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恩波同志在一篇文章里,對中國當代文壇上的天才作家劉紹棠一生的文學寫作,給出一個“社會主義美文學”的精準命名。這個“美文學”,既是對劉紹棠文學寫作精神品質的整體性概括,也是對劉紹棠一生秉持和堅守的文學觀念的揭示和強調。我認為,這個“美文學”,不僅是我們理解劉紹棠文學精神的一把鑰匙,也應該是我們拿來觀察和檢討當下文壇某些文學病相的一面鏡子。
所謂“美文學”,最簡便的解釋可以是:有美在場的文學。而當下中國文壇上正時興著的卻是美不在場的文學。許多小說家、評論家談論著這種文學的時候,竟也總是“美”或“審美”的字眼兒不離口的,他們嚴重地誤讀了這兩個神圣的字眼兒。他們誤以為美就是一種感性形式,因此,凡是提供出一種感性敘述,就是提供了美或審美。從美學角度說美,必須承認美是一種感性存在,不然它就沒有辦法作用于情感;但是,又并非凡是感性的就都是美的。這道理并不深奧,世上具體的萬事萬物,包括丑和惡的人及事,也都是有著各自的感性形式的事物,但人們并不因為它們都是感性的,就一律承認它們是美的。感性,首先是個形式概念,但美不只是形式。我們有些小說家不理會這一點,他們自然主義地把殘忍、污穢和丑陋描繪得繪聲繪色,甚至不堪入目,卻也以為這就是“美”的呈現和書寫,就是在從事“審美創造”了。大學文學理論教本,也多為這種誤解幫忙,論及“真、善、美”三者關系,往往只把“美”定義在“真”和“善”的表現形式上,并不指認美有屬于自己的獨特蘊涵,不承認美是一種能夠作用于人類情感的獨特的精神價值,實際上也就不承認包括文學審美在內的人類審美活動,是建構和砥礪人的文化心理結構的一種愜意的高級情感——精神活動。
我們說劉紹棠留給我們的“大運河鄉土文學體系”是“美文學”,就不只是說他的文學書寫是一種精致的感性呈現,比如他的小說語言是具象的,是提供給感覺的,小說結構布局是中規中矩的,符合美的規律的,小說的人物形象是生動飽滿的,是能夠為記憶留駐的,等等。這些都是劉紹棠“美文學”的基本前提,沒有這些因素,可能連“文學”都稱不上。美在劉紹棠的文學書寫中最本質、最豐沛的表現,是肯定性質的精神價值的“美學方式”的出場。美學方式亦即具象方式。在“大運河鄉土文學體系”里,就是那一大批生存、奮斗在北運河畔廣袤沃土上基層民眾的鮮活群像。他們中間有《京門臉子》里的谷老茬子、谷玉桃,《蒲柳人家》里的何大學問、柳罐斗,《瓜棚柳巷》里的柳梢青、柳葉眉父女,《碧桃》里的碧桃、戈弋,《豆棚瓜架雨如絲》里的老虎跳,《這個年月》里的唐大姐、徐芝罘,《村婦》里的牛蒡,《柳傘》里的鮑春知,《小荷才露尖尖角》里的俞文芊,《吃青杏的時節》里的花碧蓮、金枝、玉枝,《孤村》里的丫姑、早青和郝三嫂,《二度梅》里的青鳳,《花天錦地》里的艾和好,《花街》里的蓑嫂,等等。作家在每個人物的生命際遇和生存奮斗里,都這樣那樣地置人了這種那種的精神價值強調。底層本來就是我們民族最豐沛的“精神綠地”,理想、信念、愛心、勤勞、勇敢、堅韌、正直、寬厚、奉獻、無私、崇高、偉大等等,應有盡有。
