趕上吃羊啊？我們今晚偷羊去！國強母親沒有聽勸，繼續(xù)抓。有一次公雞跑進死胡同里，國強母親扎開兩手，慢慢靠前，靠前，突然下手，一下抓住雞尾，那雞跳起來，翅膀用力疾拍，拍出一片嘩嘩大響。村民見狀，不約而同的，發(fā)出叫聲：啊！啊！好像村民在替公雞叫喚。不知誰高叫一句，國強他媽快松手，你別讓它臨死前遭罪呀！村民聞聽此言，嚇得立刻禁聲。包括喊完話的那個村民，也意識到什么，閉緊嘴巴，啞住。

好在國強母親并沒有看到大家的表情，她可能聽見那一聲喊，正猶豫的當(dāng)口，公雞從她手里掙脫，飛躍墻頭，繼續(xù)奔逃。國強母親繞過墻頭，繼續(xù)追。看她決心已定，大家不忍心她體力遭受折磨，紛紛走出來，跟她后邊，幫追。卻看她突然站在前面，不追，也不抓。她好像看到了什么。等大家陸續(xù)靠前，一下都看明白，那只公雞壓住一只母雞，正愛情著。

雞和人不同，人的愛情時間長，雞的愛情時間短。大家決定等一會兒，等愛情完畢，再抓。可是，愛情完畢了，雞帶著一臉滿意，慢悠悠向山坡走去。如果這個時候抓，很容易抓到。國強母親卻目送著雞走，一動不動。雞走的前邊，是墳，那里埋葬著國賓。身后的村民都愣怔了一會兒。不知哪個嘴首先挑破沉悶，說，咱今晚偷羊吃吧？其余的嘴紛紛附和，偷羊吃，偷羊吃。這時國強母親說了話，要偷，你們也別讓國強知道，他就是不愿意偷，才出去打工的。我回到村，天已黑。聽到今晚偷羊，想想是為了國強，我心說，就偷最后一次，以后金盆洗手，拒偷。可我也是心明鏡，人的毛病常常是這樣：所謂的最后一次，其實就是開脫罪責(zé)，為自己下一次再偷掃清道路，而尋的一個遁詞。

我媽說，天擦黑時，國強媽還站院里向村頭望，你既然能夠扯綹子，快抓緊去她家一趟吧。扯綹子也屬當(dāng)?shù)赝猎挘饧措[匿事實而編排出理由。這時電話響了。我家電話沒裝來電顯示。最怕國強母親這個時候打電話，偏偏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來，驚得我和我媽兩人誰都不敢去接。我倆就望著電話，任憑它一聲連一聲，固執(zhí)己見地響。老這么響也不是個事，我到底還是抓起了電話。聽了，居然是女朋友打來的。她說，明天國強女朋友一個人去村上，你告訴國強媽，讓她放心，在家里好好等兒媳吧。我問怎么回事？我的潛臺詞是，她不是一口拒絕了嗎？怎么又突然回心轉(zhuǎn)意了呢？我想聽我女朋友詳說。白費，她好像心疼電話費似的，說，你哪那么多廢嗑呢？你只管把話捎到，別的你管那么多干嘛？然后掛斷電話。我后悔留下旅店電話號碼就好了，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這電話是從哪兒打來的。

