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小說是中國小說的重要類型,“官場既是一種題材分類,又是在審美意義上關涉到一個具有濃郁象征色彩的隱喻空間。”①從晚清《孽海花》、《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譴責小說、黑幕小說肇始,直到新時期,僅有《新星》等少數作品可劃歸官場小說。真正把文筆探入官場內部,對官場權力斗爭、官場人物、官本位文化進行深入刻畫,“劉震云的《官場》、《官人》、《單位》等,可以說開了新時期官場文學的先河”。②隨后,張平、陸天明、王躍文、周梅森、閻真等人的小說,以官場斗爭、反腐敗和刻畫官場人物為內容集群亮相,掀起“官場(反腐)文學沖擊波”。從劉震云的《官場》(1989年)開始到陸天明的《蒼天在上》(1995年),新時期的官場文學約以1995年為分水嶺,而閻真的《滄浪之水》(2001年)是后期佳構。《官場》和《滄浪之水》作為當代官場小說的濫觴和高峰,頗具解剖意義。本文以二者為樣本,擷取此類小說在當代流變的兩端,分析新時期官場小說的深化與發展。
一、從官場原生形態到官場現形記
劉震云官場系列有《官人》、《官場》、《單位》,以國家某部委為背景再現官場的權力博弈,揭示了社會權力機制對普通人的異化與心靈的腐蝕。其中的小科員小林朝氣蓬勃,個性飛揚,充滿理想,但在官場權力和物質窘迫的擠壓下,逐漸悟出官場學與改善人生境遇的內在聯系,最終放棄理想而隨波逐流,加入小官僚的行列成為龐大權力機器中一顆標準化生產的螺絲釘。劉震云的官場人物被有形和無形的政治文化、官本位意識任意擺布,從局長到普通科員都逃脫不了權力運作的愚弄,成為可悲的生活圖景。
劉氏小說沒有后期小說的道德化指向和倫理敘事,表現了新寫實的創作風格:展示生活原生形態,遵循“零度寫作”、“中止判斷”、“削解深度”的美學原則。這與傳統現實主義鮮明的批判性、典型化迥異,所以,他的官場小說“價值判斷并非特別鮮明,小說也未觸及腐敗問題,而是著力書寫主人公囿于官場的特定生存狀態和心靈軌跡,表現了‘幾乎無事’的官場傾軋角斗”,③塑造了面目模糊、庸碌無為、缺乏宏大理想和革命意志的官僚類型。可以說,劉震云對官場游戲和權力之于人的磨損,更多立足冷靜的展示再現,還原官場原生形態,這就類同自然主義:作家就像攝像機,把一切攝取下來讓讀者評判。作者“在寫作時采取一種局外人的敘述方式,以一種超然于筆下人物和事件的態度來抒寫,以客觀化的敘事態度作為情感介入的準則,敘事規則上追求還原性的呈現,它要求作家從觀點回到現實,注重觀察,弱化判斷,從有選擇性的描寫生活局部返回到勾勒生活的本真原型的全景,盡量避免在敘述過程中主體意圖的介入和主觀傾向的干擾,以逼近‘原生態’的純粹和本真”。④因此,前期官場小說的自然主義傾向,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理想主義、主體精神的迷失,人物塑造上造成非典型化和文學牽引鼓舞力量的失落,審美形態上缺乏文化審視與宏觀視野。
后期官場小說接過黑幕譴責小說揭露批判的大旗,“一開始就以介入公共話題,旗幟鮮明地反腐敗、反官僚主義為已任……(認為)在這個激烈變革的時代,作家不應該成為面對時代‘失語’的沉默群體”。⑤這是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共同體認,顯示出深沉的批判意識、歷史文化意識和理性力量。陸天明表示:“要做一種‘參與文學’,或者做一種帶著強烈參與意識的作品。也就是說要用自己的作品去參與當下的社會生活,參與當下社會改革。在當前中國這場歷史性的大變革中,我作為一個作家,必須‘到場’,也應該‘到場’,甚至傻瓜般地一直走到漩渦中心去。”《高緯度戰栗》問世后,他“希望自己參與到廣大民眾當下的生活變革中去,起一點它能夠起的和應該起的作用。”⑥這表明與前期小說相比,“到場”和“參與”體現了后期小說的公共立場:當他們以小說介入社會,探討公共話題,表現了鮮明的現實批判精神和擔當道義的勇氣,飽含對國家和人民的責任感;反思家國文化、知識分子的根性;解剖官場文化、社會體制、權力結構;批判奴性意識、清官意識、官本位意識;對腐敗分子侵蝕國家肌體的憤怒;對法律意識、責任意識、國民優根性的召喚。
二、從官場類型到官場典型
后期官場小說在人物塑造、創作手法、批判現實、洞察人物內心等方面有質的飛躍。
