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大隊的火炕燒得像面大火墻,烤得人口干舌燥。我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摳眼睛上的眥眸糊。眥眸糊又老又硬,像風干了多少年的雀屎,賴在兩個眼角上就不肯走。我費了好一會工夫,總算揭開了它們,扒開了眼睛,小心翼翼,還是帶下幾根眼睫毛,疼得我直皺眉頭。而后,我翻身,下意識地朝左側看去,貓著兩眼,卻沒有看見王力。王力昨兒晚上在我的左側,炕頭的位置。我內心詫異,左臂肘撐炕,再朝門外看去,就見王力打從外屋走進來,裹著一身煙氣。我當時就想,這老家伙,真能鼓動煙,昨天晚上鼓動了半宿,還不夠勁,今天早上又開始鼓動了。我心里這么想,索性倒下身來,想再烀一會豬頭。這時候,王力走過來,站在我的頭前,說,起來吧,無論如何我們今天也得走了。我就瞪大了眼睛,問,走,怎么走?大雪都能埋人了,要走你走吧,我不走。我心里老大不愿意,眼睛斜楞著王力,頂了他一句。這時,我發現,王力的兩只眼睛都是紅的,充滿了血絲,像是一宿沒睡覺似的。我內心詫異,就問,你咋的了?王力瞭了我一眼,說,我沒咋的。我說,沒咋的兩眼怎么那么紅呢,好像紅眼耗子似的。王力打了個唉聲,蔫蔫的,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說,八成是這幾天睡熱炕,烤的吧。聽我的話,今天走吧,我們都耽誤兩天了,再耽誤,家里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我眨巴眨巴眼睛,還是爬了起來。
那一年我22歲,在火柴廠當工人。趕巧兒,年底廠里清理階級隊伍,缺外調員,便有人推薦了我。跟我分到一組的就是王力。他是一個老公安,五十出頭,因為妻子的成分高,好像是漏劃地主,被清理出來,到火柴廠搞政工,又做了我們這個兩人小組的組長。王力人長得方頭大耳,虎背熊腰,冷眼望去,極像楊虎城。但說起來話來,卻娘們聲娘們氣,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這讓我很瞧他不起,在當時,有意無意地,總頂撞他幾句。我當時年輕,豪氣干云天,再加上家庭成分好,祖宗三代的雇農,上等的成分,說起話來,自然橫沖直撞,歡快得像小馬。他呢,聽了全當耳旁風,也不跟我計較,往往是一笑了之。
我們外調的對象是原來的廠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靠邊站了。據群眾揭發,他的父親是被人民政權鎮壓的,而他自己則說是被維持會槍斃的。兩種說法,決定了他的兩種命運。如果前一種情況屬實,他就是血仇子弟,是再也結合不進領導班子的;如果后一種情況屬實,可算是烈士子弟,則有希望重新站起來,老中青三結合,當革委會主任。
就是為了他的事,我們跑了內蒙古,跑了江西,跑了吉林,由遠及近,最后到了吉林省撫松縣的青山大隊。當然這是1972年那陣兒的叫法,老皇歷了,現在應該叫青山村了。青山大隊離縣城70多里,不通汽車。聽當地人的話,我們走了山道。山道只有三十多里路。
外調進行得極順利。證言人曾是人民政權縣大隊的隊長。據他說,斬釘截鐵,在他槍斃的人中,沒有一個是魚亮子上的人。如是,他也就證明了廠長的父親不是我人民政權鎮壓的。因為那檢舉人告發說,廠長的父親原來是魚亮子上的,給日本人當特務。而在我們已取回的證言中,有兩份說記不清了,有一份說可能是被我人民政權鎮壓的,有一份說是被維持會槍斃的。這份證言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一錘定音。我很為這份證言而興奮。但我發現,王力并不像我一樣開心,總是皺著眉頭,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心中納悶,卻也不好問什么。這時候,我再回頭想想,其實,何止是這一天,即使是在整個外調的過程中,他都是愁眉緊皺,苦著一方大臉,仿佛心中斗爭著無限的心事。
不管如何,我們畢竟是圓滿地完成了任務。所以,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張羅著喝了一瓶德惠大曲。跟我們一起喝酒的,還有上海兩個外調人。我們共同睡在一鋪炕上。我們擬定在青山睡一宿,第二天清早再從山道返回縣城。
不料,當天晚上便下起了大雪,又不料,這大雪竟然下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早上,雪停了,天卻沒晴,陰沉沉地壓在小村上空,像個大鍋。
