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上海豪門望族

韓　波

今后即便有“豪門望族”出現(xiàn),大概也會被“家族財團”這樣的稱謂所代替?

近一年來,研究上海家族史的宋路霞女士正在為保護一幢滬上老宅而奔走?說是一幢,實際上并不確切:這座大宅院坐落于蘇州河以南?福建中路以西一側(cè),形成了偌大一片街區(qū)?宋路霞說,這是上海非常罕見的百年大宅門了,聲名顯赫的南潯張氏家族先后有三代收藏家在這里生活?她希望政府有關部門能將這座宅院改建成收藏家博物館?我們的話題就從大宅門開始?

朱雀橋邊野草花

記者:您說的這座大宅門,門牌是南無錫路162號?對那一片我倒是不陌生,但印象中似乎沒見過什么顯眼的大宅?

宋路霞:這也難怪,這座百年大宅門歷經(jīng)百年滄桑,年久失修,早已衰敗不堪了?從它跟前經(jīng)過,誰也不會眼前一亮?你想,原本只住了一戶,現(xiàn)在住進了75戶人家,比上海人常說的“七十二家房客”還多3家呢?

可它剛剛落成時,真是美輪美奐?縱三進,橫三進,共有六個天井,全是兩層木結(jié)構(gòu)的紅樓,周圍還有大大小小的很多耳院和支弄?據(jù)曾經(jīng)在此生活的張氏家族后人張南琛先生回憶,里面中西合璧,精致高雅,既有傳統(tǒng)的門廳?轎廳?花廳和備弄,也有西式的彈子房?納涼室和汽車間?

如今,院子基本的結(jié)構(gòu)還是完整的,頭進和二進的庭院四周和許多房間里,還保留了當年的木刻雕花?據(jù)張石銘的孫女?今年84歲的張穎初老人說,除了院后的花園不復存在了,這座大宅院基本保持了原來的規(guī)模和格局?在城市建設步伐如此迅猛的今天,這是非常難得的?

記者:根據(jù)你的研究,上世紀初南潯張家選擇在英租界的蘇州河畔建宅,主要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宋路霞:實際上,當時蘇州河南岸有好幾處湖州南潯絲商的老宅院或里弄,南潯巨富劉家?張家?邢家?周家等都在這里落戶?他們之所以不約而同地在蘇州河南岸建宅,是由于當時的那條“水上絲綢之路”?這些富豪的家鄉(xiāng)是中國最好的蠶絲“輯里絲”的產(chǎn)地,而要把“輯里絲”運來上海銷售,當時最便捷的是水路?上海最早的租界是在蘇州河南岸,絲商們要跟外國洋行打交道,從事蠶絲外銷貿(mào)易,就很自然地把他們的絲船停靠在蘇州河南岸,他們的大宅院也就建在了那里?

當年張家的大宅門在蘇州河邊有獨立碼頭,每年清明節(jié)全家男女老少就會乘船沿著蘇州河進入太湖,再從太湖入大運河,再沿著潯溪直達湖州南潯鎮(zhèn)老家?

記者:為什么你認為應該把這座宅院改造成收藏家博物館呢?

宋路霞:這可不是一座普通的商人舊宅,而是誕生了三代著名收藏家的老宅,是凝聚了一段歷史?具有文物保護意義的百年老宅?

張氏家族的第一代收藏家是張石銘(名鈞衡),他的《適園藏書志》于1916年印行,著錄了45部宋版書,57部元版書,還有數(shù)百部名人抄稿本和明清刻本?第二代收藏家是張石銘的大兒子張芹伯(名乃熊)和七子張叔馴(名乃驥)?張芹伯與其父一樣喜歡藏書,他的《芹圃善本書目》著錄的宋版書多達88部,元版書有74部(這些藏書現(xiàn)存臺灣“中央圖書館”善本書庫,受到高度重視)?張叔馴則喜愛收藏古錢幣,泉界尊其為“古錢幣大王”,還是中國第一個古泉學會和第一份錢幣學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張家第三代收藏家是著名書畫收藏家?鑒定專家張蔥玉(名珩),弱冠之年就被故宮博物院聘為學術鑒定顧問,《韞輝齋藏唐宋名畫》(鄭振鐸為之編印)中影印的就是他早期藏品中的精華?