1、拓展和豐富了小說的表現領域。
在王蒙、劉震云那里,權力敘事的狹窄表意視野定位在機關大院和辦公室,修辭指向是官僚主義、革命意志衰退、爭權奪利等。后期官場小說的表現領域除了反腐主題,更多與社會公共空間,如經濟社會建設、蕪雜的現實生活、底層敘事交融,突顯全景式、時代性、歷史性、人民性內容。如《滄浪之水》涉及某省衛生事業,血吸蟲病防治;《政界乾坤》里講述農村扶貧,縣域經濟發展,產業結構調整;《中國制造》反映國有企業破產重組,工人再就業,環境污染;《國家公訴》暴露下崗工人的痛苦生活;《至高利益》揭示財政“空殼村鎮”,宗族、涉黑勢力染指農村基層政權問題;《絕對權力》再現國退民進,私企違規借殼上市問題;如何監督一把手的權力,該有怎樣的政績觀;如何為人民謀福祉,在官場中調和與保持本色,堅持正義操守……這些問題的提出和多領域的拓展超出了純粹批判“官僚主義”、“官本位意識”的范疇,表現出深遂的理性意識、歷史意識和時代精神。后期官場小說摒棄了簡單的革命者/官僚、改革建設/反腐的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多側面地表現了當代政壇官員豐富多維的心理與情感世界,為社會變遷、反腐倡廉和永葆革命本色提供了絕佳的時代注腳。因此,官場小說從前期囿居“單位”(劉震云)到后期參與“天下大勢”(周梅森),表現領域大大增強。
2、逼真再現官場獨有的“沒有硝煙的戰爭”。
在劉震云那里,官場斗爭形態是“溫文爾雅”的:雖有機關算盡的爭奪,仍維系著同志式的關系。《官場》中的縣委書記、地區專員、省委書記都保持良好的從政心態,不乏共產黨人的崇高品格和革命自覺意識;《官人》中,局長們的職位之爭多在機關內部,與貪污腐敗、禍國殃民還有距離;《單位》里同志間的爭斗尚囿于分梨、入黨、誰當處長、局長,相比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轟轟烈烈的經濟建設、你死我活的矛盾斗爭,算是“一地雞毛”。
但晚近的官場小說,社會現實和官場斗爭被真實細致地呈現。首先是與官員密切相連的經濟社會建設場景大量涌入小說:從村鎮工作到一省的決策;從農村扶貧到縣域經濟結構調整;從下崗再就業到處置群死群傷、勞資糾紛事件;從舊城改造到高新園區建設;從治理環境污染到打擊黑惡勢力……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密集地在小說中得到廣泛深入的表現。其次,改革過程中利益調整引發的社會矛盾、民眾情緒、工作失誤沒有被回避,作家不僅僅“歌德”,也再現了官員這個特殊的群體和政治生態,忠實記錄了時代的陣痛與變革。
3、挖掘和表現人物變異的復雜動因和過程。
官場人物必須遵循政治游戲規則,要在人格操守、道德良心與官場潛規則間權衡,因此官場爭斗和政治文化的熏染可能導致官場人物的變異。具體而言,社會機制、人性弱點、家庭壓力、物質窘困、官場文化、潮流裹挾、社會轉型,尤其是權力結構、官場規則直接或間接誘發官員人性的變異。福柯在系譜學中分析權力與身體的關系時指出:“權力構成了從制度到主體的全部社會關系的基礎,滲透于社會的所有層面,身體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干預它,規訓權力體制集中于聽話的身體(docilebodies)的生產,以這樣的方式來組織、訓練和征服身體,以提供一種順從的勞動力資源”。⑦后期官場小說對官場人物塑造達到新的高度,在人性分析、官場文化批判、表現社會現實、反腐等方面挖掘到新的深度。
前期官場小說對外部矛盾斗爭著墨較多,于官場文化分析、人物精神裂變、人格分裂與靈魂的拷問觸及較少。王蒙筆下,林震的思考還有一絲憂郁的詩意;劉震云系列也刻畫官場人物的心理,如金全禮、小林、局長,但其“意識流”還圍繞官位,并未納入深廣的社會內容,所以既寫不出人物的變異,尤其是人性、性格、命運之變,也找不到人物異化的深層癥結。“在以辦公室為主要空間標志的‘官場’中,(劉震云)作品以一種擬真性修辭對官場人物的生存狀態進行靜觀式的描摹”,⑧因此劉氏筆下的官員形象多數是成型的,性格是靜態的。