我去國強家，捎完話，匆忙溜出來，趕快加入偷羊那一伙里，去偷羊。

偷羊簡單。當(dāng)然了，對于我們來說，偷啥都不難。比如，我們從前去一農(nóng)戶家偷豬，就相當(dāng)簡單。我們帶著兩張被單子，一張黑的，一張白的。選中一頭豬后，先喂它一塊泡過酒的苞米面餅子，待醉后，就在圈里下刀，現(xiàn)偷現(xiàn)宰。這還不算完，我們把死豬抬出圈，抬至我們的推車上，然后推著車子進農(nóng)戶院里，喊他們起來，幫忙圖擼豬。圖擼兩字，在我們當(dāng)?shù)乇硎緞釉~，其意就是給雞鴨豬什么的，澆上開水，燙，然后去毛。此類操作規(guī)程，就叫圖擼豬。然后，再動刀，開膛，破肚。然后大卸八塊。整個流程，貌似偷豬，其實跟殺豬也沒啥兩樣。當(dāng)然了，我們并不讓農(nóng)戶白幫忙，答應(yīng)走后留下一塊肉，以作酬勞。而農(nóng)戶也挺精的，覺得幫我們圖擼的這頭豬，有點面熟，就偷偷摸摸離開，到豬圈那兒，往里看。主要看自家豬丟沒丟。我們帶的被單子，專門留在這個時候發(fā)揮它的效應(yīng)。我們早就留睡里面一個人，如果偷的白豬，那人就蒙著白被單子，假裝弄出豬的呼嚕聲，睡。反之，就蒙黑被單子睡。農(nóng)戶一看豬還在，回頭幫我們圖擼的，更加歡實。偷羊就不用費這種事。但偷羊也要守規(guī)矩，切忌偷頭羊。把頭羊偷了，那太不道德了。卻有一次，我們剛剛跳進羊圈，還沒有下手，頭羊發(fā)現(xiàn)我們心懷叵測，它立刻負起領(lǐng)導(dǎo)責(zé)任，一頭向我們撞來。我們也不是白給的，早有防備，手握一把錘子，眼見它要撞到我們時，一錘子掄下，照準(zhǔn)它腦門就砸，都不用來第二下，只砸那么一下，羊就跪在地上，死掉。憑良心，我們沒想偷頭羊，可它生撕活拉的硬往我們身上撞，怪誰？我們只偷了那么一次頭羊。結(jié)果把養(yǎng)羊戶激怒，他動員親戚朋友，逐村逐戶的，查。所謂查，也夠精的，他們假裝路人，每從村里經(jīng)過時，你看不出他們是在找羊，尤其他們的眼睛，一點都不斜視，只管望著前方，完全徹底的像個路人。然而他們的鼻子，卻沒閑著，誰家殺羊了，畢竟有味，只要聞到了味，就妥。我們料定他們會聞味，當(dāng)晚我們殺完羊，沒有吃，而是把肉藏在有冰箱的人家，冷藏起來。此招果然奏效，他們連續(xù)從我們村路過七八天，也沒有起疑，最后放棄我們村，把工作重點轉(zhuǎn)移到別村。

近幾年，養(yǎng)羊的多起來，就更有利于我們偷。不過，為了防盜，每個養(yǎng)羊戶也都有高招。有的用紅鉛油在羊腦門上畫個紅點，有的用剪刀在羊尾巴處鉸掉尾巴尖，有的拿小鋸條在羊蹄處鋸出個豁口，有的拿燒紅的鐵去羊角上燙出個記號。凡此種種，只能防范那些小賊。所謂小賊，指的是偷回羊了，伙在自己羊群里，放養(yǎng)，或者去販賣。這就很容易被指認出來而犯事，得不償失啊。而我們，豈能跟小賊同日而語？我們基本屬于大盜，偷了，回來就吃，吃進肚里，怎么查？出來以后，都叫屎，都一樣的臭，更沒法查了。我們信守一條，小心無大過。有位農(nóng)民領(lǐng)袖說過類似的話，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認真二字。所以我們從來不犯事。經(jīng)過通盤考慮之后，我們決定遠一點偷，去外縣偷。人，都有護短的本能。就算偷回來被發(fā)現(xiàn)了，人都要欺生，諒你外地人拿我們沒招。所謂地緣關(guān)系，是也。我們十幾個人，拉著一輛手推車，乘著夜色，在山路上走。剛出村的時候，我們是抬著車走。走過兩個村，再經(jīng)過一個鄉(xiāng)鎮(zhèn)，才放下車。但我們的車輪子，事先用布包好，盡管車在地上走，地表也毫不留跡。又經(jīng)過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們在包布磨漏前，換包布，再走。如此三番五次的換包布，等到達外縣，你就是神探，也會誤認為羊是飛走的。卻出了一點小岔頭，我們剛剛跳進羊圈，忽然就有一頭羊向我們發(fā)出威脅，天不怕地不怕地攻擊我們。按照規(guī)律，就知它是頭羊。因為羊遇到生人，一般都紛紛躲避還嫌來不及，只有頭羊才拼命護群。我們就像上次對付頭羊那樣，如法炮制，用錘子猛砸它腦門。出乎意料的，上次只砸一錘，就完事，這回可倒好，我們連連砸它數(shù)十錘，它才不情愿的，跪下。當(dāng)我們以為它死了，正準(zhǔn)備動手把它抬出去時，它居然又活過來，臨死前又向我們撞一次頭。畢竟是死前的一撞，屬于強弩之末，對我們而言，沒有形成傷害。我們只好再補兩錘，徹底完事。不過這頭羊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印象。回去的路上，有人議論說，其實羊這種東西就是給人吃的，關(guān)鍵所在，是哪個羊活得壽命長一些，哪個羊活得壽命短一些。你看這個傻羊，我都選中一頭又肥又大的羊了，可它偏偏找死，誰都沒惹它，它自己向我們撞來。唉，多傻的一頭羊啊。

