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化神話景觀與民族生態審美敘事

“那”文化神話富含生態審美隱喻與敘事范式。“那”或“納”，即壯、傣、布依等民族語言中的“水田”之義。^①“那”文化神話景觀的涵蓋面相當廣泛，涉及稻種、生產工具、加工工具、灌溉設施、肥料等物質文化；生產習俗、禁忌、祝祀，對天象、土地、雷雨、江河諸自然物的崇拜及安土重遷、重農輕商等觀念性文化；同時還外延及與之相適應的居住形式、飲食習慣、歲時節日、語言詞匯的文化生成原則等方面，它是壯族等民族繁衍變遷、不斷成熟的心智的反映，是他們不可離開的精神家園。“那”文化神話景觀，在其生態審美隱喻的生成與發展過程中，形成了獨具壯族特色又頗具普適性的歷史敘事特質。

一、稻谷神話——民族生態審美敘事的“時間隱喻”

壯族神話故事《布洛陀經詩》、《摩經布洛陀》、《布伯》等反映了稻作生產是壯民族生存的重要生命線。作為民族生存方式代表的主要文化模式，壯族對于源于自然生態的稻谷十分推崇。壯族先民認為，地上原沒有稻種，是狗從天上盜到人間。廣西、貴州、云南的壯族、傣族以及“那”文化區內的老撾、越南、緬甸、印度阿薩姆邦和馬六甲北部、菲律賓的廣大地區，都流行著“飛來稻”的故事，蘊含著人類曾經有過的原始黃金時代，以及因為人類品德的沉淪所受到的懲罰等方面的經驗教訓。

正因為稻作文化成為壯族生產生活的核心內容，與稻谷的時間關聯就成為壯族整個民族文化提煉的關鍵。同時，稻作祭儀既關聯著民族生活，更是壯民族歷史的、具有循環的可操作性審美的盛典。歷史上，壯族每年的稻作祭儀十分繁多。壯族人不但敬畏禾苗，他們還用米占卦，表明他們依賴米生存，也希望米帶領他們走進幸福美滿的生活。

與稻作文化相關的族群生活神話，也與自然生態圈的運作密切相關。壯族神話因其稻作方式的需要，以水為核心展開其生態審美敘事，進而形成壯族人地交往中的種種審美范式。如布伯捉住雷神，表示人類戰勝自然，而雷神漲洪水報復人類，說明自然與人的競生；而雷神與青蛙的神秘關系，喻示著形而上意義與壯族生產生活的生態依生關聯。而伏依兄妹的成婚繁衍人類又彰顯人類的反抗與再生；而伏依兄妹生于雷神所贈的葫蘆，隱示著人與自然相諧的生態新質，迥異于米洛甲的人類單性繁衍，更說明壯族在對自然的競生中，通過血緣與地緣關系的融合，自我認識的深化，最終達成人與自然的生態審美整生范式的順利生成；這些審美范式，可以用來強調族群與土地及土地上生物相互認同的動態過程，從而加強了個體行動者自己根據血緣與地緣背景來達成族群認同的實現，增強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可調控意識以及人的適應能力。

稻作生產方式作為“那”文化區中人類核心的生存方式，以不同的文化方式深入農耕文明的集體表象。這樣便導致稻作文化是一個具有優化社會一環境功能的時空建構“過程”，它可以用意義的傳輸一體化機制使優化區位歷久不衰，并且能將其文化核心從單純的技術模型的建構，轉變為技術模型的使用與文化意義的推廣，從而使技術與勞動主體皆臻入審美的時間范疇。在“那”生態文化區中，稻作技術使審美敘事從地理學的行為環境拓展到表象環境，從而超出了社會認知環境的范圍，它在與社會景觀結合的過程中拓展了壯族的空間理念。在人類認知到實踐的循環過程中，它實質上起著對群體行為施加約束從而達到調控人的行為目的的“法律性”作用，進而促生壯民族獨特的神話——一種民族生存與族性形成的“時間隱喻”。