吃過早飯,王力張羅著動身。我不同意,說三天都等了,還在乎一天嗎,不如明天有了道眼再走。同炕住宿的兩個上海人也幫我勸王力。但王力執意要走,并拉我坐在炕梢,辦起了學習班。那陣時興辦學習班,因為毛主席說過,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里得到解決。
我們各自拿出自己的毛主席語錄。王力是組長,王力先說。王力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問我,你是什么態度?我說,我當然贊成了。如是,他念一段毛主席語錄勸我,我又用另外一段反駁地,我們各取所需,勸來駁去,結果也是不分勝敗。最后,他又使出殺手锏,用毛主席語錄,“我贊成這樣的口號: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壓我。我當然是不服氣。最后是兩個上海人發話了。他們說王力是組長,年齡又大,我應該聽他的話。我不得已,只好答應上路,嘟嘟噥噥。王力就婆婆丁出一臉笑,說,現在是八點一刻,我們再不濟,每小時走八里路,下午一點半也能到撫松縣城。我聽了,也覺得是那么回事。
雪晴了。灰灰的陰云壓在頭頂,凍得太陽像一團糯米餅,任是直視它,也不再刺人眼睛。這是我有生以來遇見的最大的一場雪。地上是雪,房上是雪,樹上也是雪,除了幾株光禿禿的老榆樹干和縷縷上升的炊煙外,余下的便都是雪了。大雪壓得本來就低矮的房屋更低矮了,怎么看,都像一個個蘑菇,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七扭八歪。雪路上沒有一點足跡,無論是人,還是牲畜家禽。我是第一個在雪地上插進足跡的人,每邁一步,都會有雪砣子鉆進褲腿筒,又從褲筒子竄進鞋窠,冰得人直打冷戰。剛開始那陣,我還時時蹲下來,往出摳鞋窠里的雪塊。到了后來,索性任其灌下去。不一會工夫,鞋里就濕透了,每走一步,呱嘰呱嘰,好像每一步都踩著一只大肚蛤蟆。從小到大,我還沒有遭過這么大的罪,心頭自然是又氣又惱。我認為這些都是王力造成的,因此,每走一會兒,就回頭瞅瞅王力,翻著白眼球。那時的王力手里提著棉軍帽,腦袋上大汗?搖?搖 ,走起路來,左搖右擺,好像每一步都會摔個大跟頭。看到他那疲勞的樣子,我就有些幸災樂禍,心里咒道,活該,累死你才好呢,誰讓你起高調,非得今天趕路。
我們就這樣在雪路上跋涉,好不容易穿過平地,走上了山路。我們原來以為,有大樹遮著,林子里的雪會少一些,路會好走一些。出人意料的是,山里的路不但被大雪遮得嚴嚴實實,而且,有的地方雪飄了起來,會沒胯深。何況,山里的路崎嶇不平,我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地瞅著腳下,生怕崴了腳,像隨時都能踩響一顆地雷。
在一棵老橡樹下,我連問也沒問王力,自作主張,背倚樹干,坐了下去,摘下棉軍帽,用帽里子一把一把地抹額頭的大汗。王力見我坐下了,將手中的棉軍帽一甩,扔在了雪上,身子朝下一委,就坐在了我的旁邊,呼呼喘著大氣,一口接一口。喘了一會,他說,我耳朵嗡嗡響,像打雷似的。我說,你那是累的,歇一會兒就好了。我嘴上這么說,心中暗想,活該,誰讓你主張走了,自作自受。他點點頭,將左手從棉手悶子里抽出來,看腕上的大上海表。我問,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他搖搖頭,說,十一點四十分。我的眼睛就瞪大了,說,我操,我們用了三個多小時的工夫,才走了不到十里的路啊。我們進山的路上,在這棵大橡樹下曾遇見一位當地套兔子的,他告訴我們說,這里離青鄉村十里路。聽了我的話,他一笑,說,真沒想到路會這么難走。看他笑,我心里來氣,便背倚大樹,站起來,催他上路。我當時的想法是,我比你年輕,看最后累壞誰。王力抬頭,?搖瞭了我一眼,說,再休息一會兒。我說,休什么啊,休,再休,我們就喂狼啦。那陣,我的肚子里已咕咕響了。可我知道我們沒有帶吃的,耽誤的時間越長,越餓得慌,也就越走不動路。我心里這么想著,站起身來,朝前走去,自管自己。說是走,其實是挪,一步一步地向前趟著厚厚的山雪。
王力見我走了,也掙扎著站了起來,跟我前行,搖搖晃晃。大概走了幾十米后,偶然回頭,我發現王力沒有戴帽子,頭發濕漉漉的,像水洗過了似的,汗氣倒細了不少。我大吃一驚,問,你怎么,沒有戴帽子啊。他說,我忘了。我說忘了,忘了怎么能行,等一會兒汗出透了,身上冷了,還不得凍掉耳朵啊。說罷,我返身,就要回頭給他找帽子。他擋住了我的路,說,別找了,好不容易走了這么遠,再走回去,得費多大的勁啊。我想了想,認為他說得也有理,只好回頭繼續趕路。可我心里總是劃魂兒,他一個上了歲數的人,又有那么多經驗,平時總是囑咐我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自己怎么會粗心大意到忘記戴帽子呢。
