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中的權謀文化解讀

榮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著力塑造了一位重要歷史人物張居正的藝術形象。張居正是明萬歷年間因力行改革而彪炳史冊的傳奇人物，他理政十年：整飭吏治，刷新頹風；整肅教育，延攬濟世之才；革新稅賦，梳理財政。拯朱明王朝將傾之廈，使萬歷時期成為明王朝最為富庶的時代。^①張居正這一藝術形象，無疑為中國文學畫廊增添了一位重量級人物。然而，正如該書作者熊召政所言：“近些年，帝王小說興盛，甚至到了泛濫的地步。分析這一現象的產生，不能不看到這是中國的知識精英與一般民眾都對皇權充滿崇拜的結果。……正是崇拜皇權的民族心理，構成了極權統治存在的土壤”。^②就《張居正》而言，小說中展示得最生動、最精彩、最入木三分的是權謀文化和權謀活動，透過《張居正》中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權謀文化對中國古代的政治關系、利益關系、人際關系以及相應觀念的嚴重腐蝕與毒害，認識權謀文化對當代社會的負面影響。

一

隆慶皇帝去世，是改朝換代、權力重構的關鍵時刻。圍繞隆慶皇帝去世前后，各色人物行動的基本線索是一系列的權謀：奪取權力、玩弄權術，布圈套、設陷阱，制造謊言和騙局，糾結陰謀和暗算。

隆慶皇帝去世時，遺詔以高拱為首的閣臣，與以馮保為首的司禮監通力合作，共同輔佐年僅十歲的小皇帝萬歷。然而，隆慶皇帝的遺囑能不能實現，起關鍵作用的是李太后。雖然隆慶皇帝在遺囑中只字未提李太后，但她是萬歷皇帝的生母，母以子貴，萬歷皇帝只有十歲，朝中大事的委決，實際掌握在這位頗有政治頭腦的李太后手上。隆慶皇帝去世，李太后主政，張居正迎來了施展其政治抱負的大好時期。張居正是一位思想深邃、多謀善斷的大政治家。他要實現自己經邦濟世的政治理想，首先必須取得首輔之位，為此，張居正開始了他謀取權位的三部曲：取得李太后的支持；與馮保結成聯盟；將高拱逐出內閣。

在張居正的政治生涯和改革中，李太后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首先表現在李太后對張居正的提拔、重用上。隆慶皇帝在世時，李太后還是一個貴妃，但張居正很早就燒起了這個“冷灶”。隆慶皇帝去世后，張居正把李太后、萬歷皇帝和馮保都視為他的主人，而小皇帝背后的李太后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他見風使舵，辦事說話從不忤逆李太后的意愿；他當上首輔后，第一件事就是拍李太后的馬屁，上兩宮皇太后的尊號。難怪李太后要逐高拱，“大柄悉以委居正”^③了。

張居正與馮保結成聯盟，是隆慶皇帝去世前后的事。其實，張居正并不喜歡馮保陰陽怪氣的脾氣，但他深知馮保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老辣手段，且勾聯李太后，謀取首輔之位，驅逐高拱，一件也少不得他。第一，內閣票擬的諭旨，用朱筆加以最后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此時皇帝年幼，馮保又是李太后的親信，“批朱”的大權就可能落到馮保手里。第二，宦官是皇帝的家奴，在某種意義上代表皇權，并和權勢很大的皇親國戚相聯系。第三，內閣首輔高拱與馮保之間水火不相容的矛盾，這正是張居正可予充分利用的，驅逐高拱，是張居正和馮保的共同目標。與閹宦勾結，歷來為士君子所不齒，但張居正為了當上首輔，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權謀政治的主宰下，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的生存意義和生命價值不見了。

張居正要謀取首輔之位，與現任首輔高拱之間的斗爭必然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這場斗爭不是改革上的分歧，不是治國方略上的不同，在張居正，高拱是他謀取首輔之職的絆腳石，在高拱，張居正是他繼任首輔之職的重大威脅。在與高拱的斗爭中，張居正清楚地看到了高拱對李太后和小皇帝的冒犯，他只要從中扇扇風、點點火，高拱的首輔之位就難保了；張居正充分利用高拱與馮保的矛盾，在高拱與馮保的爭斗白熱化時，他稱病在家回避，暗中卻給馮保出謀劃策。高拱也不是善輩。在隆慶皇帝去世后，高拱深感張居正對他的威脅，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高拱精心設計的驅逐馮保，將邵大俠打入京城死牢，也使人看到他的權謀手段以及帝王專制下人性的喪失和靈魂的毒害。高拱被黜，逐出京城，一度權傾天下的高拱落入塵埃，此時壯懷激烈的張居正，能否走出這一權謀文化設定的命運怪圈呢?

