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真誠與迷戀

我是一個對文學流派比較糊涂的人，念大學的時候，老師詳盡地講解過文學的發展史，后來自己也有意無意地閱讀過有關著述，但我就是記不住。我讀小說，如果不是別人在我面前反復強調過，也基本上不在意甚至就不知道它屬于什么流派。在我看來，小說只有好小說和壞小說之分，與題材、地域和流派等等沒有多大關系。現實主義作品也好，現代派作品也好，既然都是文學，就必然地有一些共通的、規律性的東西，比如：真實、真誠與迷戀。

不管你拉的是什么旗號，藝術真實是文學的根本要求，而抵達藝術真實的重要途徑，就是在描寫對象身上注入寫作者的情感。這種情感不是貼上去的標簽，而是深入地了解了他們的生活，因而與人物感同身受、連骨帶血。事實證明，一個寫作者對他筆下的人物不是充滿了情感，就不可能找到藝術的形式，也就無法談到藝術真實。我們讀的有一些小說，盡管敘述的是存在過的事實，甚至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卻給人極端虛假和矯揉造作的印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寫作者對他筆下的人物無動于衷；與此相反，另一些徹底虛構的作品或細節，卻真實得逼人：馬爾克斯讓中彈的士兵身上逃出一滴血，越過千山萬水去報告戰死者的母親，你會情不自禁地為之動容，會覺得再難找出比這更真實的描寫了，之所以如此，就因為馬爾克斯把自己巨大的悲憫融入到了那滴逃跑的血液里。我們只有在情感當中才能找到所有民族和人種都可以理解的語言，也才能夠引起共鳴；而是否能引起共鳴，不僅是檢驗一部作品美學價值高低的可靠尺度(那是文學最為深遠的魅力所在)，還是檢驗一部作品“真實”與否的可靠尺度。一度時期，人們言必稱“零度寫作”，說實話，我并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零度寫作”，即便那些如鋼鐵般冰冷的文字，只要它是好小說，也會讓人感受到文字背后熾熱的溫度；不過，后來我跟一個作者交談之后，相信有那么回事了，那位作者認為十年磨一劍的寫作是作家本人或者文學史家臆想出的可能性，他說文學不就是好玩的嗎，哪有那么難伺候?有一次他坐飛機，在天上飛了兩個多小時，他就在電腦上敲出了一萬多字，他一邊敲，還一邊跟旁邊的朋友聊天呢，要不是跟朋友聊天，他會敲得更多。這樣不過腦子更不過心的寫作，自然只能是“零度”，但可以肯定地說，它與文學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了。——從這個角度講，真正的文學寫作，到底不可能是“零度”的。

真誠是一種態度，或者說立場——愛那些值得愛的，恨那些應當恨的。這基于道德，也基于良知。道德和良知是一個作家起碼的精神素養，可現在誰要提及它們，誰就有被恥笑的危險?？陀^地說，“文以載道”的觀念在某種程度上的確鉗制了文學的發展，但我們應該做的，是將“道”進行拓展和革新，而不是將這種觀念徹底拋棄。我們閱讀一部小說，不僅看到了小說中呈現出來的世界，更看到了寫作者的面貌，“一個藝術家無論描寫什么，無論是圣徒，還是強盜、帝王、奴仆，我們探求和見到的只是藝術家本人的靈魂”，托爾斯泰由此出發，堅定地認為，一個對世界沒有明確價值判斷的作家，特別是那些認為這種判斷根本不需要的人，就不可能創作出藝術作品。我們現在的許多小說，正是缺乏這種判斷，而且以此為榮，認為這樣的小說才具有“文學性”，作者羅列一大堆事實，陳述一些閃爍的思緒，就天真地覺得自己的作品具有了某種偉大的品格，因為它“像生活本身一樣復雜”，給讀者和評論家留下了多種解說的空間；且不說這樣的作品究竟闡釋了多少生活的內涵，即便它是一張沒有邊界的網，把生活全都包容進去了，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小說的任務只是“像生活本身一樣復雜”，每時每刻都浸泡在生活中的我們，還有什么必要費心勞神地去閱讀呢?何況，不愿意從生活中提煉出主題的小說，不是復雜化了，而是簡單化了。寫作是要盡可能地揭示生活的本質，自說自話，沒有一個基本的立場，就不可能展示文學存在的價值。我并不是指要在作品中明明白白地把立場表述出來，而是說在寫作者的血肉里，不能少了這種東西；它允許矛盾，允許搖擺，但不能沒有。我的文學觀念比較老土，我覺得，文學不是用來玩的，文學必須有所擔當，從事文學的人，應該具有使命感?，F在文學整體不景氣，讀者很少，除了諸多客氣因素之外，與寫作者自己玩過了頭不無關系。現在可玩的事那么多，各人有各人的玩法，他沒必要來陪你玩。我相信，人類的內在需求從整體上說是向上的，是追求善良和崇高的，是同情弱者痛恨強權的，在具體而微的生活中難以發現這樣的東西，就希望從文學作品中去發現并找到心靈的慰藉，而從事文學的人偏偏不給予他們這些，要不就玩兒，要不就無休無止地鋪展灰色和絕望，被讀者遠離直至徹底拋棄的命運，就是注定的了。有評論家說，不久的將來，中國讀者就不會讀中國作家的作品了，這話聽上去危言聳聽，其實完全可能是道出了未來的真相。