如此聲名顯赫的祖孫三代收藏家出自一個大宅門,中國歷史上并不多見?他們以個人的學識和力量,為傳承?保護?研究和開發(fā)祖國傳統(tǒng)文化,做出了巨大貢獻?現(xiàn)在博物館里的大量珍貴藏品,大都是過去的收藏家耗費心力?財力,辛辛苦苦收集起來的,個中曲折,非常傳奇?上海是全國的收藏重鎮(zhèn),但還沒有一個以收藏家為主題的博物館,如果能利用張家這座老宅創(chuàng)辦收藏家博物館,不但與這座宅院自身的氣息相符,也能彰顯城市品位,提高市民的文物保護意識?

滿堂花醉三千客

記者:說起南潯張家,人們印象最深的還是大名鼎鼎的民國元老張靜江?他有沒有在蘇州河邊的宅院里生活過呢?

宋路霞:張靜江是第一代收藏家張石銘的堂弟?張石銘屬張家南號,而張靜江是張家東號?張靜江在上海的故宅坐落于延安中路?常德路附近,數(shù)年前已被拆除了?

記者:許多人都知道張靜江是蔣介石的盟兄,你的新著《張靜江?張石銘家族》中提到,他還曾不遺余力地贊助支持革命事業(yè),這是怎么回事呢?

宋路霞:張靜江的確曾經(jīng)是蔣介石的“鐵哥兒們”,是他把蔣介石作為人才推薦給孫中山先生的?

而蔣介石的第三任夫人陳潔如,是張靜江繼配夫人朱逸民的中學同學?1919年蔣介石在位于如今西藏路?南京路口大慶里的張宅初遇陳潔如,就一見鐘情,但陳家卻看不上當時還未顯山露水的蔣介石,還是張靜江親自上門說媒才成就了這門親事?

不過,張靜江與蔣介石的關系,在國民黨定都南京之后,特別是1927年年底蔣宋聯(lián)姻后,開始漸漸疏遠?后來蔣介石一心內(nèi)戰(zhàn),而張靜江專注于建設,兩人就分道揚鑣了?1938年張靜江全家出國,甚至沒有跟蔣介石打一聲招呼,因為他們已經(jīng)無法對話?

張靜江對革命事業(yè)的贊助,主要集中在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時期?張靜江?張石銘家族在一百多年前就是湖州南潯的“四象”之一(南潯富豪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條小黃狗”之說,尊為“大象”的標準是家財達一千萬兩白銀)?沒有飯吃而革命是很正常的,而“毀家救國”的張靜江出身如此富貴卻熱衷革命,怪不得被孫中山先生譽為“民國奇人”了?據(jù)家族后人不完全統(tǒng)計,張家在辛亥革命前后捐款達130萬兩白銀,約相當于如今的2600萬美元?這在當時的豪門望族階層中是非常少見的?

記者:你研究過數(shù)十個上海的大家族,張氏家族給你留下什么獨特印象嗎?

宋路霞:我覺得,張氏家族是個巨富之家,也是一個海派之家,他們的“氣息”和“心性”很獨特?張靜江的女兒張菁英就很海派,能駕機翱翔藍天?這家人的“反潮流”精神很突出?他們這樣一個受到晚清政府高度關照的家族(張靜江之祖張頌賢曾受浙江巡撫之命執(zhí)掌浙江鹽務),一個在當時中國絕對名列超級富豪榜的家族,卻出現(xiàn)了張靜江這樣堅定的反叛者,還有張乃驊?張弁群等參與推翻大清王朝的民族義士?張蕊英?張云英?張荔英等幾個張靜江的女兒,原先都是父母膝下的乖寶寶,一旦開始獨立思考,她們就起來“反叛”她們的老爸——在國民黨北伐勝利出現(xiàn)寧漢分裂的嚴重局面時,她們堅決站在了宋慶齡?陳友仁一邊,張荔英后來還嫁給了陳友仁?在蔣介石為了“蔣宋聯(lián)姻”而趕走陳潔如后,張家人幾乎全都支持陳潔如,幾位小姐與其保持了多年友誼?張家人在這些非常敏感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膽識和勇氣,絕非趨炎附勢者所能為?

