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評論中的揚白抑鹿傾向

《白鹿原》問世十多年來，評論文章層出不窮，且大多涉及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個人物形象。雖有論者客觀地分析了白、鹿性格的優與劣，但總體上存在著揚白抑鹿的傾向。其突出表現是：一些論者對白嘉軒、鹿子霖從真與假、善與惡、正與邪等方面進行對比分析，得出白嘉軒真善正、鹿子霖假惡邪的結論。例如：

白嘉軒對政治有種天然的疏遠，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內省、自勵、慎獨、仁愛上……控制他的人格的核心的東西是“仁義”二字……如果白嘉軒是真仁真義，鹿子霖就是假仁假義……他貪婪、陰險、自私、淫蕩，舍不得放棄任何眼前利益。

白嘉軒真誠地恪守著他信奉的道德律令，用以律人，更用以律己。他與形形色色的偽道學家因此也形成對照，與陰毒、淫亂而懦弱的鹿子霖更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如果說白嘉軒代表一種正的話，鹿子霖更多顯示出來的是一種邪。白嘉軒嚴肅拘謹，鹿子霖放蕩淫逸。

如果說在白嘉軒身上還貯存了傳統文化某些有價值的東西，那么與他相對照的鹿子霖則更多顯示了舊文化的衰敗與沒落。

對這些觀點進行簡化，其褒貶態度更加明朗：白嘉軒—真、善、正—白鹿—道德人格，鹿子霖—假、惡、邪—白狼—功利人格。這些觀點雖然抓住了白嘉軒、鹿子霖性格的基本特點，但運用完全對立的思維方式對白、鹿作道德上的分析與評價，是有局限性的。“如果把白嘉軒和鹿子霖相比，那么就個人品質來說，‘學為好人’的白嘉軒和陰險毒辣、好色之徒的鹿子霖是不同的。但在階級社會里，總是要從階級關系、從每個人在階級斗爭中所處的地位、所起的作用來觀察問題。這樣，白嘉軒和鹿子霖這兩個地主分子就很難說誰比誰更好。甚至我們更應該說，身為族長，盤踞在白鹿村，有至高無上權力，又是封建主義思想、封建主義秩序的堅決衛士的白嘉軒有更壞的作用。”白、鹿二人作為白鹿原的統治者，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外在表現雖然不同，但本質并無區別。這從二人對待女人、弱者、子女等的態度可以見出。

在白、鹿二人眼中，女人都是工具。如果說白嘉軒眼中的女人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那么鹿子霖眼中的女人就是發泄性欲的工具。他在村村都有“相好的”，長得像他“深眼窩長睫毛”的“干娃”可以坐三四席。

如果說鹿子霖蹂躪田小娥的身體，那么白嘉軒則推殘其精神。他把田小娥看作傷風敗俗的“災星”和“禍水”，企圖拆散黑娃和小娥，阻止黑娃和小娥到祠堂成親。小娥違犯“族規”，他率眾在祠堂用刺刷對其毆打，使她不僅承受肉體上的劇痛，而且遭受精神上的屈辱。小娥被害后，他不僅在她的尸骨上建起“鎮妖塔”，而且把荒原上飛起的小飛蛾也一并消滅干凈。在白嘉軒身上，封建衛道士的殘忍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不僅如此，他還和鹿子霖沆瀣一氣，欺凌弱者。30歲的光棍白狗蛋，在小娥窯垴學狼嗥，被鹿子霖派來的兩個團丁打斷了腿，又被白嘉軒之流以淫亂之罪用刺刷抽得渾身稀爛，無人照料之下孤獨地死去。這樣，鹿子霖依賴政權、白嘉軒憑借族權，以極其野蠻、兇殘的手段剝奪了一個孤苦無依的弱者的生命。白、鹿二人殘害弱者的行徑有何不同呢?

對待“離經叛道”的子女，白、鹿二人同樣冷酷，同樣殘忍。白嘉軒向來偏愛的女兒白靈進城讀書，參加了革命，背離了家族的生活軌道，他毫不猶豫地把女兒囚禁起來；白靈逃跑后，他威嚴地宣布：“從今往后，誰也不準提說她。全當她死了。”兒子白孝文違犯族規，白嘉軒毅然決然地施以“刺刑”，并把白孝文從大家庭中分離出去。遭遇年饉，白孝文向父親提出借糧，白嘉軒斷然拒絕。其母白趙氏也無法忍受白嘉軒的冷酷而責備他：“你的心不是肉長的，是滋水河里的石頭。”鹿子霖對違抗父命的兒子鹿兆鵬也毫不手軟。他給兆鵬訂下冷先生的大女兒，兆鵬不愿意，躲在城里不回家，他一記耳光抽得兆鵬鼻口流血。婚禮完畢，他對兆鵬說：“你現在愿滾到哪就滾到哪兒去!你想死到哪兒就死到哪兒去!”白、鹿二人對待子女的態度何其相似!

