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是一個時代教育文化的象征

我經常聽到這樣的發問：“中國當代有沒有教育家?”有的發問就更加明確地暗示中國當代沒有教育家：“中國何時能產生教育家?”2003年教師節，溫家寶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教師代表時說：“要像宣傳勞動模范、宣傳科學家那樣宣傳教育家、宣傳優秀教師。”在2006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溫家寶總理特別提出：“要培養一支德才兼備的教師隊伍，造就一批杰出的教育家。”可見，在總理的心目中，教育家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宣傳不夠的問題。

中國有近世界五分之一的受教育人口，有一千多萬中小學教師和一百萬大學教師；中國教育有悠久的歷史文明，有素質教育的當代實踐，我們不僅應該有自己的教育家，而且事實上也孕育著并產生著這樣的教育家。霍懋珍、于漪、斯霞、孫維剛……這些我們熟悉的名字，他們有些已經離我們而去，有些還在關心或從事著教育工作，他們難道不能說是教育家?幾年前我和我的同事們組織編寫了《中國當代教育家》叢書，叢書作者所展現的教育家風采每個都激動人心，我想他們每位都無愧于教育家的稱號。

一、何為教育家

什么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教育家呢?我在互聯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有關的內容還真不少，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現在摘取幾位有代表性的觀點如下：

劉道玉(原武漢大學校長)：教育家必須具備5個條件，一是執著地熱愛教育——一個不愛教育的人不可能成為教育家；二是潛心研究教育理論；三是勇于進行教育改革、創新的實踐；四是能夠提出獨到的教育理念；五是出版有系統的、有代表性的教育論著。

顧明遠(中國教育學會會長)：我認為，教育家應該是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有正確的教育觀念和高尚的職業情操、有自己的理論見解、在教育界有較大影響、被廣大教師所公認的人，不論他是第一線的教師，還是教育行政工作者或是教育理論研究者。對教育家要求不能過低，但也不能讓人覺得高不可攀。

方明(陶行知研究會會長)：教育家首先要有獻身精神，要“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教育家要“愛滿天下”，愛每一個人；教育家要能創新，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并經得起實踐檢驗；教育家要講真話、做實事，“千教萬教教人求真”；教育家培養的學生要是個“真人”，能創造、有抱負，能為祖國和人民獻身。

霍懋征(全國模范教師)：作為一個老師，首先要愛孩子，要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事業中去。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始終勇往直前。這樣的人也許稱不上教育家，但他(她)一定能成功，能把孩子教好，把事業做好。我自己就經歷了“文革”中的各種摧殘。但我從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60年來一直執著地愛著教育事業。現在是21世紀了，時代在變化，事業在前進，孩子們在不斷成長，工作需要老師不斷地學習，在實踐中不斷進步。通過實踐，通過不斷的學習，老師要把自己的實踐上升到理論層面，并要不斷跟上時代的要求，更新充實自己的理論。同時，這個理論要能推廣，能影響后人。

從上述的觀點和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大家對教育家稱謂的要求還是比較高的，遠遠高于作家、科學家、藝術家的要求。但也不是高不可攀。教育工作者隊伍中這樣的人物不乏其人。

二、教育家何為

在上面關于教育家的討論中，并沒有一個關于教育家的明確定義，也沒有一種關于教育家定義的方法，是客觀標準和主觀看法混合在一起的。我想，我們需要有一個定義的方法，哪怕是最簡單的定義方法，就是角度要統一。所以我想從教育家干了什么以及他們工作的結果來給教育家一個標準和定義的方法。綜合各種關于教育家的觀點，依據我個人的看法，提煉出教育家的10條客觀標準。

1 培養了大批人才，其中不乏杰出人才

——既然是教育家，是培養人的工作，它的最直接、最主要的產品就是人才。人們提到教育家孔子，首先想到的無疑就是他的“弟子三千，賢人七十”。雖然這似乎很自然，但這里就把許多在很多人看來無疑屬于教育家的人排除在教育家的范圍之外了，比如教育理論家，教育思想家，教育管理家。他們對教育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他們沒有直接從事學校教育活動，便不在我們的定義內。后面的很多條件也都是以這一條為前提的。