記者:20多歲就被故宮博物院聘為學術鑒定顧問的張蔥玉,身世也很傳奇,據(jù)說張家原先擁有的大世界的地產(chǎn)是在他手里輸?shù)舻?

宋路霞:的確,張蔥玉是張家的又一位傳奇人物,他是我國著名的文博專家?古代書畫鑒定專家和書法家?張蔥玉4歲喪父,祖父張石銘格外疼愛他,請來海寧陳閣老的后代教他讀書?他的書房有40余平方米,四周掛滿了古代字畫?他年紀雖小,對古字畫卻很感興趣,常常騎在傭人脖子上,一會兒看東邊的,一會兒看西邊的,饒有興味?到他20多歲的時候,由于學養(yǎng)淵博,故宮博物院慕名聘其為學術顧問?他到北京從事國家文物工作以后,藝術細胞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用他雋美的蠅頭小楷,寫下了數(shù)百萬字的文物鑒定筆記,現(xiàn)在成為博物館書畫館工作人員的必讀書?

這位才子從小衣食不愁,16歲就繼承了200萬銀元的家當,平素花錢如流水,耳朵根子軟,常被朋友們拉去搓麻將,有時候一夜輸?shù)粢粭l弄堂的房產(chǎn)?南潯張家曾經(jīng)擁有上海很多著名的地產(chǎn)和建筑,比如大世界?杏花樓?一品香?天蟾舞臺?靜安別墅?中西大藥房?大上海電影院等,張蔥玉就是在麻將桌上,把祖上傳給他的大世界所在的地皮輸?shù)袅?至今傳為笑話?

風流云散憶舊族

記者:根據(jù)你多年研究,舊上海的豪門望族有哪些類型,各自有些什么特點呢?

宋路霞:一般來說可以分為官宦家族和工商家族兩大類,前者主要有李鴻章家族?盛宣懷家族?孫家鼐家族?聶緝槼家族?周馥家族?劉秉璋家族?邵友濂家族?嚴筱舫家族?何汝持家族等;工商家族有榮宗敬榮德生家族?魏廷榮家族?周湘云家族?朱志堯家族?嚴裕棠家族?劉鏞家族?周宗良家族?車袋閣朱家?無錫楊家?南潯顧家?姚錫舟家族?電影柳家(柳宗浩?柳宗亮)等?張靜江家族則比較特殊,兼跨了工商與官宦家族?

一般來說,官宦家族家風比較嚴,規(guī)矩比較大(當然也有例外),比較重視子女的教育,家族內(nèi)部的凝聚力也比較大,后代心氣較高?官宦家族的榮辱盛衰一般與政局動蕩有直接關系,而他們往往代有人出?過去社會上對豪門子弟有一種誤解,認為他們發(fā)家致富或者高官厚祿,一定是憑借了家族勢力?其實,只要明白20世紀中國是怎樣一段動蕩歲月,就會知道“富不過三代”是怎么回事了?李鴻章的侄孫李家昶?李家景20多歲時家族早已敗落,他們幾乎是赤手空拳闖蕩非洲,數(shù)年之后名下有了11家企業(yè);盛宣懷的孫子盛毓郵?盛毓度初到東京時口袋空空,小開變成了打工仔,數(shù)年后他們憑自己的努力成了著名實業(yè)家……他們成功的因素有很多,但是家風的影響是很明顯的,他們不輕易甘心平庸?

工商家族的情況則比較復雜,有實業(yè)型也有買辦型,有的還有深厚的宗教背景?這樣的家族比較務實,價值觀比較單一,沒有官宦家族“不食周粟”那回事,但是家族內(nèi)部的紛爭往往也較多?南潯劉家的老太爺劉鏞(是一百年前的千萬富翁)在總結(jié)發(fā)家經(jīng)驗時曾談到三點:一是要與洋人打交道;二是官府里要有人;三是后代要讀點書?無論如何,這三點對于做生意來說都是很實際的,沒有“教條主義”氣息,充滿了江南商人的機智?