在劉紹棠的“美文學”里,肯定性質的精神價值的在場,同時也就是人類的積極情感的在場。這是由作為“美學方式”的“具象方式”同時完成的。具象方式之所以必需,是因為具象方式同時就是情感方式。因為惟有具象才能經由感覺而抵達情感,也就是說,惟有具象才能傳達和留駐情感。包括文學在內的各類審美文化,均無例外地親近感性具象,都是為著這個情感的緣故。劉紹棠“美文學”里的情感,當然不是只有積極情感。他筆下人物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愁,既寫了他們的積極情感,也寫了他們的消極情感;當作家對筆下人物進行情感評價的時候,也必須是愛其所愛和恨其所恨的,不可能把自己的情感“單面化”地閑置起半面來。事實上,我們在劉紹棠的“美文學”里幾乎可以體驗到包括著積極情感和消極情感的所有人間情感。但是,劉紹棠“美文學”的主導或基調情感始終是積極情感。正是這種主導或基調,成就了劉紹棠“美文學”情感世界的豐富性和優質性。有或沒有這種主導或基調是不一樣的。假如我們設定“愛”是積極情感的總名稱,“恨”是消極情感的總名稱,那么,“愛”就可以做為人類情感的一種坐標,而“恨”就不可以。換句話說,“從停止愛自己開始的愛”,可以是人類生活的一種共同出發點,而無論什么樣的恨,則都不可以成為出發點。從愛出發,恨就變得好定義了,因為恨被縮小了邊界,也減弱了人類因為在恨上的過度消耗而造成的嚴重傷害。雖然這會使人們在某些該恨時難免顯出不當的心慈手軟來,但當人們都因為這種愛而朝著應該心慈手軟的方向行走的時候,可恨的惡和壞的陣營就可能擴大不起來,人們起而處置這部分惡和壞就可能顯得有辦法、有力量,甚至省力起來。
而若是人們都從恨出發呢?對此,可以不必多說,稍稍想一下就足夠了。需要多想一些的倒是,如果“從恨出發”表現在文學書寫里,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從恨出發的文學,注定是美不容易在場的文學,注定是很難有愛的位置的文學。實際上,我們是已經很有了一些美和愛同時不在場的文學的了。這是一種熱衷于以書寫昏暗、丑惡、骯臟、殘忍、畸怪乃至無恥,來刺激人、挑逗人、眩惑人的文學。接觸這種文學,最不能期待的是文學閱讀者特別期待的感動。文學感動是閱讀過程中的一種情思共鳴。它不僅是文學接受的真正發生:也是好文學真正有力量的有效證明。美學家把這種文學感動稱為“審美經驗”。文學接受者收獲感動,也就是被好文學給領引到忘情的文學審美經驗之中了。有一位當代美學家說“審美經驗”就其本性而言“就是愛美的經驗”,并這樣闡發這種“愛美的經驗”的崇高精神價值:“如果從美的視角出發的話,那么愛美就是美對人的提升和美化。愛美雖然是人作為人的本性,但人并不等于美本身。同時,人在生活世界中的一般經驗中不是審美的,而是非審美的。于是當人愛美時,人就進入到審美經驗之中,與美相遇。愛美敞開了一種可能性,美好的人。這就是說,美塑造了人自身,并讓人生活在美的世界里。因此,一個愛美的人,就會成為了美好的人。”這也是文學感動不可缺的道理。可是我們的許多文學家并不明此理,他們傲慢地我行我素,惹得廣大文學接受者對那些依靠著商業鼓吹而風光行世的文學作品心生反感。幾年以前,有良知的文學媒體就代表廣大文學受眾對文學發出過“我們有多久沒被(文學)感動了”的尖銳提問。
這個提問尖銳在問題的嚴重性上,傳達出對文學感動求之不得的急切。但要認真面對這個提問,必須回答的應該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就是:哪一種品質的文學,是能夠給人以文學感動的好文學?
