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先講一個我很喜歡的故事:
古時候,有一個皇帝,這人東征西討,把一只眼打瞎了。你們大概也知道,做皇帝的總要有一張畫像,于是他召來一個畫工,畫工很為難,皇帝身上這點毛病是畫好呢?還是不畫好呢?他終于決定把皇帝兩只眼睛畫得炯炯有神。不料畫像呈上去,皇帝大發了一頓脾氣,把畫工的頭砍了,另換了一個畫工。第二個畫工當然很害怕,也許他是個寫實派吧?就照實把皇帝的獨眼畫下來了,倒霉的是,皇帝也不喜歡這張,畫工的命又沒了。第三個畫工被召來的時候當然更怕了,可是,畢竟讓他想出一個好方法來了。那位畫家很聰明,他為皇帝選了一個特別的姿勢,他讓皇帝手里張著一張弓,并且對準目標瞄準——很自然的,皇帝閉著一只眼瞄準,一點不減損他威武的形象。
當然,我們不是皇帝,可是我們自己就是自己的畫工,可以為自己畫像,我們要留下一幅怎樣的畫呢?我們也應該懂那個聰明的手法,找一個最好的角度來表現自己,既不是夸飾自己的殘障,也不是隱瞞自己的殘障,而是為自己找到一個適當的表達姿勢。
說到這里,讓我再講一個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小時候,初期學校生活是很不愉快的,好像自己是一種少數民族,而且是一種落后的少數民族。這種挫折感真可怕,我至今記得當時正滿頭大汗寫著毛筆字,忽然一聲鐘響,又要上體育課,我這種草莽之民不懂規矩,居然抱著墨盒子跟著人跑,筆也不敢放下,因為老師沒說要放下呀!結果,各位可想而知,墨盒打翻了,裙子染黑了,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處處不如人”的自卑感。
上小學的時候更不幸,因為碰到不如意事,找不到一點思想來依恃來下臺階,當然也還沒學會輕松的自嘲。后來上了中學,功課倒還罷了,最讓人痛苦的是體育成績糟得要命,永遠在及格邊緣。成績壞倒在其次,體育老師有時不免冷嘲熱諷。我擲壘球的時候,老師總是罵我姿勢不正確,像在推鉛球——妙的是我推鉛球的時候呢,老師又說像擲壘球。一直到后來,我才搞懂為什么我的體育成績如此糟,原來我是“平板腳”,那時候根本不懂,是因為整個彈性比別人差,我只知道自己并不是“裝秀氣”、“裝小姐”,只知道自己也曾盡過力,但身體上小小的缺憾卻是無法克服的。現在回顧這些往事我怨恨嗎?不,也許對那種老師有淡淡的遺憾。我非常喜歡一句話:“如果上帝關了一扇門,它自會另外給你開一面窗。”
想來身上帶著小小的平腳板的缺憾也沒什么不好,這也許剛好正是我從小喜歡安靜地坐在那里讀書的原因,我之所以會呆呆地望風出神,望月深思,恐怕多少和我的平腳板有關吧?由于體能受限制,心智就格外活躍,算起人生的賬來,怎么去分辨小小的殘障到底是祝福還是詛咒?至少對我而言,我已學會跟我的平腳板和平共存,我至今忍受它的不方便,但我心中竟不免對它有小小的感激。
前不久,我忽然迷上種花,有一次,打電話問一個行家,她在電話里說:“哦,矮牽牛啊!記得要摘心哪,愈摘,花發得愈好。”其實那番道理我早就懂,只是她是一個美麗慧黠的女孩,聽她這么說,簡直像聽人說法似的,處處禪機。想起小時候在屏東,院子里有木瓜,木瓜正發得興頭,冷不防我們小孩就把它的頭摘掉了,再發,再摘,摘兩下,木瓜就變聰明了,它知道還是趕快向旁發展為妙。鮮艷的矮牽牛花也是如此,我們把直往上沖的花心摘了,結果反而促使它從旁邊發出四五枝分干來,生物的本能似乎是愈挫愈勇的。
在各位的生命歷程里,殘障的經驗可能都曾一度使你們遭到摘心之痛,但生命的本能就是用最委婉的方式求得其生存和飛揚,天地是寬厚仁慈的,失去的一枝主干,自有四五枝旁干來補足。一個繁花齊開的花季仍是可預期的。
(一水摘自《從你美麗的流域》)
送你一杯茶
在人的一生中,總會遭遇到各式各樣的缺憾和不如意,應該如何對待這些殘酷的現實呢?花兒的“摘心”經驗告訴我們:生命的本能是用最委婉的方式求得其生存和飛揚,失去的一枝主干,自有四五枝旁干來補足。
正因為理解“摘心”的必要,作家張曉風雖患有“平板腳”,但不乏活潑的心智和健康的精神;正因為懂得給花兒“摘心”,結果促使花兒迎來了一個繁花齊開的花季。
誠然,“摘心”是一次痛苦的體驗,但它卻能激發你“愈挫愈勇”的本能,“摘心”過后,你一定會明白這句話的真諦:“如果上帝關了一扇門,它自會另外給你開一面窗。”(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