2 受到學生廣泛擁戴

——稱得上教育家的人一定是受學生歡迎的，一定是在與學生的長期交往過程中深受學生愛戴的。要做到這一條，就必須熱愛學生，尊重學生，能夠一視同仁，公平地對待所有學生，而且能因材施教，促進每個學生的發展。要做到這一條并不容易。從事過教育工作的人都知道，要喜歡優秀的學生、美麗的學生是容易的，而喜歡愚笨的學生、殘缺的學生就不那么容易了；要重視有能力的、活躍的學生是容易的，要重視能力不強、性格消極的學生就不那么容易了。這正是很多人終身從事教育工作，卻成不了教育家的原因。

3 能激發員工把教育作為一種崇高事業的熱情

——教育家并不是個人奮斗的英雄，而是影響、團結、激勵周圍的教師共同追求教育理想的領袖。要能夠激發員工的熱情，必先建立教育的理想和激動人心的目標。人是有理想的動物，成就感是人的重要社會情感，遠大而又具有可操作性的理想，是激勵人心的精神動力。在為教育理想奮斗的征途上，教育家不是孤軍奮戰，而是一個先行者、示范者、發動者、領跑人，是帶領群體前進的領袖是引導群體發展的協調人。

4 具有廣為人知的教育觀點

——教育家不僅要有自己的教育觀點而且能被人們接受。有自己的教育觀點且為人接受，需要有對教育的獨立見解，有自覺的教育理論。蔡元培提出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辦學主張，這就是他廣為人知的教育主張，這與他對大學精神的理解有著內在的聯系。

5 具有可操作、可模仿的教育方法

——教育家是教育理論的實踐者，在取得教育成就的過程中必然形成了某些行之有效的、簡浩明了的教育方法。南開老校長張伯苓先生要求，下午三點半后，所有學生不許留在教室里。必須出去運動，出去玩，并且常和學生一起打球。這看起來很簡單的教育方法其實是教育理論的具體化、操作化。張伯苓常念叨一句話：“孩子們就像一群野馬，哪能關在籠子里?”上海育才中學老校長段力佩提倡讀讀、講講、議議、練練的“茶館式教學法”，就是把啟發式教育理論具體化的實例。這些方法既有深厚的理論基礎，是多年的探索心得，又毫不神秘，極易模仿。

6 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育風格

——在長期的教育實踐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育風格，或細膩，或瀟灑，或嚴謹，或活潑，或以智育見長，或以體育著稱，或以美育聞名……是衡量是否堪稱教育家的整體標志。這需要有長期的實踐，細心的觀察，用心的總結，理論的提升，再回到實踐中去錘煉，始成風格。

7 有教育定心力

——教育觀念雜彩紛呈，教育思潮此起彼伏，你聽誰的?在教育活動中能從善如流，又堅持自己，堅持自己認定的真理，這就叫教育定心力。要具有教育定心力，條件是理論認識達到一定信念的程度。教育家首先要有思想，有對教育的獨立的見解，有對教育理想的不停追求。自古以來人們對教育的期望、對教育的理解就有不同，因此，每個人都有可能具有自己的教育思想。但是教育家的教育思想更深刻、更系統、更自覺、更富有創見。并且堅持自己的教育信念，不人云亦云。

8 影響超出學校圍墻

——所謂影響超出圍墻，就是超出本校的范圍，甚至超出教育領域。它不僅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改進和提高教育藝術，把經驗上升到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而且要善于把學科教學和學生的發展、學校的發展、教育的發展結合起來，不僅是一個學科教學專家，而且能超越學科，上升到具有普遍意義的高度。

教育家不僅要有教育心，而且要有社會責任心，要成為社會活動家，要把教育的理念擴散到整個社會，以先進的教育理念引導全社會的發展，同時爭取全社會對教育的支持。

9 能根據社會的要求做必要的變化

——教育有自身的特點和發展規律，但又不是一成不變的，教育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尤其在社會轉型時期，教育更要與時俱進，感受時代的脈搏，代表時代的聲音。在歷史上，很多的教育家是以改革家的姿態出現的，是改革的實踐家、創新的實踐家。他們善于發現新情況、新問題，善于看到新趨勢、新機遇，采取新方法，建立新機制。面對著日新月異的社會形勢，面對著不斷把社會上的新經驗、新形勢、新體驗帶到學校里來的生龍活虎的學生們，不僅要把握時代的脈搏，還要敢于領時代之先，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教育家。

