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的良知,作家更應有自己的良知。試想,一個人人都不講良知的社會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烏煙瘴氣的社會,一個作家都不講文學良知的文學時代又將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呢?當然,我們并不是在此指責作家們都喪失了作家的良知,就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令人堪憂的局面來看,至少可以說,中國作家的作家意識——角色意識和道德意識——已相當淡薄,作為文學命運的擔當者,作家為文學的義務與責任的使命意識已基本消失。因為作家意識(使命意識)就是作家的良知意識。
那么什么是良知?什么又是作家的良知?
良知是人的內在的道德判斷與道德評價體系,它是不依賴于環境和教育而自然具有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作家的良知除了這些最基本的普遍道德準則外,還應具有藝術良知和社會良知。
藝術良知是對遵守藝術規律和藝術的基本準則,即對藝術精神的把握和弘揚。文學藝術的精神是深深植根于對真、善、美以及自由、理想、完美的探索與尋求,深深地關聯于人類的靈性、激情、想象、愛戀、歡樂、希望的呵護與關懷,也就是對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的追求與確認。總之,立足于人的生存與發展,是文學藝術發展的永恒規律和不可動搖的準則。因此,它對人類生存中的沉淪、墮落、腐敗、退化、畸形和異化,要旗幟鮮明地鞭撻、批判和否定,作家應該懷著一顆純正與誠實的心進人文學。這正是藝術賦予他的良知。
社會良知是藝術良知的外在表現,是藝術良知在作家身上的人格化。社會良知主要在作家這一社會角色中體現,這種體現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其一來自社會公眾基于文學的基本準則而對作家的期望,即期望作家作為文學精神的擔當者,這個精神形象是社會的靈魂,也是公眾的靈魂。它時時在為正義和真理而呼喚,在為誤入迷途和昏噩的靈魂敲響警醒之鐘。其二來自文學的本質即文學精神規定了作家必須是為文學的作家,是聽命于文學的作家,當他用文學的眼光即理想與完美的眼光去觀察現實與人生的殘缺與丑惡時,他會表現出嚴肅的態度、高度的責任心和崇高的人格,堅持真理與正義,不貶低不出賣靈魂,始終作為社會精神的引導者、人的靈魂的塑造者而立足于社會。
作家的良知正是人的良知、社會良知和藝術良知的綜合,它規定了作家必須是一個神圣的、高尚的社會角色和人類的精神形象。人們對公眾形象的要求是完美的,所謂公眾形象即完美形象。因為公眾形象代表了人們理想中渴望的人格秉賦。作家作為公眾形象,人們也自然就會用完美的眼光來對之注視,可一旦作家無所顧忌地把人們隱藏和壓抑的丑陋東西釋放并公布和張揚時,人們對作家這個公眾形象也就開始大打折扣。從此,公眾心目中作家的完美形象消失了,甚至表現出比普通人更惡俗的形象——普通人絕對不會(或者說沒有條件和能力)把自己惡俗的東西公之于眾。
從藝術良知的角度看,藝術良知是對藝術精神的擔當,藝術精神體現出藝術良知。而所有偏離甚至放棄藝術精神的文學藝術行為,都是對藝術良知的漠視。
那么文學的藝術精神或者說文學精神如何體現呢?文學精神是通過文學這個載體所抽繹出來的,并反過來承載著文學,使文學成為文學的東西,它涉及文學的觀念形態與審美理想、作品的思想意蘊與價值指向及其透射出的人文精神。因此,文學精神就意味著文學必須植根于人性深度的嬗變和發展方向,也就是從藝術即理想與自由的角度去關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及人與自身的多重關系,這不僅是文學的意義構成所在,同時也是文學的精神原形支柱。偏離了這些,也就走出了文學的精神領地而成為非文學。藝術良知的喪失就是放棄或拋棄了文學的固有精神而仍以文學的面目出現的行為與現象,書寫者仍然以作家的面目在制作著無任何精神內涵的非文學的文本。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市場引領下的所謂個體寫作、欲望化寫作,新聞化寫作以及身體寫作等以迎合大眾口味的市場化文學,其精神內涵和精神原形支柱的嚴重不足,就是藝術良知的缺席狀態。