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困難的是在文學實踐上真正解決這個問題。
給出一種答案之所以不難,是因為答案就在我們曾經的文學成功里。劉紹棠的“美文學”實踐,就是這樣一種卓越的成功。所以,以劉紹棠為例回到“美文學”,就是一種有實踐價值的答案。在劉紹棠的“大運河鄉土文學體系”里,因為有人間肯定性精神價值和人類積極情感在場,使得走進這種文學的人們,有充分機會與優質的愛相遇,所以能夠盡興收獲密密實實的文學感動。劉紹棠是跨越“十七年”和“新時期”兩個時段的重要作家,想起劉紹棠,就會同時想起與他同時段的一大批有成就的“美文學”作家來,如孫犁、柳青、梁斌等,他們都因為“美文學”而為人們所記憶。僅就中國當代文學,我們就可以說,我們在“美文學”上曾經的文學成功是一種普遍的成功。只是我們在歡呼現代主義模式的“只說不、不說是”的所謂“文學批判精神”時,將其擺放在被否定和被顛覆的位置上了。拋棄“美文學”被認為是文學的“與時俱進”或現代“創新”。這實在是粗暴、魯莽的大錯誤。“美文學”并非是一種特例性、低質性的文學經驗,而是普適性、高端性的文學經驗。放眼整體人類文學經驗,這一點可謂一目了然。那些經得住廣大文學接受者經久閱讀的,抗得住時間的淘洗和空間的隔膜的永處高端位置上的文學,多是以審美為最高品質的“美文學”精品;一部世界范圍的文學接受史,差不多也就是無以計數的文學接受者樂此不疲地忘情于“美文學”的歷史。
在實踐上“回到美文學”之所以不容易,在于“美文學”是有難度的文學,這難度恰恰是在文學的魂魄上,而不在文學形式上。中國當代作家不怕形式上的難度,許多人很有模仿形式的天賦。王安憶給復旦中文系講《復活》時,有這樣一段開場白:“我常常想一個問題,二十世出現了許多文學流派,非常之多,它們都是以獨特性取勝的,非常具有特征。而這種特征性其實大有問題,它們經不得別人來模仿它,它們非常易于被模仿,因為它們特點突出。一旦被模仿,它們的特征就被抹殺。然后大家就要坐下來談判,誰是第一個,好像價值就在于第一個。二十世紀的藝術潮流都有這么個問題,好像思想和形式的地盤都被占領了,不得不獨辟蹊徑。”這就是“后新時期”一種文學形勢:中國的“先鋒文學”都是模仿先鋒,而且只是競相模仿形式,從不在意于形式所完成和所攜帶的內容是怎樣的貨色。中國先鋒作家的詞典里,沒有內容概念。上面一段話之后,王安憶才進人托爾斯泰,說:“而我覺得像托爾斯泰、雨果他們是沒有特點的,我覺得越好的作家越不具備特點,至少,特征性在他們是極其不重要的。他們不是以特征取勝的,他們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高度。我想托爾斯泰永遠不會怕別人模仿他,也不用怕別人去擠他的地盤,因為他超出地面,站在高處。”王安憶的“特點”、“特征”都只指形式,所以托爾斯泰、雨果就沒有特點和特征了。托爾斯泰、雨果的文學形式相當精彩、精致,怎么能是沒有特點和特征呢。王安憶的意思是說,托爾斯泰們的文學寫作不像中國的模仿先鋒們只靠玩形式活命。這倒也完成了一種強調:托爾斯泰們依靠的是蘊涵,是情境,是作品在情感和精神上達到的“高處”。這種“高處”是永遠和作家個人的靈魂在一起的,這就是“永遠不會怕別人模仿”,也不用怕“別人去擠他的地盤”的根本原因。你模仿他,你就得“換魂”;你去擠他,你得比他更具有偉大的精神境界。
這就是“美文學”寫作的難度所在:它是一種靈魂寫作,你書寫著他人、眾人的靈魂的時候,必須同時向他人、眾人坦白交待自己的靈魂。你必須往“高處”修養,讓美和善給靈魂當家,不然就摸不到“美文學”的邊兒。以劉紹棠為例,他做得出“美文學”來,是靈魂使然。他有這樣一句自白:“我是屬于那種即使在嚴寒的冬天,也要到向陽的山坡上尋找,看有沒有一棵青草的人。”這話由劉紹棠說出,特別有感染力,因為他用自己的整個“文學人生”雄辯地論證了這一點。劉紹棠是有審美理想的人。審美理想不是一個空泛、高蹈的概念。所謂有審美理想就是心里有美和對美不懈追求的強烈渴念。在劉紹棠身上,審美理想就是他的精神定力,任什么磨難都不可能擊倒他,他站立起來依然是有淚不為自己流的漢子,依然堅韌地用“美文學”為人間證美、護美。所以“美文學”在劉紹棠這里并不顯艱難。這就是靈魂使然,是他聽從了自己的靈魂。
而在物質主義和商業主義時代,要“美文學”的難度是不言自明的。最主要的難度是這事情需要有更多能夠把文學與崇高的靈魂認真聯結起來的文學家出場。現在的中國文壇上,不是全然不見了“美文學”,只是它們不強壯不強大,被別種強壯和強大給擠壓在不顯眼的角落里挺不起腰身來。我們因此特別想念劉紹棠。想念劉紹棠也就是想念“美文學”,因為他是距離我們最近的“美文學”標識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