二、青蛙神話：社會歷史的結構性話語生成機制

壯族的東蘭、那坡地區，人們稱青蛙為“蛙婆”，因為青蛙是雷神的女兒，她可以保佑五谷豐登與族群繁衍。東蘭隘洞鄉那懷村的《蛙婆詞》：“從前未設李樹皇，從前未設蛙婆皇，泥血下河魚絕跡，泥血下田禾不生。煮酒不見酒，種樹不結果。家中無男女，欄里無牛馬。河水無魚蝦，村中無青年。沒有白嫩后生，沒有紅花姑娘。后設李樹皇，后設蛙婆皇，泥血下河就長魚，泥血進田變米糧。煮酒就得酒，種樹就結果。家中有男女，欄中有馬牛。河里有魚蝦，村中有男女青年”。^②壯族的青蛙神話作為神義論，可以為族群內部提供消除災難獲得幸福的許諾與途徑，它可以將無序的世界整合到社會既定的法則中去，在整體社會權益的保障中，以反抗生存境遇的方式幫助群體渡過現實與意義的危機。它彰顯個體與對象、人與環境之間在稻作技術基礎上因審美態度而形成的相應的感知一愉悅關系，進而，人與自然對應形成的審美關系，突出了主體根本利益與情感、表象、觀念體系等指向的審美關系總和。它的基本特征是用具有社會內涵的文化中介來溝通個體與社會、人與自然、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并在自身的歷史中認知和學習，推導出其內在的巨大的實踐力與同化力。盡管神話與經濟基礎相較具有獨立性，但其審美意識形態與想象密切結合，呈現出不同于經濟基礎的特性。

在壯族青蛙神話里，這種向理想征引的元敘事——神話等作為族群的“自我命令”并不是封閉的。它表明壯族稻作文化作為形式化和儀式化的社會標尺，既促進壯族社會結構的建立與個性化，同時也為壯族融入中華民族及世界民族之林提供了動因。它使不同民族的社會形態與自然建立起符號化的聯系，規約著民族價值體系、信仰與行為模式，這種具體的地方性歷史表達，作為歷史結構使壯族共同體具有了相宜的認同機制與基礎。盡管民族的地方性知識具有明顯的“特色”與局限，但它的具體的、與外部環境緊密相連的認知智慧，使其歷史發生形態具有一定的人類一宇宙本體論“發明”的意義。

壯族神話這種向理想征引的元敘事過程，展示的是族群成員之間及其與自然之間的協調和相互適應，它在行動的自我與自觀的自我的相互設定中構建空間布展原則，拒斥異化進而實現個人與社會政治的完善；它不服從自上而下的法令，更非復制預先規定的典范，而是在個人的道德與社會的整合中，使技術手段與目的消除界限；每一個人既是自己的目的，又是族群中他者成為其自身的條件，從而形成相互關系的模型，并在思辨的基礎上將費希特的智性能力與實踐能力視之為“完全奠基于自我的絕對存在之中”。^③

總之，“那”文化中的此類神話景觀，反映了稻作技術對民族的生產體制、經濟結構、消費觀念、生活方式的影響，它在相應生態語境下，不斷推動生產力的本質及其歷史作用的更新，也可以對意識形態概念做出重新表述，不斷重新詮釋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神話景觀中，科技與生態的結合成為對社會一生態景觀評價的標準，這種結合使環境成為生產活動的空間與生產者的庇護所，這種景觀理論與美學意義進而指向倫理之境。“那”生態文化明確體現了中華民族對技術及技術倫理的理解源于對自然的理解的思維方式，源于具有形上形下合一的禮樂文化，即傳統中國天地人三位一體的美學思想。這種思想通過消除自然狀態中反社會的因素，使人類更好地融入自然，在自己的知識系統中組織起屬于自己的、完整自足又不失開放性的歷史敘事話語體系。

三、作為民族生態審美元敘事的神話敘述及其作用

人類從前現代踏入現代，全球化商品交換代替了勞動生產的自我需求，成為世界各民族趨一化的“生態環境”，人類受到抽象的物化意象統治，商品完成了對社會的全面統治。隨著媒介形式直接構成人的存在方式，后現代成為深層符號及其運行機制一意義構成的任何本真的原件都不存在的符號社會，世界藝術與民族生態的藝術化也處于兩難境地。生產變成對自身擬象圖式的復制，生存成為如何通過符碼的組合形成所需要的意象與結果。

現代性的符號雖然在當代能夠起到重要的作用，但它并不能否定生產的基礎性意義，更不能排斥生產方式的存在及其與生態環境的文化與審美關聯，因而，我們必須以“中和”的審美理想觀照現實，需要在超越資本對媒介的控制的過程中，形成當代社會中審美接受者對媒介符號的接受方式與解碼方式，形成擁有預設空間與集體管理的社會轉變，并在利害相關各方的不斷干預中，通過正義的價值取向克服工作空間與商品空間之間的分隔與脫離；同時，必須揭破本體論幻象作為特殊的意識形態幻象，展示出存在的缺席特征，進入生態審美的現象學考察。