二

中國歷史上發生的幾次著名改革，莫不是在社會矛盾極度惡化的情況下發生的，不改革就有可能危及政權。張居正任首輔之時，大明朝經歷正德、嘉靖和隆慶三朝近70年的風風雨雨，已是千瘡百孔，風雨飄搖，到了萬歷初年，大明帝國在政治、經濟、社會、軍事等方面都面臨著危機，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面對這種局面，張居正不管在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都必須充當“起衰振隳”的“救時宰相”。如果他不能充當這樣的角色，首輔有可能依舊是高拱或別的什么人。當然，改革的魄力和方法、改革成就的大小與他堅強的個性和努力作為有很大的關系。

張居正開創的萬歷新政的主要內容是：以京察刷新吏治，治貪、治散、治懈，蕩滌“官場三蠹”，朋黨之危漸除；以務實的態度，用循吏，遠清流，冒得罪天下清流的危險；以利庶民為治國安民之策，清巨室，實行清田、限田、減田及“一條鞭”法。通過張居正十年的改革，力挽明王朝將傾之廈，“海內肅清，……荒外警服……力籌富國，太倉粟可支十年……積金至四百余萬”。^④張居正改革的巨大成功，起到了支撐明朝最后60年的作用。然而，透過張居正的改革，他的權謀手段，他性格中的兩面性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張居正飽讀詩書，也深諳權謀、權術，他自己所著《權謀殘卷》一書，就是他對權謀之術的所思所悟，并成為他從政的秘籍。張居正當上首輔后，以鐵的手腕力行改革、裁汰冗官、整飭吏治，以重振危機四伏的朱明王朝。但無奈國庫告罄，只好以胡椒蘇木折官員薪俸。胡椒蘇木折俸是度過萬歷初年危機、保住朱翊鈞皇位的重要舉措，李太后對此給予了堅決的支持，并對張居正處驚不變表示由衷的贊嘆：“這個張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萬水”，并要小皇帝“好好跟著張先生學一學”。由于李太后站在張居正一邊，有力的回擊了阻撓改革的種種勢力。張居正乘勢將改革又向前推進一步：實行京察。所謂京察，就是讓大臣們給皇上寫《自陳不職疏》，然后人人過關。高拱的余黨認為此舉是要“將高拱的門生故舊一網打盡，逐出京城”。客觀地說，張居正實行京察，一方面是為改革需要裁汰冗官、整飭吏治，一方面也起到了借機清除高拱余黨，進一步網羅和鞏固自己勢力的作用。

張居正以“鐵面”示人，然而鐵面卻不能直面皇權，甚至不能直面馮保。馮保推薦胡自皋任兩淮鹽運史，張居正明知胡自皋花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假佛珠送給馮保，也知道胡自皋因貪污被查處，靠行賄又想爬起來，對這樣的人，馮保開口時也心存忐忑，但因馮保是萬歷的“大伴”，又是李太后的親信，張居正爽快地答應把一個淮運總督的肥差讓給一個貪污行賄的官員胡自皋。張居正這種沒有風骨的行為，為士林所不屑。

張居正對待閣臣則又是另一種態度。他經常采取軟硬兼施、又打又拉的辦法羈縻人心，讓跟著他的人既有盼頭又有怕處。張居正的這些舉動，凸顯了權謀、權術的殘酷性和自私性，為了所謂正當的目的，不擇手段地去剝奪他人的正當權益。

三

隨著張居正的去世，張居正開創的十年萬歷新政也煙消云散。因為支撐這種改革的是集權統治，權謀手段，而不是制度的保證。張居正死后的結局也是很悲慘的：家產抄盡，爵封皆奪，禍及八旬老母，罪及子孫。這是張居正生前始料不及的。然而，張居正的人亡政息，不是敗于改革，而是敗于權謀。

萬歷十年，張居正病逝，這時萬歷已經21歲了。在悲傷之余，萬歷也隱約感到了一些輕松，因為那位令他敬畏、使他成為“傀儡”的“張先生”終于走了。在封建帝制的國家里，皇帝之所以至高無上，關鍵就在一個“權”字。沒有權，即使是皇帝也會變成傀儡，不但不能支配天下臣民，連皇帝自己也得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隆慶皇帝去世后，小皇帝萬歷繼位，因為年幼，無法親自處理朝政，只好由張居正輔政。當初，高拱說萬歷是一個十歲的幼童，“何能盡理天下事”?這句話雖然在政治上犯了大忌，但比起張居正對小皇帝的管教，其“不敬”程度要遠遠超過高拱那句話，以至于小萬歷只要一聽說“張先生來了”，就打心眼里害怕。高拱既然為此付出了代價，張居正焉能幸免?萬歷皇帝稍大時，與張居正一起議論朝政決斷大事，因為張居正是帝師，萬歷皇帝有時候心里不服，表面上卻言聽計從。這不能不說為張居正的命運潛藏了深層的危機。另外，張居正改革中的一些舉措，使得萬歷皇帝、李太后及其家族追求享樂、奢侈的舉動屢屢受阻，他們無法長期忍受改革帶給他們的種種限制。這些必然導致改革在張居正去世之后難以為繼，人亡政息。

