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首例“植物人休妻案”，背后幾多濃情與爭議

如果有一天他蘇醒過來，看到的卻是妻子和父母之間戰火紛飛，在法庭上分庭抗禮，他會作何感想呢？

夫妻之間，倘若一方成了植物人，則意味著夫妻關系名存實亡，其配偶往往會因為無法忍受只做“精神夫妻”的煎熬，請求法院判決離婚。可敬的是，本文這位大義妻子在丈夫成為植物人后，卻依然心系丈夫，相親相愛；只是公婆同樣對植物人兒子疼愛有加。公婆和兒媳“各自為愛”，居然撞出了矛盾的怨火，從而燒出了令人痛心的“全國首例植物人休妻案”……

那個深秋，家中的頂梁柱成了植物人

今年33歲的戚秀雯出生在河南省開封市。1999年，她經父親的朋友介紹，進了位于張灣區的東風汽車有限公司鑄造廠做普工。2003年7月，戚秀雯在同事的婚宴上認識了本公司另一個分廠的職工章進華。兩人一見傾心，很快就熱戀起來。

然而，章進華的父母卻并不贊成兒子與戚秀雯戀愛，認為戚秀雯性格好強，頗有心計，擔心本分、憨厚的兒子“駕馭”不了她。可章進華卻不顧父母的反對，繼續和戚秀雯共浴愛河，并于2004年4月15日攜手踏上了婚姻的紅地毯。婚后，兩人住進了章進華此前在單位集資修建的一套價值15萬元左右的房子里。

新婚燕爾的章進華和戚秀雯十分恩愛，每天早上，兩人都手拉著手去上班。章進華先把戚秀雯送到車間里，再匆匆忙忙地趕往自己所在的工廠。戚秀雯有時會上晚班，白天她寧愿不睡覺，也要精心做好飯菜等丈夫回家吃飯。考慮到公公章友益和婆婆盧秀芳均已從各自的單位退休在家，經濟并不寬裕，戚秀雯還主動將自己的工資卡交給公婆管理。見兒媳如此通情達理，章友益老兩口每天都樂呵呵的，還催促兒子、兒媳盡快實現他們抱孫子的愿望。然而，這個其樂融融的溫馨之家，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厄運無情地破壞了。

2005年9月26日，章進華請了一天假，應兩個昔日同學之邀到郊外釣魚。不久，天上就開始下起了雨，但大家興致都很高，仍堅持在釣魚。章進華在甩魚竿的時候，不小心將魚竿尾打到了頭頂上的裸體電線上，電流立即通過打濕了的竹制魚竿傳遍了章進華的身體，他當即被電流擊倒在魚塘里。同伴發現他觸了電，不敢貿然施救，幾分鐘后，魚塘老板才將章進華救上岸，送到附近一家醫院搶救。做完緊急搶救措施之后，章進華旋即被送到東風汽車公司總醫院救治。經過醫生的全力搶救，章進華的命雖然保住了，但卻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只得在醫院住院治療。戚秀雯則請了半年的假，和公婆一起照料丈夫。

轉眼3個月過去了，章進華仍處于昏迷狀態，病情絲毫不見好轉。2006年元旦節那天，戚秀雯把一年前在濱江公園相擁著照的相片帶到醫院，希望能喚起丈夫的反應，然而他依然無動于衷，戚秀雯不禁放聲痛哭！不久，醫院對章進華做了病情鑒定，結果為：“大腦無意識狀態”，即植物人狀態！

而雪上加霜的是，由于章進華的事故不屬于工傷，單位雖然出于人道，對之前的醫療費給予了報銷，但此后便不再繼續支付章進華的醫療費了；魚塘老板的賠償也沒到位，章家所有積蓄因為承擔各種護理費也早已花光。好在這時，保險公司賠給了章進華7萬元的意外傷害保險賠償金。在領到這筆錢的當天下午，單位和醫院的領導找到章友益和盧秀芳，勸他們說：“現在病人已經被確診為植物人了，無論是從醫學還是經濟的角度考慮，我們都建議你們放棄治療，還是把病人帶回家護理吧！”