教育家要敢于超越別人還敢于超越自己。只有敢于和善于超越自己，就是敢于順應時代發展的要求，否定自己以前成功的經驗或做法，建立新的模式或制度，才能立大志、建大功、成大業。

10 有人格魅力，道德高尚

——毫無疑問，教育家還具有偉大的人格。教育是直接與人打交道的，教育不僅以思想觀念影響人，而且以行為榜樣影響人，榜樣有時比言語更重要。教育是摯愛，這種愛，越是無私，越是深厚；教育是思想，這種思想越現實，越智慧；教育是信仰，信仰越堅定，越有力量，教育是追求，追求越執著，越有成果，這種執著達到癡迷的程度，就一定有大成果。在追求理想教育的道路上，有思想的沖突，有人際關系的矛盾，最重要的是有行動的風險。沒有“捧著一顆心去，不帶半根草回”的大愛，沒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義，沒有“敢為人先，誓創一流”的大志，豈有大成就者?孔夫子顛沛流離，累累若喪家之犬，而不改其志，陶行知“脫下長衫”穿上草鞋，“與牛大哥做朋友”，皆幾十年如一日，始成教育家。沒有對信念的追求執著到癡迷的程度，是無法做到的。蘇格拉底、裴斯泰洛齊、馬卡連柯、孔子、陶行知……當我們提到這些名字的時候，聯想到的往往是他們視學生如己出，視學校如家庭，視教育如生命的形象。真正的教育家，留給人們的是思想，更是人格。

當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教育家是有個性，也是有缺陷有不足的。而且越是有個性，越是具有改革創新精神，自身的缺陷或不足就越容易暴露出來。所以教育家并不是沒有缺點和弱點的人。有缺點、有弱點，才更真實，更可愛。

我們把教育家的客觀標準和主觀條件。

三、時代呼喚大教育家

溫總理曾多次看望錢學森先生，有一次錢老問總理：“為什么現在中國的教育培養不出杰出的人才?”2006年溫總理多次召開教育工作座談會，也拿這個問題問過參加座談的專家學者。總理特別談到我們要有自己的大教育家。可見在總理看來，教育家和大教育家還是有區別的。他還說，目前我們在各個領域并不缺領軍人物，但缺乏大家，包括大科學家和大教育家。我想，很多人對我國當代有沒有教育家存有疑問，主要也是覺得缺乏大教育家。

清末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乃第一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乃第二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乃第三境界。以做詩填詞的境界比喻做事做人的境界，很妙、很美，給人很多啟發。拿它來比附教育家的最高境界，那就是達到使命、理念、責任與對教育規律的把握渾然天成的程度。這樣的境界正是大教育家的境界。

什么樣的人可稱得上為大教育家，中國的孔子、蔡元培、陶行知，外國的蘇格拉底、柏拉圖、裴斯泰洛齊、馬卡連柯無疑都可稱為大教育家。總結起來，大教育家確實具有一些常人不具備的品質。

有人通過對50位世界著名教育家的統計分析，得出了這樣一些結論：

1 教育實踐，尤其是教育管理工作對教育家施展自己的抱負以及不斷提高、完善自己的教育思想、育人方法是非常有益的，教育家的最佳實踐基地主要是中小學，且私學的優勢大于官學。

2 著名教育家除對教育學有巨大貢獻外，一般的也同時是杰出的哲學家、文學家或心理學家等，所以說教育家應是雜家，是通才，中西教育家在數學素養方面的差異較大。

3 強烈的助人成才欲望，大多數教育家是通過直接的教學活動來體現的，少數教育家則主要通過其作品去實現。

4 政治、文化等環境因素對教育家的崛起和成長具有很大的影響，一個成功者總是既善于適應環境，更勇于選擇環境。信仰專制的年代最不利于教育家的成長。

5 著名教育家在政治上多崇尚國家主義，在社會磨難上是遭受政府制裁最多的一類學者。他們在哲學上信奉唯物主義的較多，在宗教上擔任神職的并不多。他們的家庭不幸多于常人，這使其更趨于早熟。對于一個雄心勃勃、自強不息、崇尚進步的國家和民族來說，當社會的動蕩或轉型期到來時，即是杰出教育家得以產生的最佳時機。

