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評書體”對“擬書場格局”的超越

作為一個不愿攀爬“文壇”、只愿俯身“文攤”的作家，趙樹理一直把“老百姓喜歡看”作為自己的創作追求。而他在與農民群眾長期深入的接觸中發現，“五四以來的新小說和新詩一樣，在農村中根本沒有培活了”，^①廣大農民群眾所欣賞的還是評書、鼓詞、秧歌劇等藝術形式。這使他意識到，傳統的藝術形式在農民群眾中有著深厚的基礎，要想使廣大農民讀者樂于讀自己的作品，就必須借鑒這些藝術形式。經過長期的創作實踐，趙樹理批判地繼承了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擬書場格局”，并將其改造為更適合廣大農民群眾需要、也更有藝術價值的“現代評書體”。

“擬書場格局”是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基本敘事格局。中國古典白話小說起源于話本，而話本作為“說話”人的底本，必須適應“書場說話”的需要，由此形成敘事上的一些特點，如敘述者顯身不介入的全知視角、故事情節完整并按單線連環的方式展開、“入話”、“煞尾”、“詩贊”(或“文贊”)等固定套路等等。話本的這些特點直接影響了明代的擬話本和明清章回小說，并由此形成了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不同于西方小說的獨特敘事格局。

趙樹理小說對“擬書場格局”的繼承是十分明顯的，例如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視角、完整而線索清楚的故事情節、注重人物形象塑造和性格刻畫、使用口語化的語言等等。然而，趙樹理對“擬書場格局”的繼承不是照抄照搬，而是一種揚棄和超越，是在繼承的同時進行了新的創造。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在敘述視角上，吸收了“五四”新小說的敘述方式，將“擬書場格局”中敘述者顯身不介入的全知視角，改造為敘述者不顯身不介入的全知視角。

縱觀趙樹理的小說創作，雖然也有中國傳統白話小說的那種敘述者顯身不介入的全知敘述方式(主要有4篇：《孟祥英翻身》、《登記》、《表明態度》、《賣煙葉》)，但絕大多數(包括《小二黑結婚》在內的90％以上的作品)則采取了敘述者不顯身的敘述方式。君臨于故事之上的“說書人”的消失，使得敘述者不再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價值判斷直接說出來，而是盡量把它融入人物的塑造和情節的敘述中。但趙樹理在消滅顯在的“說書人”的同時，仍然保留了“說書”的口吻，娓娓道來，親切自然。這種獨特的敘述格局，一方面擺脫了傳統白話小說陳腐的敘述套路和僵化的模式，另一方面仍能適應廣大農民群眾的欣賞習慣。趙樹理正是在整合中國傳統白話小說和“五四”新小說的基礎上，創造出了全新的敘述格局。

第二，徹底拋棄“入話”、“煞尾”、“詩贊”中的詩詞。話本、擬話本以及章回小說中，說話人常常會在這些部分加上一些詩詞或駢文進行點綴。

趙樹理將自己的服務對象明確界定為農民群眾，就必須省去俗套，將開篇和行文大大簡化。需要指出的是，趙樹理這樣做的結果，并非像某些研究者所估計的那樣，因為遷就農民群眾的欣賞水平而降低了作品的藝術價值。這是因為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入話”、“煞尾”、“詩贊”中的詩詞多是一些陳腐舊套，內容多陳詞而不避雷同，大多游離于故事情節之外，其主要目的是拖延時間和賣弄才學，事實上完全是作品的累贅。趙樹理適應農民群眾的需要省去了這些俗套，恰恰是提高了作品的藝術價值。郭沫若曾盛贊，在趙樹理的小說中“章回體小說的舊形式是被揚棄了。好些寫通俗故事的朋友，愛襲用章回體的舊形式，這是值得考慮的。‘卻說’一起和‘且聽下回分解’一收，那種平話式的口調已經完全失去意義固不用說，章回的節目要用兩句對仗的文句，更完全是舊式文人的搔首弄姿，那和老百姓的嗜好是不相干的……作者破除了這種習氣，創出了新的通俗文體，是值得頌揚的事。”^②

第三，將單線結構變為復線結構，使故事情節更為豐富復雜，主題更加鮮明突出。

中國古典話本、擬話本、章回小說故事情節大多是單線發展的，而趙樹理的小說則常常在表面的單線形式下，巧妙地采取了復線結構。《小二黑結婚》中小二黑與小芹的愛情故事作為主線，與劉家蛟群眾反惡霸、破除迷信兩條線索相交織；《登記》中艾艾和小晚的故事作為主線，與小飛蛾、燕燕的故事相映襯。趙樹理小說復線結構的成功之處在于，這種結構并沒有干擾和破壞主線故事的完整性，而是使主線故事更加豐富和充實，很好地烘托了主題。

作為趙樹理的朋友和研究者，汪曾祺曾指出：“很多人一提起趙樹理，印象中總以為這是一個‘土’作家。其實不然。……《登記》是為了宣傳婚姻法寫的，但是僅僅是為了‘寫政策’么?這是中國兩代女性的羅曼史，是一首優美的浪漫主義的抒情詩。……《登記》不是‘土’小說。它的結構是很‘洋’的。小說開頭寫一大篇羅漢錢的由來，然后才從容不迫地進入故事。這種寫法像梅里美。”^③的確，趙樹理在文學創作中，既注重借鑒中國民間傳統，也同樣注重對“五四”新文學傳統和西方文學的借鑒。正是這種兼容并包的態度，使趙樹理在繼承的同時又有所創新，實現了對中國傳統的“擬書場格局”的超越。

①趙樹理《藝術與農村》，載《人民日報》1947年8月15日。

②郭沫若《讀了(李家莊的變遷)》，載《北方》1946年第1期。

③汪曾祺《趙樹理同志二三事》，載《北京青年報》1993年12月4日。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