快回到本村地界時，我們說話的，就多起來。而且都是男性，說出來的話就沒有把門的，有誰說，回去吃完肉喝完湯，咱也別虧了老二呀。老二專指男人的工具。都明白那人的話意。就說，明天去鎮(zhèn)上各個旅店溜一溜，看看最近來沒來好一點的貨，有好貨了，咱大家全都去，來個包圓！包圓這句話有其多義性。外地人的理解，多指一個不剩的，全包了。但在我們村里，尤其用在包小姐身上，就不是那個意思。一如每句成語都有出處，包圓的指義，出在村長嘴里。上屆民選，選前，村長打了保票，說，凡是選我的，一旦我當(dāng)上，頭一件事就是我請你們客！結(jié)果村長真的當(dāng)選，他沒有食言，積極兌現(xiàn)，花錢雇了農(nóng)用三輪號子，整整裝了四車村民，拉到鎮(zhèn)上。然后，把女村民安排到飯店里吃喝，把男村民安排到旅店里玩樂。村長挺會算計的，用我們當(dāng)?shù)卦拋碇v，他這人也夠摳門的，給大家來個包圓，只花錢雇了一個小姐，供大家使用。而且他還挺會安頓小姐，把小姐的價錢壓成最低之后，說，別看價錢低，但你這是薄利多銷，一樣掙錢的。開頭村民并沒有意見，心想小姐這東西，誰用不當(dāng)用？就是你不包圓，你單獨去用，其實在你之前，已經(jīng)被數(shù)不清的人用過數(shù)不清的次數(shù)，何必在乎這一次呢？圖的只是眼前這一樂，把樂完成了，就行。村民把包圓這份工作都圓滿結(jié)束了，開始站外邊等村長，準(zhǔn)備跟村長道一聲謝，再離開。畢竟人家請了客，你總不至于不辭而別吧？卻干等也等不出來村長。以為今天客多，村長可能在里面忙于結(jié)算，花點時間也屬正常，就耐心等。有人缺乏耐心，覺得老這么干等也不是個事，就進去看村長在哪個房間里，打算催辦一下。豈料進屋后，那人看傻了眼，原來，村長自己包了倆小姐，正忙得脫不開身呢。那人出來照實學(xué)說一遍，大家聽后，忽然覺得自己吃了虧，對村長產(chǎn)生意見。于是人人堅定了耐心，準(zhǔn)備村長一出來，向他提意見。村長這人猴精，忙完事出來，從大家臉上知道了什么，就先拉下自己臉，說，有啥不樂意的？這叫能者多勞！如果你們當(dāng)中誰有本事，能夠一箭雙雕，就站出來，我請客。村長這么一叫板，還別說，把在場的人都給叫住，沒誰出來搭茬。村長就緩了口氣，說，你們吶，從今往后要記著，干啥事都不要跟當(dāng)官的去爭，你們把手伸出來看看，手指頭一般長嗎？肯定不一般長！我讓你們實行包圓制，也是開發(fā)你們的經(jīng)營意識。花最少的錢，得到的利益最大化。這等于我交學(xué)費，你們上課，難道你們還不便宜嗎？都紛紛說，便宜，便宜。有人甚至激動地喊，村長，往后你再請客，堅決實行包圓制！