山中的路比平原上的路更難走,一會上坡,一會下坡。上坡路還將就,只須加點小心,多用些力多滑幾個跟頭也就可以了。若是碰見下坡路,我們須試探著走,否則的話,哪一腳不小心,都會崴了腳脖子。
我們就這樣走著,一前一后,誰也不同誰說話,只是小心地看路,走路。在一個面南背北的懸崖下,王力喊我,說歇口氣再走。聽了他話,我收住腳步。那陣,我已經餓得心慌腿軟,兩眼不時有金花亂蹦,想不休息也不可能了。我搖擺在那里,等他跟了上來,喘息著說,帶些吃的就好了,我現在餓得都前腔搭后背了。王力的臉上陰云密布,比老天還重,沉吟了片刻,說,這事都怨我,我沒有想到會用這么長的時間。我白了他一眼,說,我們還是走吧,要不,天一黑,就更難走了。他兩手叉腰,瞇縫著眼睛,瞧了我一眼,說,你先走吧,我再歇一會兒,隨后跟上。我聽了這話,又驚訝,又氣憤,便喊了起來,聲嘶力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山這么大,雪這么深,誰知道能碰見什么大牲口啊,你讓我一個人走!我們兩人走,還是伴,要是一個人走,出了問題,你負責啊?王力搖搖頭,說,我實在是走不動了。我的意思是你能走,就先走吧。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便喊,這時候不走會凍死的,即使不凍死,也得喂了張三(狼)。王力還是搖腦袋,說,你就別管我了,自己逃條生路吧。你才二十出頭,還沒娶媳婦,沒有享受過生活的樂趣。我都這么大歲數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也沒什么關系。我怔了怔,突然就想到了什么,開始懷疑他是早有預謀。一想到這層,我額頭早已消失了的汗又沖出來了,冰涼冰涼的,兩腿立即軟了,渾身的骨頭架子都像散了。我強行克制住自己,掃了他一眼說,你說休息,就先休息一會吧。你先坐下,我去找一些干枝子,咱們先生起一堆火,烤干了衣服,再走。那時,我們的衣服被汗水溻透了,冷風一吹,都凍成了冰砣子,冰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說完,我也不管王力同意不同意,就走到山崖的東側,尋找干枝子。等我抱回一抱干柴,伸手朝王力要火柴時,他卻搖搖頭,沒有說話。我不相信,說,你的火柴呢,怎么不拿出來啊。他一笑,比哭還難看,兩只大手悶子一攤,說,都用光了。這回是我搖頭了。因為我清楚記得,昨天晚上,他從兩個上海人那里要了一盒火柴。雖說他抽了半宿的煙,頂天說也不過十幾支,怎么會用一盒火柴呢。我們都是火柴廠的,都知道每盒要有一百根火柴,他又是一個喜歡抽煙的人,火柴是須臾也不離身的,怎么會忘記帶火柴呢。我便想他是有意不帶火柴的。我這樣想著,兩手一搭拉,就躺在了雪地上,說,這回好了,要吃的沒有,要火又沒有,我們不餓死也得凍死。這時,王力的眼圈就有些濕潤了。他注視了我一眼,說,聽我的話,別管我,你就先走吧,我不能把你也連累了。
聽他這么說,我的牛脾氣也上來了,說,你到底咋想的,就不能跟我說句透亮話啊。我一邊說,一邊用兩手捧起一團雪,大口塞進嘴中,弄得滿嘴巴滿鼻子都是雪沫了。
聽我這么說,王力的大腦袋就耷拉下來了,沉沉的,像灌了鉛。他又瞄了我一眼,說,咱們臨走之前,李主任找我談話,你知不知道。我點點頭。他說的李主任叫李金山,是我們廠的革委會副主任,實權人物。就在我們上火車前,這位李主任把王力拉到一邊,說了些什么,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在一旁看了,心里來氣,索性一走了之。當時,我還真想過,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他李金山說不定又玩起了什么花花腸子。這李金山人長得肥頭大耳,逢人三分笑,不笑不說話,但背后里盡干些壞事,因此,人們當面李主任長李主任短的,背后都叫他笑面虎。笑面虎原本是車間一名工人,三天上訪,兩天告狀的,總有訴不完的苦,抱不完的屈,是廠里有名的刺頭,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貼出了廠里的第一張大字報,搖身一變,成了廠里的二把手,人見人怕,人見也人敬。
如此,當他說到了李金山,我已覺得不會有什么好事情。但當我盯住他的臉,再等他說什么時,他又打住了話頭,耷拉下腦袋,貼在兩膝上,不再理會我。我看出了他渾身在顫抖,說,你不告訴我,我也不想問了。但我總是想,我們不應該凍死在這兒,誰的命也不是拿咸鹽換來的。