聽了這話，章友益老兩口流著眼淚無奈地接受了這個建議。可就在這時候，戚秀雯闖了進來。這段時間萬分悲痛的她，在這一刻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當面指責起公婆來：“我是進華的妻子，你們怎么不問問我是否同意，就擅做主張呢？我還要繼續給他治療！”章友益沒想到兒媳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如此難堪，也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生氣地說：“你給我閉嘴！你憑什么來教訓我？我自己兒子的事難道還不能做主嗎？”一旁的盧秀芳則老淚縱橫地說：“進華倒下了，看來咱兩老口的苦日子也到了……”

戚秀雯沒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竟然會得不到公婆的理解，她悲憤地說：“好呀，你們不愿意救進華，那就讓我來救吧，把那7萬元賠償金交出來吧！”戚秀雯話音剛落，就被章友益厲聲喝住：“休想！原來你救人是假，貪財才是真啊！”戚秀雯當即氣得放聲痛哭：“天啊，難道放著現成的錢不用，非得讓我去討錢來給進華治病不可嗎？有像你們這樣做父母的嗎？”領導見事態嚴重趕緊將他們分開，而病人章進華也只好繼續留在醫院。

公婆兒媳“各自為愛”，和睦之家風云起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貪財”，2006年1月16日，戚秀雯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她上班的車間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請求同事捐款。結果，當天就收到了4800余元的捐款。

戚秀雯此舉固然令人感動，可一些不明就里的同事開始議論起章友益二老的“不是”來。這些議論非但沒有讓公婆對戚秀雯的印象好起來，反而更加激起了公婆對她的不滿。章友益憤憤地對老伴說：“想不到我們清白地生活了大半輩子，竟然會被戚秀雯給壞了名聲，我看她是別有用心！她一定是想借此給我們施加壓力，好讓我們把錢交給她！”

“你說得對。”盧秀芳也變得敏感起來，“我們應該有所防備！如今進華成了植物人，意味著維系我們關系的紐帶已經斷裂，我們和她的關系必定會惡化。她離開章家也是遲早的事，萬一她把錢都帶走了，沒有工作的我們拿什么錢來護理進華呢？”

擔心一旦找到了理由，就勢必會演變成害怕。盧秀芳的話讓章友益十分警覺，因為除了這7萬元，還有魚塘的賠償金，他已咨詢過律師了，估計在10萬元左右，再加上章進華的住房也值15萬元。這天晚上，老兩口既煩躁又痛心，被折磨得一夜無眠！

第二天，章友益在醫院里不可避免地又與戚秀雯見面了。想起戚秀雯昨天的行為，章友益就忍不住指責她“太過分”，可戚秀雯卻堅持稱自己“沒有錯”。翁媳二人再次吵起來。隨即趕來的盧秀芳垂著老淚說：“戚秀雯，如今進華成了植物人，你天天和我們吵架，心都碎了！反正你和進華也做不成夫妻了，要不，你們離婚吧。”戚秀雯聽后大哭不止：“你沒有權利干涉我們的婚姻！”

2006年2月16日，單位領導再次勸告病人家屬把病人領回家里去護理，再也想不出掙錢途徑的戚秀雯只好答應了。

然而，接下來，戚秀雯和公婆又為把章進華接到誰的家里照顧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戚秀雯搶先說：“進華是我丈夫，自然是要和我過一輩子，我要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照顧。即使他永不醒來，但只要我能天天看到他，也會感到一絲溫暖！”說著說著，傷心的眼淚就汩汩而出。

“不行。”盧秀芳哽咽著說，“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可舍不得拋棄他。再說，我也不能讓別人說閑話啊，我要把兒子接回自家照料！”