今晚重提包圓，幾乎人人興起，都說，尋到好貨，咱們能落一人不落一屯，包圓。對，咱們明天包圓去！聽他們這樣說，我暗中擔(dān)心，害怕明天我女朋友吸引住了他們的眼球，可就操蛋了。尤其是將來，我成婚時，人家認出這女子曾在小鎮(zhèn)旅店呆過，我身上就算是長一百個嘴，也難說清啊！急忙的，我說，明天就不用勞駕各位，我自己去，準(zhǔn)行。有誰說，那可沒準(zhǔn)，要是你小子先看好，先給忙乎了，我們不成了撿剩？不行，一人為私，兩人為公，至少再加上兩個人去，才叫人放心。這事就算胡亂談定。而我卻心神難寧。時已夜半，大家回村后，由于當(dāng)晚就殺，明天等吃，存放冰箱顯然欠妥，為防外縣來人盤查，只好又去鄰鄉(xiāng)偷回一頭羊，用以混淆視線。所以要這樣，因為頭蹄尾巴能夠掩藏，而羊皮必須貼在墻上，那東西留著賣錢，屆時去小鎮(zhèn)旅店，交包圓費呢。這時候，天已漸漸的白。

按計劃，中午吃羊肉喝羊湯。大家一夜沒睡，趁上午有空，都回了家，抓緊睡。我心里有事，哪能睡得著？回家忙完雜事，我抽身從家里溜出來，準(zhǔn)備偷偷跑去小鎮(zhèn)，讓女朋友暫避一時，躲開村里這幫餓狼，以免遭到不必要的麻煩。說麻煩，這是往好里想，如果往壞里想，那么好的女朋友，讓村上這幫家伙逮著了，還不得來一次空前絕后的狼吞啊！尚未出村，村街那邊就傳來人聲，我抻脖往那里看，幾個陌生人出現(xiàn)，就知壞菜了。

那幾人是外縣的，查羊。全村的人都被驚動起來，人人出來賣呆。賣呆語焉不詳，但語義清楚，表示看熱鬧的意思。然而我們村的人，可沒有那么弱智，他們表面賣呆，實則為偷者壯膽。果然，那幾人一看賣呆的人眾，也不敢造次，縮手縮腳在村里查看。當(dāng)然就查看到了羊皮。幸虧那個矮墻上，留著前些天的兩張羊皮，加之新貼上的兩張羊皮，小矮墻都顯得滿，那幾人看了，也白看。他們就把重點轉(zhuǎn)移到那口大鍋上，卻不靠前，都遠遠坐地上，看我們煮肉。但我們都注意到了，他們其中一人離開，照原路返回。就知那一人回去通風(fēng)報信了。這嚇不倒我們，即便那人領(lǐng)來更多的幫兇，我們依靠本土作戰(zhàn)，諒他們必敗無疑。不過我出門在外，比村人見識廣，總覺得他們把眼睛盯在鍋上，不是個好事。記得從一張報紙上看到，某草原牧場上，平均一牧人可放牧三個以上的羊群。原因簡單，那里實行了高科技，給羊裝配了芯片，一個人可以遙控放羊。也就是說，如果他們拿來什么儀器，一遙控，鍋里的羊肉就會出現(xiàn)反射。就算我們把肉吃肚里，也枉然，只要人家遙控了，甚至我們的糞便也會有反應(yīng)。考慮到這種后果，我趕緊把想法暗告給身邊村民。身邊村民發(fā)揮鏈?zhǔn)阶饔茫蹈娼o別的村民。很快得到反饋，大家一齊把目光望向我。外縣人就坐不遠處，為防偷聽，我和村民只得節(jié)約嘴巴，全靠眼神互遞信息。村民望我，是用眼睛問，果真有此事嗎？我點頭，并用眼睛回答，確有其事。大家互相看看，好像失了主見，再集體承包似的，把目光承包到我臉上。看大家對我實行了包圓制，我有點暗喜。我不暗喜別的，大家對我包圓，就省去了對女朋友的包圓，豈不樂哉？當(dāng)然了，也多虧外縣來人，才牢牢拴住村民，這無異是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啊。我差不多心懷感激望向外縣人，豈料外縣人已望定我多時。等我目光一碰到他們目光，哇噻，請允許我這個農(nóng)民仔也哇噻一句吧，我一下讀懂他們眼中內(nèi)容，他們完全拿我當(dāng)主謀了！事實上我權(quán)且算個跟班的，拿我當(dāng)主謀，這等于破格提拔一個不稱職的鄉(xiāng)長當(dāng)縣長，多冤啊？為平反冤假錯案，我請示盧嬸，問她啥時候往鍋里下鹽？其實煮羊肉只需清煮，什么都不用下的，我故意問錯。然后，我再喊郭三，那就不是請示了，而是請假，問他中午我不喝羊湯了，提前上小鎮(zhèn)一趟，你看行不行？郭三這人平時愛裝，誰要是給了他半盆水，他就能扎猛子。愛裝款，喜歡冒充老板，而且嗓門粗。他喊，那哪行？不行！沒我的話，看哪個敢不喝羊湯！結(jié)果再一看外縣人，他們的眼球集體滾向郭三，不再尿我。