聽了我的話,他兩眼流出了淚,又很快凍定在眼窩處,說,聽我的話,你還是先走吧。記住,一定要保管好材料,那可是老廠長的政治生命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想到王力是故意找死。我只是想,我先走也未必是一件壞事。這樣的話,我可以先到山外的村莊,再找人來救他。我把我的想法同王力說了。王力一笑,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我決定先走了。臨走時,我告訴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動地方,多活動活動,等我到村子里找人來救他。他點點頭,又將手伸進胸前,順著沒有系上的風紀扣,摸索了一會兒,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大餅子,看了看,遞給我,說,我這里有一塊大餅子,你吃完了再走。我的大嘴張開了,兩眼金花亂冒。這時候能有一塊大餅子,比天上掉下個大餡餅還要珍貴。我揉了揉兩眼,等我確定了那真是一塊大餅子時,我一手接過大餅子,迫不及待,說,你還帶了一塊大餅子,怎么不早說呢?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想不到最后關頭,不能拿出來。我的淚水就流出來了,情不自禁。我把那大餅子一分為二,再將右手的那塊遞給他,說,這回好了,我們一人一半,墊巴墊巴,也有勁趕路了。沒料到,他卻將手縮回去,說,你都吃了吧,你要趕路,體力消耗大,我坐這里等你,消耗的少。我不同意,還是把那一塊遞給他。他拒絕了,兩手一攤,說,我就在這里等你了。等你套個馬爬犁,帶著人來接我,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沒多大關系了。說罷,他閉上了眼睛,就有兩滴淚流到腮邊,凍住了。
我不再謙讓了,吃一口大餅子就一口雪,三下五去二,也就是片刻工夫,風卷殘云,將那塊大餅子吞進了肚中。等我再想細細品味那大餅子的滋味時,手中已空空如也了。也只有這時,我才想起了王力,他一口大餅子也沒有吃上。可在當時,我并沒有更深地勸勸,甚至暗中高興,他不吃了,我就可以多吃。人啊,說是大公無私,難啊。
下山的路雪更深,總在沒腰以上。在這樣的深雪里行走,我不能邁步,只能向前趟,給我的感覺像是在趟一條河,一條凝固的河。我就是這樣在雪河里一步一步往前挪。也許是因為肚子里有了一個大餅子墊底,開始的工夫,我還沒有覺得太累。只是到了后來,我再一次感到周身乏力了,兩腿突突亂顫,想走,也邁不動步。無可奈何,我只好向前爬行,就像《封神演義》中會地遁的土行孫。最后,實在是爬不動了,我就往左壓壓,喘息一會兒;再往右壓壓,再喘息一會兒。這樣壓過幾次之后,我就給自己做了一個雪窩,躺在里邊,閉上眼睛,想歇一會兒。此時,我把這兩天的事情歸納一下,像演電影似的,一個一個蒙太奇翻動。突然間,一個閃念掠過我的腦海,電光石火般。我忽然就想到,王力這些反常舉動,一件件,一宗宗,都似乎在說明,王力是不想活了。我這么想著,禁不住就嚇得出了一頭冷汗。我就知道,如果我不回去,王力只有死路一條了。再也不能躺下去了。我掙扎著爬起來,又朝來路搖去。也不知為什么,此時的我,肚里也不感到餓了,身上的力氣也有了。后來的許多年里,我曾不止一次想到這次經歷,這次雪地逃生的經歷。每逢想起這次經歷,我還會想,如果當年不是王力給我留下一塊大餅子,我也許就走不出雪地了。
重新找到王力時,天色已大暗了。王力還弓在巖石下,兩只大手悶子捂住兩只耳朵,臉藏在兩膝之間,像是睡著了。聽見趟雪聲,嘩啦嘩啦的,他抬起頭,說,你,你,你怎么又回來了。我收住腳步,一邊喘息,上氣不接下氣,一邊說,我不回來,我不回來你就死了。他一歪腦袋,說,你這樣猶猶豫豫的,我們兩人都會沒命。我不理他,走上前去,就往上拉他的手悶子帶,說,走吧,走吧,你這樣死了,可是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他卻一扭頭,掙脫了我的拉扯,說,你不要嚇唬我。我是為了公事死的,死了應該算烈士。我一笑,冷冷的,像貓頭鷹,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說,你算烈士,算個屁烈士。我回去就說你是故意凍死的,好懸沒有把我搭上,再搭上我你就是謀殺犯了。聽了我的話,他的頭又耷拉下去了,好半天也沒有說話。我就說,來是一雙,回去也是一對。要死,咱們就死在一起;要活,也活在一起。聽我這么說,他抬起頭來,說,你這個年輕人,怎么這么固執呢。我說,我就這么固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不是會辦學習班嗎,我們現在也辦個學習班。