醫院領導在病人的父母和妻子之間再三權衡后認為，章友益家距醫院近，便于處理病人的應急情況，老兩口都賦閑在家，比戚秀雯更有時間照顧章進華。因此，建議把章進華接到其父母家里護理。在領導的勸解下，戚秀雯考慮到自己的假期馬上就要滿了，確實沒有時間照顧丈夫，這才同意了公婆的要求，并且主動答應每月給500元錢。

但護理植物人兒子的難度，遠遠超過了年屆六旬的章友益夫婦的想象。兒子大小便失禁，為了讓他保持干凈，章友益和老伴天天都要給兒子洗澡和換席子、被褥，這就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將兒子抱起來。有一次，章友益咬緊牙關將兒子抱起來洗澡的時候，竟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在倒地的一瞬間，章友益怕摔著兒子連忙用自己的胳膊墊在兒子身下。兒子雖然沒有摔傷，可章友益卻痛得半天無法爬起來。盧秀芳見到此景，既心疼兒子又體諒老伴，不禁伏在老伴的身邊哭成了淚人。這期間，雖然已經開始上班的戚秀雯仍會每天擠出時間來看望丈夫，但因為和兒媳有了“過節”，章友益夫婦從不將自己所受的苦楚告訴她，怕兒媳誤認為他們是在叫苦，以致將兒子“搶”回去照料。

章友益摔傷后兩三個星期，他的胳膊都使不上勁兒，盧秀芳一個人根本就無法護理兒子，他們便以每月500元錢的工資請了一個護工來幫助護理章進華。沒想到此舉又讓愛夫心切的戚秀雯極為不滿，認為公婆請外人照顧章進華，是一種推卸責任的表現。 “既然你們對進華的照顧如此敷衍，那就讓我把他接到我家護理吧！”戚秀雯對公婆說。見公婆愣眼看著自己，她還以為自己的要求得到了公婆的考慮，接著又毫無城府地說：“可是我真的家徒四壁了，如果那7萬元賠償金你們還沒用完的話，就給我吧，我保證會把進華照料得比你們好得多！”

不料，此言一出，立即激怒了公婆！見戚秀雯還惦記著那7萬元賠款，公婆也就理所當然地再次認為她有“野心”。三人再次吵得難解難分。

從這以后，戚秀雯與公婆的關系迅速惡化。徹底撕破臉皮之后，章友益便堅定了要和戚秀雯“斷絕關系”的想法。2006年3月中旬，章友益向律師咨詢，植物人應該如何和妻子離婚。律師告訴他，需要獲得植物人的監護權才有資格代替植物人向法院起訴離婚！于是，章友益決定先獲得兒子的監護權。

2006年4月17日，章友益夫婦以相關部門出具的其子章進華為“全身呈植物狀態”的證明，向十堰市某區人民法院申請，要求宣告章進華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法院受理后依法進行了審理，遂于2006年6月23日作出判決，宣告章進華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并指定其父章友益為監護人。

不幸復不幸，“休妻”背后幾多濃情與喟嘆

不甘心失去丈夫的戚秀雯也向法院遞交了訴狀，要求法院撤銷前面的判決，恢復自己作為章進華監護人的權利。

然而，2006年8月初，十堰市某區人民法院在審理后認為：可以證實在章進華受傷后，章友益等人積極主動地對章進華進行了治療和細致周到的護理，在被指定為章進華的監護人之后積極履行了監護的職責，沒有侵害章進華的合法權益，駁回戚秀雯的起訴。

敗訴的這天晚上，滿腹委屈的戚秀雯走進冰冷冷的房間，和章進華相愛時的情景如幻燈般在眼前一一閃過。事到如今，她只想家里有丈夫的存在，即使丈夫一動不動地躺在家里，她的心里也會感到甘之如飴。

可第二天，當戚秀雯把自己想接丈夫回家的想法告訴章友益時，卻遭到強烈反對。剛開始，章友益還心平氣和地說：“我是我兒子的監護人，我自然能照顧好他，你不用操心！”可戚秀雯仍為自己的愛夫之心得不到滿足而倍感心寒，情急之下便又忍不住指責章友益。章友益最終也惡語相向：“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硬要和我搶兒子！這令我不得不懷疑你是想把他接回家后，以此控告我監護不力，從而要求法院判你為監護人！我怎么可能讓你的‘陰謀’得逞呢？”