恰這時，有誰眼尖，看著村頭喊，快看！一個女的！我隨大家一起看，果真有個女的走來。雖然相離還有百米之遙，可我確信，那女孩任誰看了，你都得承認她貌美，招人看。尤其走近了再看，女孩的臉上，含著淡淡憂傷，更叫人愛憐。女孩并不打算往村里深走，隔人們挺遠的，站下。然后向她最近的村民開口，問，誰叫梁玉成？梁玉成就是我。我一聽，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趕緊迎過去，假裝認識她似的，說，哎呀，這不是國強女朋友嗎？多日不見，我險些認不出你啦！而我心里打鼓，她是誰呀？我怎么沒見過她呀？女孩心領(lǐng)神會的，跟我配合，說，快領(lǐng)我上國強家吧。大家自動散開一條道，讓我倆過去。等我倆快走到國強家院門口時，我望見國強母親頭上纏著白孝布，一個人站院里，發(fā)呆。于是我收腳，低聲說，不用我陪的，你自己去吧，沒事。我就退回來，退到煮羊肉的鍋旁。此前還有說話和打鬧的，卻因村中多了一位陌生女孩，都不吭聲。就在集體靜默中，突然從國強家那邊炸響出一串鞭炮聲。我們倒沒什么，可坐地上的外縣人，毫無準(zhǔn)備，驚得一下全都站起來，望向那邊。我們也跟著去望，就望見國強母親手舉一柄長木竿，上頭挑著鞭響，引路，后面跟著女孩，女孩也頭纏孝布。出院門，再沿村街走，就走向山坡那座墳。二人在墳前燒了兩刀紙，再繞墳走幾圈，然后下山。外縣人站看一氣，終于有一位年歲大的老者，走過來小聲問，你們殺羊……是為了辦白事？我們都點頭。傳來三輪號子響，回頭望，三輪號子上載來幾個外縣人。車停住，他們懷抱兩只羊羔，急放地上，任其羊羔四處聞味。

兩只羊羔終于聞到矮墻處。它倆躲開其余羊皮而不顧，直達一只羊皮的肚囊處，分別叼住奶嘴嘴，一下一下吸吮著。剛才問話的老者走過去，跟他們說些什么，然后動手解開那張羊皮，放車里，那倆羊羔也給抱車上，繼續(xù)叼緊奶嘴嘴，吸吮著。三輪號子載著外縣人離村而別，已經(jīng)淹沒在一片煙塵里頭了，村人似乎還能看見羊羔叼著奶嘴嘴……隱約間，村人聽見，國強家里傳來老女人放大悲聲的哭。

送女孩走時，是我和國強母親兩人送的。出村很遠了，國強母親看看前后沒人，忽然的，她拉住女孩手，并塞錢給她，說，拿著，我不能讓別人付你工錢。我一下就猜到，我女朋友從小鎮(zhèn)旅店里雇了女孩出來。女孩拒收，并哀求，大媽，現(xiàn)在京城里的人都提出口號，每月要少開一天車，你就讓我每年做一天正常人吧！只做一天！行嗎？

兩天后，我一個人離村。我說過我們那兒都是大山的。距小鎮(zhèn)有二十多里山路，我已經(jīng)走進荒無人煙地帶了，忽然看到半山腰處，一只雞跟我保持平行的，在走。雞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