張居正去世后，明朝政局發生急劇變化。真正掌握了大權的萬歷皇帝，為了恢復君主的權威，展開了黜張運動。萬歷最終公布的張居正的罪狀有：誣蔑親藩、侵奪王府府第、鉗制言官、專權亂政等等。原來皇上敬佩的那位“張先生”的形象，已逐步被欺君害民、賣官鬻爵、任人唯親的“奸臣”形象所取代。

在清算張居正的問題上，萬歷皇帝表現出高超的駕馭權力、玩弄權術的能力，與歷朝歷代皇帝比，萬歷皇帝也無愧于“權謀大師”的稱號。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小說中最讓人心寒的是萬歷皇帝的冷血。萬歷皇帝立為太子，張居正是上疏的內閣四名大學士之一。萬歷十歲登基，張居正滿腔熱情、赤膽忠心地輔佐他，教給他知識和做明君的道理。張居正推行萬歷新政的成績顯赫，《明通鑒》記載：“是時帑藏充盈，國最完富”，“起衰振隳，綱紀修明，海內殷阜，居正之力也”。^⑤對這樣一位恩師、“救時宰相”，萬歷對他恭敬有加，言聽計從，張居正病逝時，萬歷皇帝還追封他為上柱國，謚號文忠。但在張居正病逝不到十個月的時候，萬歷皇帝就連下十幾道圣旨，詔奪張居正上柱國、太師，再詔奪文忠公謚；跟隨張居正的人一個個被貶黜，反對張居正的人紛紛得到重用；下令抄張居正的家，張居正家破人亡。按照萬歷皇帝本來的想法是要把張居正鞭尸方解心頭之恨，只因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自縊身亡一事傳開，萬歷皇帝才作罷。萬歷皇帝的所作所為說明，在封建君主專制下，君權具有覆蓋一切權利的絕對性和獨裁性，它使權謀政治能得到有效的運作。權謀政治是非人性、非正義的，這種政治不是建立在共同信仰、共同權力、基本公理和自然人性基礎之上的。封建統治者只重權位，不顧信義。通觀《張居正》全書，不難看出，張居正在世時，李太后、萬歷皇帝之所以支持張居正，支持其改革朝政，說到底是為了保住朱明江山，他們關注的只是明朝的盛衰存亡以及皇室貴族的權益，根本沒什么恩義可言。

“茅盾文學獎”擔負著引領當前文藝創、作走向的使命。《張居正》是一部少見的描寫朱明王朝的優秀小說，表現重大的歷史事件，描寫重要的歷史人物，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藝術性、可讀性都很強。《張居正》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除了小說本身的藝術魅力外，還有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密切聯系以及人們對權謀文化的接受心理。

文化是歷史的積淀，是影響和左右人們行為的深層意識和根本觀念。優秀的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精神財富，而權謀文化則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毒瘤。權謀文化中最核心的東西是“權力崇拜意識”和“權謀文化觀念”，它通過一系列權謀行為表現出來：奪取權力、駕馭權力、玩弄權術、言行不一、爾虞我詐、勾心斗角、見風使舵、拉幫結派、黨同伐異……權謀文化中最缺失的就是理l生、規則意識。權謀文化的這些特點，在歷史小說《張居正》中是表現得比較充分的。過分發達的爾虞我詐的權謀文化，將極大地抑制一個民族的理性精神、科學精神、法治精神、誠信觀念和道德原則，助長不擇手段的厚黑風氣，助長專權弄權貪權的欲望。因此，我們對權謀文化需要的是批判，而不是欣賞，我們更不能一邊批判權謀文化，一邊又接受權謀文化、演繹權謀文化。雖然歷史小說《張居正》彰顯的是張居正的改革，而不是張揚權謀文化，但我們仍需警惕文藝作品成為殘酷的世俗權謀教科書。

①《張居正·內容簡介》，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②熊召政《讓歷史復活》，《美文》2004年第1期。

③張廷玉等《明史·張居正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

④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⑤夏燮《明通鑒》，岳麓書社1999年版。

(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