后期官場小說則立足抒寫官員命運的動態變化和復雜細膩的心靈世界,如《滄浪之水》中的心理描寫展示了池大為痛苦的精神潰敗,蛻變為一個“政治動物”的心路歷程,他內心反復的辯詰、追問、懺悔,表明文本“對話”敘事的存在:人格分裂下自我的暗辯式對話,與晏之鶴、馬廳長、妻子董柳的顯對話,與逝去的父親、未諳世事的稚子的潛對話,所有對話展現了這個正直善良的知識分子是如何一步三回頭地蛻變成一個老于世故、擅弄權術的官僚。這種質變和異化是一個出賣靈魂的漸變動態過程,使讀者洞悉了來自社會機制、權力結構、官場文化、知識分子性格弱點等動力機制。
4、多手段塑造嶄新的官員系列形象。
前期官場小說多從政治黨性、干部職責、反腐層面等外部因素塑造官員形象,執著于人物與環境的傳統關系。后期官場小說“擺脫了好人壞人、正面反面的框框,寫的人物生活氣息更加濃重”,⑨更關心人物細微的心理變化,注重從官員的內心和人性高度刻畫官員形象,深化了人物的心理內涵實質。一方面,作家由對人的現實關注轉到了對現實的人的關注,不斷尋求人性的深度闡釋,聚焦深層心理層面,挖掘被傳統觀念和世俗理性忽略和遮蔽的人性真實,使得官員不再是觀念化的人物,而呈現出立體的真實的質感。在《滄浪之水》、《絕對權力》等作品中,作家吸收無意識、焦慮等深層心理學的理論以及弗洛伊德強調從深層心理來解釋人的精神和行為表現的觀念,通過對人物作心靈透視和心理分析,寫表現心理的故事,深化作家對人性、人生乃至社會歷史的心理學考察,為小說的藝術形象和藝術世界帶來更能表現現代人認知水平和認識能力的復雜性、立體性和動態性特點。另一方面,后期官場小說引入許多創作技巧:內/外視角的運用、復調對話、深層心理分析、意識流手法、反諷解構、看/被看、離去/歸來等。如《滄浪之水》較多運用現代小說技巧,呈現出巴赫金提出的“對話”與“復調敘事”:顯文本下,表現出主人公、眾多人物、作者各自獨立、眾聲喧嘩的“復調”和意識流動的多重“對話”;借鑒魯迅小說看/被看模式,小說中“我”(池大為)“看”丁小槐、馬廳長等眾生相和官場人生;在“自我”后面“本我”卻在“看”自我精神裂變和靈魂出賣;逝去的父親、晏之鶴在后面“看”我;最后是作者在更隱密處“注視”著“我”和整出官場游戲。復調敘事、多重看與被看、顯/潛在對話等創作手段拓展了小說的表現力,細描了官員的心靈史和官場的波詭云譎。
多技巧的使用塑造出個性鮮明、血肉豐滿的官員形象,如精明自私的秘書長劉如意,政治強人趙啟功,不畏強暴的檢察官葉子菁;堅持原則正義的李東方;剛直不阿的紀檢干部劉重天;狂狷另類的賀家國;委曲求全的田立業,作風粗暴的鎮委書記計夫勤,貪贓枉法的陳仲成、白可樹,官迷心竅的趙芬芳……充實了當代文學人物譜系,繼工農、知識分子后塑造了特殊人物群像——政壇官員,這是時代的必然賦予,也是新時期官場小說的創舉。
總之,新時期官場小說舍棄卡里斯瑪典型人物的造型法,創造了形象各異的官員典型。除了展現他們為國為民、敬業奉獻的可貴品格,還將筆端突入其家庭生活、個人情感、隱密的內心等“私人空間”,多側面多角度地描繪心靈深處的細膩變化,真實還原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本來面目,揭開堅強莊重的堂皇表相,展示身為官員的獨特心理感受和生命擔當。這些描寫糾正并豐富了讀者對官場、官員的認識,在當代文學史上第一次用文化的眼光和歷史理性對官場進行審視,使官場、官員作為一個獨立的可供解析品賞和進行文化想象與建構的審美對象,第一次真正進入當代文學特別是新時期文學的表現領域,彰顯出獨特的文學史價值和意義。
①⑧唐欣《權力鏡像——近二十年官場小說研究》第19、48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②③⑨孔范今主編《中國新時期文藝思潮研究資料》(下)第328頁,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④陸貴山主編《中國當代文藝思潮》第203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⑤⑥《精神拯救與責任擔當》,《文藝理論與批評》2006年第1期。
⑦王先霈主編《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第773頁,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武夷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