這次吵架讓翁媳關系惡化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至此，原本應該屬于一家人的“兩家人”，似乎真的只有用“斷絕關系”的方式，才能化解他們“各自為愛”的矛盾了。

2006年10月底，遲疑了近一年的章友益終于以章進華監護人的身份，向十堰市某區人民法院起訴章進華和戚秀雯離婚。法院認為：原告章進華被電擊傷后呈植物人狀態，已喪失了民事行為能力，無法再維持正常的家庭和夫妻生活，夫妻感情無以維系，故原告章進華要求與被告戚秀雯離婚的訴請，予以支持！

2006年11月3日，十堰市某區人民法院判決章進華和戚秀雯離婚，判決如下：戚秀雯目前居住的房子屬原告章進華婚前個人財產，故不能參與夫妻分配，須歸章進華所有；而傷殘保險金7萬元也歸章進華所有。

判決下來后，戚秀雯隨即向當地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要求維系她與章進華的婚姻。然而，2007年1月初，當地中級人民法院宣告戚秀雯敗訴。這個判決下來后幾天，戚秀雯一下子病倒了，直到2007年3月底，她才去那個已經屬于“前夫”章進華的家里，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來，搬進了單位的職工宿舍居住。從此，她每晚都念叨著章進華的名字，在夢中與心愛的人相聚，而醒來卻孑然一身，淚濕枕巾。

律師點評：（婚姻家庭專業律師 王芳）

在聽到這個故事以后，我作為《婚姻法》專業律師，既有所感嘆，又有所遺憾。對文中所涉及的法律問題，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行探討：

我國法律目前規定了精神病人、未成年人的監護人由哪些人承擔，但對“植物人”的監護人問題并沒有具體的規定。法院的做法一般也是參考對精神病人監護人規定的內容。

首先我們認為，法院判決章友益為章進華的監護人缺少法律依據。

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規定，章進華這種情況，應由下列人員擔任監護人：（一）配偶；（二）父母；（三）成年子女；（四）其他近親屬；（五）關系密切的其他親屬、朋友。同時，這五項規定視為指定監護人的順序。前一順序有監護資格的人無監護能力或者對被監護人明顯不利的，人民法院才可以根據對被監護人有利的原則，從后一順序有監護資格的人中擇優確定。

因此，配偶是第一順序的指定監護人，父母是第二順序的指定監護人，從這個故事我們看到，戚秀雯是有監護能力的，也沒有對被監護人明顯不利的情況，法院直接指定第二順序的父親章友益作為監護人，沒有法律依據。

其次，即使章友益夫婦有合法的監護人身份，可以代章進華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但我們看到，戚秀雯對丈夫一往情深，沒有達到感情破裂的標準，所以法院判決雙方離婚也缺少法律依據。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糾紛的根源在于雙方互不信任，雖然雙方的行為都是出于對章進華的愛，但由于愛的方式不同導致矛盾不斷升級。

如果章進華的妻子和父母都想作他的監護人，三個人可以協商對章進華進行共同監護，輪流照顧章進華。在章進華所有賠款的管理上，也可以交由雙方都信任的第三方進行監督。

所以，雙方是不是可以考慮請章進華的單位代為管理賠款，章進華的各項合理開支由單位負責監督，每月按時報銷；或者請律師事務所為雙方起草協議，對賠款的使用約定具體的用途，對監護事宜作出具體的安排，律師還可以對他們簽訂的協議進行見證；雙方也可以為章進華購買相應類型的保險，使賠款能夠保值增值，以便更好地為章進華服務。

所以說，尋求共贏的解決辦法才是正確的方向，如果雙方真的是為了章進華的利益著想，應當冷靜思考，理智地尋找更好的解決之道。

（責任編輯/王小艾）

E-mail:wangxiaoai1981@126.comTel:(010)51026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