在我看來，比起我們通常說的教育家來，大教育家有其更加非凡之處：

1 具有偉大的社會理想和拯救人類的宏大抱負

堪稱大教育家的人，絕不僅是教育大家，而且一定是社會的大家，思想的大家，有偉大的社會理想和宏大的社會抱負，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大志向。孔子的社會理想是“克己復禮”，建設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和婦順、兄友弟恭、朋誠友信的倫理社會：培養人才的理想是君子賢人。陶行知的社會理想是建立民主的好人社會，使平民都能受教育，培養不虛偽、不狡詐、有責任心的“真人”。在幾乎所有中外大教育家心目中，社會理想、社會目標和教育理想、教育目標是相輔相成的。

2 具有對教育功能的超歷史認識，具有關于教育的真知灼見

在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上，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不乏其人，他們對社會的理解和洞察無不具有超乎常人之處，大教育家也不例外。但大教育家與其他杰出人才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主張通過教育實現其社會理想。他們認為，社會好壞根本在于人心，人心好壞關鍵在于教育。他們的政治理念、政治追求雖然各不相同，但他們的政治路線都是通過建立好教育，培育好人心，建設好社會。孔子強調，如欲建國君民，必先化民成俗：陶行知主張通過平民教育，培育率性真人，建立好人社會。他們在政治上，都主張改良，反對暴力，熱愛生命，熱愛和平，所以他們對教育的功能有超乎常人的認識，對教育的重要性特別強調。在他們那里，他們把教育視為最大的政治，用現在的話說，他們是把教育放到國家戰略的高度來強調。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大教育家的教育思想始終是爭論的對象，甚至是攻擊的對象。

3 具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社會使命感和改造社會的堅強意志

要想成為大教育家，不惟有超人卓絕之才，還要有堅韌不拔之志。因為大教育家的教育理念和教育主張具有超時代性和超社會性，這就不可避免地：第一，可能與現行的政治制度、社會秩序有沖突；第二，可能與改善政治的很多其他主張有沖突；第三，可能與很多人對教育的看法，與現行的教育制度、教育方法有沖突。所以，他們的主張不僅會受到政治的壓力，輿論的壓力，而且可能受到教育內部的排擠和打擊。沒有頑強的意志，沒有持之以恒的決心，沒有犧牲地位、金錢、名譽、個人生活的精神，是難以成為大教育家的。你可以任意列舉一位大教育家，看看在他奮斗的征途上是不是都充滿了障礙、困難和坎坷，都有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

4 具有人才培養的卓越成就

如果孔子沒有顏回、子路這樣的“高才生”，沒有孟子、朱熹、康有為這樣優秀的精神上的學生：如果蘇格拉底沒有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這樣的“高才生”，而且還是“我愛吾師，我更愛真理”的學生，他們就很難戴上大教育家的桂冠。而要培養這樣的高才生不是靠權力、金錢、地位能辦到的。為什么?因為首先你要能夠慧眼識英才。其次你要能夠吸引聚集人才，你的知識、智慧、視野、胸襟使天下英才愿意追隨你。第三，這些人才要認同你的信仰，愿意與你為了實現理想顛沛流離、休戚與共，景行影從。我想，毫無疑問，你一定會發現，大教育家對自己教育理想的追求，已經成為一種信仰，已經具備了某種宗教的成分。否則，它就不可能產生那么巨大的精神力量。這是可以理解的，任何信仰都具有某種宗教的色彩。

教育家是個人努力的結果，更是環境和制度造就的產物。教育家是一個時代教育文化的象征。現在正是一個需要大教育家并且產生大教育家的時代，時代呼喚有更多影響力的教育家。

(作者系教育部社科司副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