說罷,我坐了下去,張嘴就背毛主席語錄: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這段平時張口就來,不知背了多少遍的毛主席語錄,在當時,卻讓我背得個結結巴巴,哆哆嗦嗦。背罷,我感到我周身的熱量全釋放出來了,似乎血管也凍僵了,像一條結冰的小河,禁不住周身就打起了冷戰,上下兩排牙磕成一片,小雞叨米似的。此時,我再看看王力,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態,卻也能感覺到,他的內心動搖了。我一把摟過他的肩頭,說,這些日子我有時沖撞你,你是領導,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還求你原諒我。不過,我們還應該記住毛主席的話,還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見他沒有吭聲,我又趁熱打鐵,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張口毛主席的話,閉口毛主席語錄的,怎么就想尋死呢。而且……而且,還賣一個搭一個,拉著我做墊背的。他耷拉著腦袋,還是不吭氣。我懷疑是他的神經出問題了,就伸手去摸他的臉。這時,我感覺,他的臉冰涼冰涼的,像是沒有血了。我一慌,連忙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說,你倒是說話啊,你倒是說話啊。此時,他才抬頭,?搖瞭了我一眼,說,我這個人貪生怕死,不是到了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尋死啊。我也是事出無奈啊。我聽了,心頭一震,就說,我們經歷這一場事故,也算患難之交了。你就不能對我說知心話啊。他打了一個咳聲,輕輕的,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也不想瞞你了。你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別再對外人說了。我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周身就打起了寒顫。他的話也像我的身體一樣,時斷時連,哆哆嗦嗦。也不知用了多長時間,總算讓我聽明白了。
原來,那個李金山總想當一把手,他怕老廠長站起來,擋住他上進的腳步。這樣,當我們出門搞老廠長的外調時,他就找到王力,讓王力想辦法,在證言上下些功夫,把老廠長定為血仇子弟。作為交換條件,他可以保證王力的兒子不被打成反革命了。王力的兒子是一車間的工人,在旋機上切小片。平常休息時候,旋機上的工人總好將小片掰成一塊塊小方片,火柴盒大小,互相彈打,把個小片彈得滿車間亂飛,像流彈似的。就有一回,為了遮擋別人的飛片,王力的兒子順手端起窗臺上放著的一個像框,擋在自己的面前,說是擋箭牌。殊不料,那像框的正面貼的是毛主席的像。王力兒子看到的只是后面,匆忙之間,也忘記了那一面。結果,這事就被人匯報到了保衛部。保衛部派人將王力的兒子看了起來,寫反省材料,并發下話來,說,鬧好了,給個處分;鬧不好,就是反革命,最少也要判個十年八年。王力怕自己的兒子被定為反革命,便希望老廠長真的是血仇子弟。但一路的外調材料又告訴他,明白無誤,老廠長真的就不是血仇子弟。他既不想冤枉老廠長,又想保住自己的孩子。這樣,他就想自己去死。按他的想法,他一死,好了,能定個烈士;不好,那李金山看他已經死了,也許會放他兒子一馬,也是一個兩全其美的選擇。
聽了他的話,我的頭皮一陣陣發奓,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你主張冒險走山道,你丟掉棉帽子,你不帶火柴,你打賴不走,這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尋死?王力抬頭,打量我一眼,點點頭。我的心頭掠過一陣恐怖,陰森森地,想了一會,才說,你兒子被判刑,但不會死,也有出頭的希望。但你如果死了,可就不會再復生了。他抬起頭,說,這些,我都懂。但你還沒娶過媳婦,當過父親,不知道當父親愛兒子的心情。為了自己的兒子,我會犧牲一切的。他哽咽著,嗓子嘶啞,似乎舌頭也硬了,說話已不太清楚。我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你在,什么辦法都會有。可萬一你死了,可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何況,就是你死了,也未必會保住你的兒子。