誠然,我們今天的文學寫作方式及其文學形態與傳統的文學已有了極大的區別,如果仍然用傳統的文學理論眼光來衡量與鑒別當下的文學,是必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因為今天的文學面對的是市場和大眾,文學的全部注意力以及作家的寫作動機都是為了市場和大眾。而我們今天的大眾也已大大區別于以往的大眾。以往大眾在自己的生存保障、生存權利、生存自由都還嚴重缺乏的狀態下,其精神向度有其強烈的未來渴望性,故對美好社會、美好人生的未來理想性向往不僅強烈,而且普遍,文學作為時代精神向度的把握與弘揚,其理想性的精神特質就成了文學的原形支柱,對非理想化現實及其這一現實中的丑惡的事物與人性的否定與批判就成了文學的重要內容。那么我們今天的現實呢?市場經濟這個魔王帶著巨大的錢袋已經收買了整個社會和人的靈魂,金錢已成了人們共同的呼喊,人們的生存保障、生存權利與生存自由得到相對穩定滿足的同時,欲望開始張揚開來。與此同時,適應當下這一時代特征以滿足大眾口味的世俗化文學也便鋪天蓋地地彌漫開來。從這一角度看,當下的世俗文學也顯示了自身的時代特征,對我們這個經濟大潮中的社會和人都進行了較為真實和全面的反映。這是當下的世俗化文學值得肯定的一面。
但問題是,當我們拋開傳統的文學理論時,取而代之的適合于世俗文學的新的理論卻又沒有建立,我們又用什么樣的批評標準來把握眼下的俗化文學!在筆者看來,不是適合于當下俗化文學需要的理論還沒有建立,而是根本就無法建立,也不可能建立。不是現有的文學與美學理論面對這種俗化文學而無所適從,而是整個社會所形成的高漲的欲望聲浪淹沒了美學理論中對真理和完美的呼喚。文學的基本原理和基本精神是就文學這一人類歷史文化現象而建立起來的特有理論,它不會因文學寫作方法和文學形態的變化而遭到否棄,尤其是文學的基本精神,它是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東西。因此,無論抱著多么寬容的態度和理解的心態,我們都無法完全去認同甚或贊揚當下時代的俗化文學的泛濫現象。因為當下的俗化文學僅僅是在敘事層面把玩,將經驗與感性的外在材料當作了文學的全部內容,文學的精神內涵不僅僅被隱去,甚至被抽空。這種抽空從表面看是寫作方式上的變化所帶來的文學的整體變化,其結果卻是作家對文學精神的拋棄。這樣一來,那些本來在文學的精神內涵中作為被否定被超越被批判的東西,在這里由于精神內涵的被抽空就得到了正面的展示和宣揚。比如金錢崇拜和肉欲崇拜。就金錢崇拜而論,金錢除了能最大限度地滿足人的生存欲求和生存幸福外,最直接最有效的就是實現了人的社會價值平等的訴求,因此,它能使人在尊嚴的獲得中擺脫被動的社會身份狀況。可一旦人將自己的智慧和價值投身于其中的時候,人的價值就被物質化、客觀化,其自身的價值就被遺忘,甚至靈魂也被金錢所控制,人性中扭曲的部分也會被金錢呼喚而出。在邱華棟和何頓等人的小說中,這種被抽空了精神內涵的金錢崇拜就極為明顯。不可否認,他們的作品在展示現代青年人在經濟大潮涌動的現代都市為生存理想而拼搏和奮斗方面,不僅能敏銳地抓住都市青年在大變動時代的欲望與心態的真實性,也能準確地描繪出現代都市的風貌以及世風日下的現代靈魂。如果有一定文學修養及人文精神的讀者,則會從反面去閱讀,看到現代狂熱的金錢文化對人的靈魂的控制與扭曲,以及對人的生命意義的吞噬。如果是普通讀者,他們所接受的正是作者在作品中平面化展示的現實,因為作者并沒有賦予他們所展示的現代都市敗落的世風和欲望化的人性以批判與否定的精神內涵。問題并不在于你寫了金錢崇拜,而在作家在人與金錢的關系中是否有創造性的發現,并把讀者帶入這種發現之中。文學的精神展示就在于這種發現。然而我們從邱華棟、何頓的作品中并沒有看到他們的這種發現,甚至哪怕是一點點人與金錢關系的尋找。作者過于屈從于世俗的大眾讀者和市場,僅僅是將隨處可見的人和事搬進作品,而不賦予所描繪對象以任何精神內涵,將藝術的固有精神棄之不顧,不能不說這是作者藝術良知的嚴重缺乏。