我感覺到，我們的文學“拿來”的多，傳承的少，我們把“拿來”不是當成手段而是當成了目的，隨便一個什么口號和流派傳進來，我們就因為自己沒能“與國際接軌”嚇得發抖，繼而爭相效仿，誰效仿得像那么回事，誰就占鰲頭，誰就是大師。這種局面已經延續相當長的時間了。而事實上，只有在傳承基礎上的“拿來”，才會鍛造出真正的大師。表面看上去，我們那么多家刊物，那么多家出版社，每年要出那么多作品，設立那么多獎項，文學似乎很繁榮，其實蒼白得很，因為我們丟掉了自己的根。我們很難看到原創的、能表現我們這個民族的疼痛與抗爭、反映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的小說。前一陣，顧彬說出的那段話惹惱了中國文學界，一些人撰文駁斥，可說真的，我們的底氣是很不足的，不管我們怎樣嘲笑顧彬只是中國文學的旅游者，但旅游者并不等于就看不到問題的實質；我想，只要我們靜下心來，做一點認真的反思，就會承認這一點。只想到駁斥，不愿意反思，是自大(同時也是自卑)和浮躁的表現。不光是寫作者，我們的整體文學生態，大體上都是浮躁的。浮躁必然帶來膚淺。我們首先是不屑于有自己的立場，然后是徹底喪失價值判斷的能力，把壞的說成好的，把好的說成壞的，并且振振有詞。

目前時興一個說法：“搞文學”。這是對文學不夠迷戀和忠誠的典型表述。我們真有那么一批“搞”文學的人，一會兒風，一會兒雨，拉幫結派，占據山頭，然而遺憾的是，那些山頭上的人極少真正關注文學事業本身，而是想方設法地證明自己才是正宗、才具有權威性。開始一段時間，大家還帶著滿腔熱忱，盡量去認同，可久而久之，彼此也都看穿了。作為一個從事文學工作的人，只有對文學本身的迷戀才可能去發現新的角度、產生新的觀念；因為有了那么一點作品，甚至說不上是多么好的作品，就忙著爭名聲、搶位置、排座次，就忙著去把別人打倒，從根本上說，這只是“搞文學”，而不是擔當文學這項事業。文學需要認認真真，需要嘔心瀝血，而認認真真和嘔心瀝血的寫作者分為兩種，一種是成就經典的夢想，一種是確立自己的信仰、塑造自己的面貌。兩種人都很可敬，因為他們迷戀和忠誠的對象都是崇高的，他們寫出了一篇好文章或者一本好書，只當是完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們的內在星空無比遼闊，因而沒必要自己跳出來大張旗鼓地宣揚，更不可能在意文學帶給自己的好處。他們對自己的靈魂負責，看重捧場者的才德而非捧場者的人數，愿意把“作家”之名化為鞭子，抽打自己，讓自己的良心疼痛，決不會將其戴在頭上、掛在嘴上、提在手上招搖過市，只有那些吃著文學這碗飯、卻壓根就與文學不沾邊的人，才會一方面以輕蔑的口吻談論文學，一方面又津津樂道于文學讓他坐上了哪個級別的交椅、得了多少風光、掙了多少錢財。

文學是多元的，這話相當正確，但“真情實感”、“有血有肉”這些在創作中傳統而又本質的詞，永遠不會過時；無論文學怎樣發展，同情、悲憫、人文情懷、犧牲精神和苦難意識，都是一個寫作者應該具有的高貴品質。這些品質不是與生俱來的，需要在對現實的觀察和體悟中慢慢培育。若澤·薩拉馬戈說：“最糟糕的失明者是那些不愿睜眼去看現實的人?！边@是因為，不管你崇尚什么樣的主義和流派，寫作者總是無法回避現實，那既是土壤，也是空氣。無論你有多么宏大的文學理想，如果對自己生活的時代視而不見，這種理想很可能就只是空中樓閣?，F在有這樣一種理念，以為一旦關注現實，文學就不再“純正”了；尤其是對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多有微詞，認為它早已過時，甚至有人說，當下的中國文學之所以缺乏想像力，原因就是向現實主義妥協，聽上去好像現實主義作品就不需要想像力似的。如果我們只是在“主義”上兜圈子，而不去關注文學最本質的真實與真誠，對文學這項事業缺乏迷戀和忠誠之心，蒼白的、毫無色彩的文學就將延續。當然，現實并不等于真實，真實潛藏在深處，需要我們去發現，去挖掘，而發現和挖掘本身，就已經構成藝術的一部分。作家“用心”，不是從寫作的時候開始，而是早就應該開始。

(作者單位：四川巴金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