如此看來，白嘉軒比鹿子霖的危害更大、流毒更廣。代表著政權的鹿子霖更多地從經濟上剝削百姓，其危害是外顯的，加之他既貪婪又好色，容易被識破而引起人們憎恨。代表著族權的白嘉軒主要從精神上奴役群眾，其危害是內隱的，加上他的人格魅力，很容易蠱惑人心，因而其危害更持久。

白嘉軒憑借族權，以宗法家族文化為武器，對白鹿原人實行嚴酷的精神統治。他背著手從村道走過去，坐在門外給孩子喂奶的婦女一個個嚇得跑回屋里，狂喊亂叫的孩子也不敢高聲了。為了維護封建思想和家族秩序，他對一個個叛逆者實施了嚴懲。在他的眼中、心中，容不得任何違背族規的人和事。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家族，沒有個體。這種家族至上的觀念不知扼殺了多少鮮活的生命!他的仁慈、慎獨、自勵、淡泊、正直固然是他優秀品質的體現，但也有著相當濃厚的功利色彩：借此樹立自己的威望，進而在白鹿原塑造一個精神偶像，使子孫后代效仿，以便延續和鞏固家長式的極權主義統治。

阿多爾諾在《精神分析與法西斯宣傳的模式》中指出：極權主義利用非理性的方式灌輸與煽動大眾，使他們無意識地投入盲目性與非理性狂熱，自愿屈從極權主義，集體性地退化到幼稚狀態。每當懲罰違犯族規者之前，白嘉軒們先要有針對性地選誦鄉約條文和族法條律，再施以刑罰，除了表明施刑的正確外，更在于煽動眾人對違規者的仇恨。“男人女人們爭著擠著搶奪刺刷，呼叫著‘打打打!’‘打死這不要臉的婊子!’刺刷在眾人的手里傳遞著飛舞著，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長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的憤怒。”眾人這種狂熱的非理性的施虐行為，正是以白嘉軒為代表的極權主義文化煽動的結果。陳忠實說：“當我第一次系統審視近一個世紀以來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時，又促進起初的那種思索進一步深化而且漸入理性境界，甚至連‘反右’、‘文革’都不覺得是某一個人的偶然的判斷失誤或是失誤的舉措了。所有悲劇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這個民族從衰敗走向復興復壯過程中的必然。”這必然就在于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意識。今天，以鹿子霖為代表的政權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但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封建主義意識仍像幽靈一樣游蕩在中國大地上，阻礙著民主的步伐和現代化進程。

由此可見，《白鹿原》評論中的揚白抑鹿傾向不僅具有認識上的局限性，而且更具效應上的危害性。如果只看到白嘉軒個人品德的完美，而忽視其靈魂深處的專制主義、極權主義思想，就容易被“學為好人”的白嘉軒所蒙騙，而看不到傳統文化在“仁義”面紗遮蔽下的“吃人”本質。

揚白抑鹿傾向與作者的文化立場和作品的褒貶態度有關。“《白鹿原》是一曲儒家文化的頌歌，主人公白嘉軒作為儒家道統的現實承擔者，受到了作者格外的推崇。”“小說總體上是揚白抑鹿的。”“陳忠實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場和價值觀念是充滿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贊賞；既在鞭撻、又在挽悼；他既看到傳統的宗法文化是現代文明的路障，又對傳統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戀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農業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從中開出拯救和重鑄民族靈魂的靈丹妙藥。這一方面是文化本身的兩重性決定的，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文化態度的反映。如果說他的真實的、主導的、穩定的態度是對傳統文化的肯定和繼承，大約不算冤枉。”這樣，評論者不自覺地受到作者與作品的影響，作出揚白抑鹿的評價。作者有評價生活的權利，評論者亦有選取評論角度的自由。從道德角度評價白、鹿形象并沒有什么不對，問題在于評價白、鹿形象時現代意識不夠，傳統觀念過濃，表現出比較明顯的保守主義傾向。

20世紀90年代，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沉渣泛起，并成為某些先富起來的階層的時尚，于是倡導人道主義、啟蒙主義的人文知識分子遭遇挫折而深感尷尬，由80年代的文化激進主義轉向90年代的文化保守主義。如此以來，傳統文化不再是批判的對象，而是作為優秀的遺產和需要發揚光大的東西再一次被挖掘出來。80年代的反傳統被90年代的回歸傳統所取代，“世紀初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對禮教和家族制度的批判以及對新文化的倡導，在世紀末又面臨著被保守主義文化顛覆的危險。”

《白鹿原》及多數評論文章問世于20世紀90年代的保守主義文化語境，便自然而然地表現出揚白抑鹿傾向。褒揚白嘉軒，正是為了歌頌他所代表的封建傳統文化，正如有的論者所說：“我這里要為中國封建文化大唱贊歌，……主要是通過談白嘉軒這個人物來進行的。”貶抑鹿子霖，是因為他為了與白嘉軒爭高低而背棄了封建正統思想。盡管“鹿子霖反正統的手段完全是帶有個人恩怨色彩的”，但他在反正統過程中表現出來的開放思想，卻是符合歷史潮流的。例如，他率先在白鹿村剪掉辮子，穿上制服，爽快地答應兩個兒子去省城新學堂讀書，這些與白嘉軒的保守形成鮮明的對照。由此，我們不難發現揚白抑鹿的文化保守主義實質。這種保守主義的評價眼光，容易誤導人們的價值觀念，對此，我們必須在理論上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