也許李金山一生氣,還真會把你兒子關進笆籬子呢。聽我的勸,咱們一起走,回家以后,再找那笑面虎算賬。王力說,我不是不想同他算賬,我是想我斗不過人家。我說,你還沒有斗,怎么知道斗不過他呢。王力猶豫一會兒,還是說,你現在就是讓我走,我也走不動了。我說,你走不動,誰能走動呢。可不走,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你說怎么辦?我說。站起身來,又說,走,走,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也只有這一條路了。聽我這么說,他兩手撐雪地,慢慢站了起來,喘了一會大氣,說,我們現在先別走,看看朝前走近,還是朝后走近。我問,現在幾點了?王力捋起袖筒子,看了一眼手表,說,已經四點三刻了。我說,我們是八點一刻開始走的,走了八個小時,再不濟,也能走了三十里路,我看,還是朝前走吧。王力點點頭,說,你說了算。說罷,一搖一晃,又朝前走去,耷拉著腦袋,沉甸甸的。這回我有了經驗,索性跟在他的后邊,怕他再打賴。何況,我知道,我們是一條繩上拴的兩只螞蚱,誰也別想離開誰了。因為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讓我一個人走,我也真是膽怯得很。平心而論,我也是一個膽小的人。我比王力能走,是因為我沒有那么多心理負擔,而且,我又吃了一個大餅子。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地上也看不出道路。森林里灰蒙蒙一片,靜悄悄地,靜悄悄地,只能聽見我們兩人的腳步聲,高一聲,低一聲,不規則地響著,顯得凄涼,寂寞,空曠,甚至是瘆人。此時,我頭上的汗,身上的汗,全已烘干了,帽子上,前襟上,結著一團團的雪塊,后背卻凍成一塊冰板,脊梁骨只要一碰上,就會冰得周身一陣戰栗。
在一塊臥牛石下,王力又站住了腳步。這時,王力已經成了一個雪人了。他滿頭滿臉都是雪,胡須上墜著一個雪坨子,整個大襟雪霜一片,白花花的,閃著幽幽的光。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能看見兩只眼睛發著亮光,也是幽幽的,像是鬼火。我想問他,你怎么又不走了呢。可我嘴巴喀巴喀巴,卻沒有發出聲來。他見了,說,我實在是走不動了。要不,你還是走吧。我休息一會再追你。我沒做聲,彎腰,抓起一把雪,塞進口中,搖搖頭,總算吐出三個字:我等你。他的嘴撅了起來,說,我眼瞅著是不行了,你總不能讓我賣一個再搭一個吧。何況,你還年輕,好日子還在后頭。我還是搖頭。他長嘆了一聲,說,現在,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只能爬,你能和我一起爬嗎?我說,別說是爬,就是滾,我也和你一起滾。他生氣了,把兩只手從大手悶子里抽出來,一甩,說,告訴你說吧,我已經想好了,不想活了,你想死,就和我一起死吧。說罷,他朝下一委身形,就倚在那大臥牛石下邊。那塊巨石高高翹著,像頭老牛伸長脖子,脖子下形成了一個深坑,露出的好像是秋天的地皮,黑乎乎的。我看了,情不自禁地笑了,說,這倒是一個好避風港。說罷,我也一貓腰,滑了下去。依我的想法,就是想和他在里邊呆一宿,天亮時再動身,因為我也是實在走不動了,恨不得馬上躺下睡上一覺。不料,他卻往外推我,說,你不能躺下,你現在一躺下,就再也起不來了。我說,我實在走不動了,是死是活也只有認命了。王力聽了我的話,眼睛就瞪圓了,閃著藍藍的光,像只老狼,說,小小年紀,認的什么命。聽我說,朝前走吧,我估計再有幾里路總也到那個村子了。說罷,他低頭,把掛在脖子上的大手悶子摘下來,遞到我的手上,說,給,戴上這個,比你那個好看不好用的皮手套強多了。我說,我不要,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說罷,我兩眼一闔,身子一委,半坐半倒,就靠在了他的身上。他急了,就朝上托我,呼呼喘著,一口口的,都是冷氣。我說,你不用管我。要走,咱們就一起走,不走,咱們就一起等到天明。他搖搖頭,說,走吧,走吧,不走只有一條死路。你不能跟我比,我都五十多歲了,人生該得到的東西也都得到了,現在死了,也不算吃虧。可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還長著呢,聽我話,你就走吧。記住,千萬不能躺下,一躺下,再想起來也起不來了。