米蘭·昆德拉之所以成為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就在于他通過性,把哲理小說提高到了夢幻和情感的新高度。而中國一些作家的作品中的性放縱,是一種沒有靈魂的輕松,不帶任何審視的托附。在人類的倫理文化尤其是我國的傳統倫理文化的權威話語下,性話語的缺席以及性行為的被鄙視是一個事實,當下的作家們在張揚性的同時極力為性爭取正當的話語權,不能不說有其積極的意義。但是,任何事物矯枉過正,都會適得其反,走向自身的反面。從表面看,這些作家也秉承了藝術對抗現實和超越現實的精神,但他們在“超越”一種現實時,建立的卻是另一種現實,而并非藝術理想中的現實,這種“建立”也不是藝術的建立,實則是對現實的肯定,因為這種現實是人性中的丑惡現實。也就是說,他們在利用一種現實來對抗另一種現實,把丑惡的東西美化了。
金錢崇拜的書寫也好,肉欲張揚的書寫也好,總之,中國文學在這股欲望化的大潮中,使作家們失去了自己心靈探索的意識,更無靈魂拷問的意識。作家們在對欲望表達的流暢中,使文學失去了深度,失去了歷史,失去了真理性,更失去了作家的主體意識,審美變為審丑,文學在對世俗世界的適應與沉淪中失去了固有的超越性本質,淪為庸俗與丑惡的同盟,其根源在于作家們面對商品大潮的奴性。如何突破欲望讓中國文學重新喚回自己的價值與意義,即喚回自己的藝術良知,關鍵在于作家們要走出商品意識的誤區,還自己以作家的尊嚴。也就是作家在寫作觀念上必須改變。此外,從文學的藝術精神角度看,也不在于作家們對欲望的書寫與表達,關鍵在于如何書寫和表達。即書寫時,應突破欲望的平面化,賦予欲望以靈魂。只要作家建立起了自己超越現實的藝術之美和藝術之真理,人們也能在他的欲望內容中受到更高的美和更高的真理的啟迪。平面書寫畢竟是內容本身的自我顯露,如果僅僅把書寫的內容作為通向意義的通道,則欲望本身就成了外在的感性材料。總之,突破欲望化正面表達的根子還是在于作家必須喚回自己的藝術良知,還文學以精神內涵。
作家藝術良知的喪失的關鍵還在于作家社會良知的喪失。作家的社會良知是作家身份的自我認證和自我確立。對作家這一社會角色的選擇,就意味著必須遵守這一角色規范。作家的角色意識就是作家的社會良知。作家作為社會中有獨立精神的一個群體,他有著把社會理想和人類理想當作自己的生存方式并在創作中致力于創立這種理想的高尚心靈。這就意味著作家必須是他們所在社會的批判者和新價值意義的尋求者,而不是庸俗化現實的認同者和丑惡人性的張揚者。然而我們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作家的這種角色意識已基本不存在,作家們已淪入普通庸俗的生存者行列,去為名為利而寫作,王朔、邱華棟、繆永、張梅、張欣、何頓等人皆公開表示或通過作品表示是為名為利寫作,池莉也說是為了廣大的世俗讀者而寫作,其動機和目的皆相同:通過寫作來獲得金錢。這種宣稱實際上是把一個卑俗的生存者擺在了作家的角色位置上。這種意識下書寫出的作品,也必然是屈從于市場、對庸俗讀者曲意逢迎的、拋棄了藝術精神的作品,作家們在面對現實的缺憾時早已情感萎縮,變得麻木,失去了藝術知覺,而在媚俗這一點上,反而顯得才華橫溢,激情四射。
當然,我們在此指責作家放棄了社會良知,并不是要作家們不食人間煙火,作為一個肉身者,人首先是生存,生存自然離不開物質和欲望。巴爾扎克作為生存者,他有追求金錢和異性的欲望的非完美人格,而作為作家,他卻是墮落的社會與人性的批判者和人類拯救者,是藝術良知藝術精神的弘揚者。因此,作家可以是一個卑俗的生存者,但絕不允許是一個卑俗的作家,生存者的卑俗是面對自己的卑俗,而作家作為公眾形象的卑俗則是面對公眾和社會的卑俗。
人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有物質身體欲望的一面,更有追求完美的精神的一面,身體應該是浸透精神、秉承意義和價值的主體。當生存欲望的一面擴張開來走出個體并在社會和公眾中尋求地盤與市場的時候,人的精神的一面就徹底隱去,人的意義和價值便消失。作家藝術家的意義就在于他能夠敏銳地看到這一人性淪喪的危機,從而擔當人類良心的仲裁,去喚醒被遮蔽的精神,成為人的生存意義的給予者。中國作家會有自我覺醒的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