記者:很多人對上海豪門望族的秘聞都很有興趣?我讀了一些您的文章,發(fā)現(xiàn)“負面”的內(nèi)容不多?我想,輕裘肥馬?流光溢彩的背后,豪門應該還有陰暗?痛苦和罪惡,您的研究是回避了這些內(nèi)容嗎?

宋路霞:的確是這樣?寫家族史,寫好的沒有問題,要寫這個家族中的問題,一是不容易了解到事實真相;二是即便是弄清楚了的事情,要發(fā)表也很困難?豪門后代常認為這是他們先人的隱私,沒有必要去說?在這方面,李鴻章家族的后代比較開通,我在《李鴻章家族》一書中,用了不少的篇幅寫李鴻章的孫子李國杰的貪污舞弊,以及在民國后運動暗殺大王王亞樵去刺殺政敵,最后又被軍統(tǒng)所暗殺?對此,李鴻章家族的后人認為只要是歷史事實,他們不反對曝光?

記者:你對張氏家族的研究同樣也不容易吧?

宋路霞:是啊?5年前我在撰寫《百年儒商——南潯小蓮莊劉家》一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劉家的同鄉(xiāng)?親戚張靜江家族是個非常奇特的家族,于是就根據(jù)當時所掌握的材料,又訪問了部分張家在滬的親戚,撰寫了《劍氣霜花——張靜江家族百年軼事》一文,刊登在上海的一份雜志上?

想不到遠在天邊的張南琛先生(張叔馴之子?張石銘之孫)看到了這篇文章,并通過朋友與我聯(lián)系,又不遠萬里,從舊金山飛臨上海,帶來了一大紙袋珍貴的老照片?我欣喜若狂地翻閱著這些發(fā)黃的老照片,如獲至寶,因為這每一張老照片都確鑿無疑地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信息,而這都是在國內(nèi)絕難找到的,因為老照片都在“文革”中被毀掉了?

我在張南琛先生的幫助下展開了新一輪的調(diào)查?研究和寫作,先后去了北京?南京?鎮(zhèn)江?杭州?湖州?蘇州?南潯等地,還去了新加坡和舊金山,訪問了50多位張家后人及關心這段歷史的專家學者?村鎮(zhèn)干部?他們很多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年紀最大的是103歲的張乃鳳先生?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積極配合的,也有少數(shù)人由于十年浩劫中吃了很多苦頭,心有余悸,不愿談論過去的事情?所以直到現(xiàn)在,有的問題仍有些模糊不清?一旦有機會的話,我還會繼續(xù)追蹤?

記者:豪門在中國歷史上可謂從未離場?而近半個世紀以來,上海的豪門望族基本都已風流云散了?您認為今后還會出現(xiàn)新的豪門望族嗎?

宋路霞:從20世紀初開始發(fā)跡的上海豪門望族,發(fā)展勢頭依舊強勁的主要是榮家,現(xiàn)在的代表人物不僅有二房的榮智健,還有大房的榮鴻慶?榮鴻慶先生是榮宗敬先生的小兒子,現(xiàn)在在香港?臺灣和上海都有很多企業(yè),他為人很低調(diào),不愿拋頭露面,卻扎扎實實地作了很多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促進了滬港臺三地的經(jīng)濟合作?他還很有孝心,每年清明都是老少四代人回鄉(xiāng)掃墓,在無錫傳為佳話?

隨著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發(fā)展,現(xiàn)在不斷涌現(xiàn)了許多新的富商,但是能否稱之為“豪門望族”,我覺得還有待于歷史來檢驗,因為“豪門”不僅有錢,還有權勢,它不是一個褒義詞?“望族”就更不是一代人就能造就的,要有幾代人的積淀?我估計今后即便有“豪門望族”出現(xiàn),大概也會被“家族財團”這樣的稱謂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