聽了他的話,我周身又打起了冷戰。我真真地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一咬牙,我又拉上王力,往外鉆。這一回,王力并沒有朝外掙。只是,我們再想走出去已沒有力氣。我們上了幾次雪堆也沒上去。最后,我只好用頭頂雪,兩手扒地,朝上鉆去。王力則用兩手托著我的雙腳。我們齊心合力,總算把我推出雪窩。后來,我多少次想起那個晚上的經歷,我覺得我像一個大螻蛄,硬是鉆出了那松松的雪窩。鉆出雪窩后,喘息一會兒,我轉身來,伸出右手去拉王力。雖說我已經趟出了一條路,但往出拉王力也費了好一會兒工夫。
上了雪窩之后,我們又開始走路了。但也只是走了十幾步,我便感到頭昏腦脹,兩耳嗡嗡轟響,兩眼也抖得發晃,像大風中的兩根枯草。再回頭看看王力,已經是倒在雪地上了。我想收住腳步,等王力一會兒。誰知,腳剛一停住,人就栽倒了下去。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卻再也看不到王力了。我的腦袋頓時大了。我穩穩神,再張大兩眼,拼力朝后方看去,結果仍然是一無所獲。我哭了。眼眶里沒有淚水,只是干嚎。而后,我又朝來路摸去,一點點,用腳朝前趟著。這時,我才發現,樹林和天空連成一片,一樣的灰蒙蒙,沆瀣一氣,張開一個大口,好像要吃掉我一樣。我別無選擇,只能朝前趟去。也不知趟出多少米,也不知用了多少時間,我著實是趟不動了,就想爬下去,再往前摸索。就在這時,什么東西絆了我一腳,我搖了搖,人就倒了下去,結果,就聽見誰吭了一聲。還能有誰呢。我連忙用手扒了起來。費了好一會功夫,總算把王力從雪堆里扒了出來。我扶起王力,又把他拖在懷里,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喊了好幾聲,他才又吭了一聲,短短的,像是蚊子。
慢慢地,他睜開了眼睛,也只是瞇了一條小縫,我能看見里邊一線暗光。
見他醒了,我說,你好像睡著了。他說,我真的睡著了。我這一睡就不會醒來了。聽我的話,你走你的吧。我聽了這話,禁不住就大罵,我操你祖宗,王力。要不是為了你,我也許早走出去了。現在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這些話,你是人么?王力并不理會我的咒罵,只是拼命伸長脖子,朝東方望去,說,你看看,前邊不是大火么,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我不想死了,我還要活啊。我還要活啊。我抱著他的頭,心里一陣陣發毛。我以為他是產生了幻覺,就像人家說的回光返照。可我還是不甘心,禁不住向東望去,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結果,我就發現了一點火光,在茫茫雪夜里,不甚分明,卻實實在在。我不相信我的眼睛,揉揉,再揉揉,最后,確定了那真的是一點燈光,而且不是一點,而是三點兩點,暖洋洋,明亮亮。我們……有救了。我干嚎一聲,就往上拉王力。可無論我如何用力,卻再也拉不起王力。此時的王力也不再固執了。他一口口喘著粗氣,說,你想救我,只有先走,也只有你找來人,才能救我出去。聽我的話,你先走吧。他說,斷斷續續。
我放下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自己先走了。王力說得不錯,如果我要是拉上他一起走,保準我們都走不出去。我放下王力,說,我先走了。你慢慢朝前爬吧,能爬多遠是多遠,千萬不能停下來。王力兩眼一闔,想說句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我點點頭,說,你不要再說什么了。這回你聽我的話,等我回來。只要我有一口氣,也要保你有一口氣。說罷,我又踅過身來。就在我剛欲動步的時候,王力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我怔了怔,回頭,就發現他從手上捋下腕上的大上海表,遞給我,說,你把這塊表帶上。我也沒有細想,就接了過來,抹上了自己的手腕,而后,又向前方走去,一步步,每一步都要用上渾身的力量。
我似乎是朝前走了幾十米,或者是十幾米,我也說不明白,我能說明白的只是,我再也沒有力氣挪步了。我挺起腰,想歇一歇,突然眼前一黑,又摔倒了下去,嗆得滿腦袋滿嘴都是雪。我喘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看見的只是茫茫雪野,茫茫黑夜。雪野很靜,很靜,除了嗖嗖的風聲,再有,就是我的喘息聲,一口接一口,噴在胸前,結成白花花的冰霜。這時,我再找原來曾發現的那點火光,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當時想,這時大概已是深夜了罷,村子里的人們都已經進入了夢鄉。想到進入夢鄉的人們,我又想起了昨夜那盤火炕,那盤烤得人無法入睡的火炕。一想起火炕,我又怨恨起王力來了。要不是他,我也許還在火炕上躺著,最低起碼,我也不會站在這樣的雪地。我這樣想著,眼圈一紅,就想哭,結果卻沒有淚水流出來了。