通過南寧國際民歌節，可以具體地看到“那”文化神話敘述的民族生態審美元敘事的特性與作用。壯族人民與其他各族人民一道，在了解現代技術及其基礎理性的前提下，批判性地借助現代傳媒技術以及政治和現代財富周轉的經濟機制，在全球化對自我興趣的促動下拉動了經濟增長的契機，極好地重振了他們自身的生活方式、經濟、語言與傳統，從而在多元文化與傳統相結合的過程中，適機地捍衛了民族的認同性，并以公共教育、集體狂歡式的記憶方式重新界定在全球化與西部大開發進程中自己的文化身份。在南寧國際民歌節——作為民族神話敘述的審美時空中，藝術源于鄉野，原生態的音樂舞蹈表現出勞動者對現象世界中原始恒久的自然生態與超自然的存在的審美經驗，感悟自我與自然界的存在、狀態、節奏與力量的神秘的親緣關系，以及藝術象征物給參與者提供的宇宙秩序的理解。在神秘的夢幻氛圍的創造中，身體與心靈、感性與理性融為一體，主觀與客觀的對立消亡，人的經驗世界擁有了深度意義并成為人類進步目的的資源建構。

在民歌節這種被時代召喚的夢幻中，祖先從一個沒有特點的地形中浮現出來。雖然“故事的地點”就是祖先出現、行動或將他們重新融合進那個地形的地方，但“故事的情節”(或“歌的情節”)講述了祖先在地上的旅行。所有的生物和自然現象，全都浸透著祖先的精神力量，全都通過故事的地點和情節與祖先聯系起來，祖先與土地的相互作用，并將它們變成巖石、鳥、樹木、泉水等飽含審美意趣的征象。這些后來變成了各個氏族的“圖騰”，他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義務和儀式化的聯系。故事情節沿著語言的邊界走，構成不同土著群體間的關系網絡。它們是動態的。像所有的神話一樣，“故事情節”也能夠在民族與土地的關系中得以發展和保持。人類的精神存在被看作反映了祖先的精神，從特定的地點出現并返回那個地點，那個地點等同于他們的精神家園。這種民族生態的藝術呈現與美學反思的結合，使民族藝術的時間性與審美的當下空間匯融，藝術通過勞動中介與美學共通，形成完美的審美活動生態圈。但是，作為民族生態審美的敘事策略的民歌節，應排除機械主義世界觀對民族習俗、傳統的忽視，避免將它們作為促進旅游業、增加銷售的手段，進而避免陷入歷史敘事成為圍繞過去進行事實陳述和玩弄現代語匯的游戲圈套之中。

在此，民族生態環境的審美敘事便不僅僅是作為被動的表明族性區別的自然現象與歷史存在，在認知與自明的互動集合中，因為它能夠提供洞穿“權力意志”而成為理解人類社會如何進入歷史真實的能動“結構”，更因為它以空間的形式提醒人類對時間的關注，它成為一個引導社會、政治、儀式和其他歷史行為不斷向善的過程。我們發現，通過壯民族生態與技術的意識形態意義的分析，在復雜的社會結構中，社會的再生產能力在集體意識和文化關系紐帶的建構中，超越了對歷史事實的簡單強調，而在另外一種真實中得以加強；在地方性歷史事件中形成了此處與他處的歷史性對話，溶解了意義與意指之間的模式梗阻，將差異彌合，為歷史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展演的“現場舞臺”。

綜上所述，“那”文化神話中所表現出的民族生態敘事，通過土地一稻作生產方式一生態利用模式，在對世界的把握與人們的意向態度、理解的結合中，形成多種隱喻的功能輻射。它作為實踐理性與歷史理性的共生狀態，提供了處理民族傳統與當代創新矛盾的基礎，構成了民族生態美的核心。因此，民族生態美的本質，是在民族生態環境敘事的創造性與開放性境域中生成的，具有絢爛多姿的審美潛質。它基于對土地神性的尊重，在日常生活中展開壯族等民族的敘事話語，完整地突顯、呈現了民族審美想象力與判斷力。

①覃乃昌《那文化圈論》，《廣西民族研究》1999年第4期。

②邱振聲《壯族圖騰考》第42、43頁，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③《全部知識學的基礎》第199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

(作者單位：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