別無選擇,我又開始跋涉了。我說是跋涉而不是走,那是因為我實在是走不動了。我能做到的只是一點一點朝前挪,朝前挪,挪一步算一步。也不知挪了多少步之后,困意又朝我襲來。腦袋像兌了泡打粉,不斷地漲大漲大。我想坐在雪窩里睡一覺,哪怕是一分鐘也好。我這樣想著,就委了下去,腦袋一歪,側身就倒在了雪地里。我感到十分愜意,有一種超俗入仙的感覺。我想,我就不如這樣睡下去,睡下去,哪怕是死了,也是一種享受。可這種思想剛一鉆出來,另一種想法又壓了上來。我想起了王力的話,我還年輕,我還沒有享受到生活的樂趣。這樂趣是怎樣的一種樂趣呢。我活了二十多年,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玩的也沒有少玩。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那一定是娶媳婦了。對了,那一定是。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又覺得自己現在死了,實在是太冤枉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我就是不想娶媳婦,我還想我的老爸老媽,我的兄長,我的姐妹們啊。想到這里,我笑了,比哭還難聽。我當時就想,我的這種笑聲,一定比惡狼還要可怕,瘆人,恐怖,在這個暗夜,在這個雪地里,假如我遇見的是一只餓狼,我們同時叫喊,它嚎一聲,我嚎一聲,那么,被嚇跑的,一定是餓狼,而不是我。我這樣想著,眼前就是一片光明,那光明來自一個昏黃的電燈。電燈下是一個小方桌,方桌上是一盆小米粥,熱氣騰騰。有人給我盛了一碗,讓我喝。我接了,卻沒有很快地吞進肚去。那時,我似乎想起了母親講過的一個故事。故事里說,一個人餓得要死了,結果被人救了,卻不知道控制自己,吃了又吃,最后是撐死了。我想我可不能像那個人那么傻,我會控制自己,慢慢地喝,慢慢地吃,然后,再多吃,吃好。
我似乎想了很久,似乎想了也只是幾分鐘,不管如何,我身上又有了一些力氣。那時,我想站起來,但搖了幾搖,卻沒有站起來。我似乎是深思了一會兒,然后,就從肩上摘下了斜挎著的背兜。那里邊裝著我的全部生活用品,還有我的一個大日記本。在扔下背兜以后,我覺得我身上的輕松了不少。雖說如此,我再開始朝前移動時,也只能是一尺尺,甚至是一寸寸。我這樣又朝前爬了幾十米之后,又不得不倒下來,休息。那時節,我抬頭掃了掃天空。我奇怪地發現,天空上星光燦爛。我再往前方看看,前方白雪也變得光亮了起來,恍惚是大白天。而就在那白茫茫的相接之處,分明有了一星燈火。開始的時候,我還懷疑是一種錯覺。當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我知道那是真實的燈火。我的心中產生出一種狂喜,不禁看看了表,但我發現,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清表上的數字。我長嘆一聲,想了想,索性又摘下手上的那塊上海表,一甩手扔在了雪地上。這時,我又搜尋了一遍自己,從上到下。當確信自己身上再也沒有其它多余的東西之后,我又開始朝前爬了。我不知爬了多遠,也不知爬了多少時間,我只知道當我再一次昏倒的時候,我似乎聽見了一聲狗叫,不十分清晰,卻也實實在在。再后來,我就覺得那只狗在拖我。
那狗將我拖進一個小院,而后放下我,汪汪亂叫。這時,我就聽見開門的聲音,吱吱吜吜。我看見了一個人影朝我搖來,我的腦袋陡然一漲,人就昏了過去。
待我醒來時,我已躺在了一盤火炕上,一位老大娘正給我飲水。我心頭一熱,淚水就流了下來。我掙扎著從炕上坐起來,說,大娘,我是黑龍江來的,搞外調的,我的一個同志凍僵在山上了,求你快找人救他去吧。
那老人聽了我的話,放下我,搖著腦袋出了屋。不一會兒,就有十多個年輕人闖了進來。為首的好像是一位民兵連長。
天大亮時分,那些人把王力抬了進來。我連忙鉆出被窩,把炕頭讓給他。王力已經完全凍僵了,一點知覺也沒有。有人用鐮刀割開他的褲筒,有人用剪刀剪開他的鞋帶,有人上炕扒他的衣服。不一會工夫,王力渾身上下就只剩下一件褲頭了。便有人用臉盆、用飯盆、用雙手盛來積雪,圍在王力頭上腳上身左身右搓起來。就這樣忙活了半個小時的光景,也聽不見王力的喘氣聲。這時,那民兵連長就發話了,說,人已經沒氣了,就抬到地下去吧。聽了這話,我哇地一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