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與人文關懷是現當代藝術作品的重要標志,藝術家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關注社會對人類自身生存狀況的直接影響。安迪·沃霍爾和約瑟夫·波伊斯都是對20世紀后半葉的世界藝術影響深遠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始終關注人類自身的生存環境,都主張“藝術平民化”,但又通過作品,表達了不同的解釋視角和立場,安迪·沃霍爾認為藝術平民化的關鍵在于“公眾熟識”。而約瑟夫·波伊斯認為藝術平民化的關鍵在于“公眾參與”。安迪·沃霍爾在他“公眾熟識”的觀點指導下創作的一系列作品印證了這一觀點,也使自己隨著“公眾熟識”的形象迅速流行而成為明星,在這個過程中,公眾并沒有成為藝術家;約瑟夫·波伊斯在其“公眾參與”觀點的指導下進行了一系列創作,也同樣使他成為著名的有爭議的藝術家,但與安迪·沃霍爾不同的是,參與到他作品中的人,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藝術家。沃霍爾的《綠色的可口可樂瓶》和波依斯的《給卡塞爾的7000棵橡樹》極具代表性,表達了現代工業和后工業文明對人類生存狀態的影響與改變,也表達了他們對人類的關懷與自省。只是沃霍爾以提示、警示的方式,波依斯以他叫作的“社會雕塑”——社會行為和直接參與的方式。
這兩幅作品雖然有不同的展現形式,但都極具視覺的強迫性,也具有思維強迫性。安迪·沃霍爾選擇的綠色的可口可樂瓶子是當時可口可樂公司的標準包裝瓶,大量的廣告宣傳及商品推銷使它家喻戶曉,同時瓶子也是大批量工業化生產的典型產品,長著同一副面孔,人類的審美遇到了挑戰。沃霍爾借瓶子傳達了這樣的信息:瓶子=工業產品(瓶子不重要,大量像瓶子一樣的工業產品對人類的生存狀態的改變是重要的),畫面中充滿了瓶子,空間中充滿了工業產品。工業產品充斥,原始生態空間正由此改變,冰冷麻木的工業時代中舉目皆是的工業產品、鋪天蓋地的廣告等使人的生存空間及狀態發生了變革,被設計的產品使人的生存越來越有秩序也變得越來越平庸乏味……由此可見沃霍爾通過《綠色的可口可樂瓶》反映了當時工業化生產對人類的生存空間環境的沖擊。也許沃霍爾當時的選擇并非刻意,但他作為社會的人很自然地在作品中反映了當時的境況,他的素材勢必是他熟悉的生活之中的事物。“波普藝術以美國生活中的某些永久性的方面為基礎:例如那些一再重復的因素。這樣的重復發出一種視覺沖擊,要求我們停下來對它注意……沃霍爾利用他的可口可樂瓶,追求那種并不完善的印刷效果,他正是利用那種在別處一定會被冷眼視為定位錯誤的東西,來吸引我們對這一排排密集的瓶子的興趣……波普藝術使當時正使用的物體產生變形的效果,而那些物體在其他時代是不會成為藝術素材的。”沃霍爾的作品就是善于利用“公眾熟知”準確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特征,這與他本身就是平民的身份是不可分的,他所面對的同時也是大眾所面對的。我們從他的言談中或許可以看出些端倪:“我看待事物總是喜歡他們占據的空間。我總想那空間再出現,使之恢復原狀,因為當有物件在它里面時,空間就不存在了。當我在一個美麗之處看椅子時,無論這椅子多么漂亮,對我來說它都不可能比它所處的空間更漂亮。”“人人都面貌相似行動一致,我們正越來越接近這一目標。我覺得每個人都應當成為一臺機器,而且彼此相像。”沃霍爾以他獨特的“大眾化藝術”介入了公眾生存的時代空間,也對工業文明與人類生存狀況之間的矛盾提出了質疑。沃霍爾的圖像復制的背后隱含著工業化批量生產對人類原有的視覺平衡及生活秩序及環境的干擾,一切自然的東西被人工化破壞,隨之而來的是新的人工化社會,從被設計的商品的生產及傳播到被商品限定的人類生活。人們無法回避也無法選擇,工業文明的到來導致了消費文化變革,人類在享受了工業文明帶來的實惠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招來了并將承受因此而產生的問題。他的作品準確地傳遞并預示了這些問題。
約瑟夫·波伊斯在《給卡塞爾的7000棵橡樹》的計劃中,選擇的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過程,這個過程的基礎是橡樹和花崗石磚,樹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沒有樹木也就沒有了人類,它和人類的生存密切相關。種樹對公眾并不是件陌生的事情,而且從來被認為是一件有益的事。自從有人類以來,人的生存與繁衍都與樹木緊密相連,人類文明的發祥地離不開兩樣東西,一個是水,一個是樹木。沒有樹木的世界將是一個可怕的世界,而被選中的橡樹又常常被視為日耳曼人的靈魂。花崗石磚是一種古老的建筑材料,將它埋于地上便是石碑,石碑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立碑是一種古老的祭祀儀式。在波伊斯的這件作品中,因為有這種象征儀式,一種象征性的認同過程(樹=人),這就使得決定要種樹、立石磚的人容易參與到這個計劃中并選擇都市中一個空間進行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過程,與此同時,也將自己的行為及精神無條件地與參與整個計劃的群體相連。當我們看到一棵樹和一塊花崗石磚時,會喚起我們對參與公共計劃的記憶,會感知這個儀式所蘊涵的深層意義,這個計劃把自然和城市緊緊相連。精神上,我們認同城市毀滅了自然,儀式是在呼吁、在恢復自然。人們期待整個卡塞爾市被7000個由個體自由意志裝置的物件占據。也希望人類還自然以綠色,還人類一個自然的生存空間。《給卡塞爾的7000棵橡樹》是一種公開的宣示,一種受環保意識啟發的公共思考,這件作品誕生的背景是都市,現代城市越來越遠離自然、越來越缺乏自由,不管有多少人同意這樣的作品,“藝術家重新賦予這個城市一種擺脫束縛以及體驗生命的能力,以便了解自己和他人。”這個計劃歷時4年完成后,藝術家已離開人世,而在現在的卡塞爾市隨處可見散落的樹木及石碑;在學校、庭院、停車場、建筑旁及城市的公共空間中,這些樹木沒有經過規劃,樹種也早已超越了橡樹的界限。我認為波伊斯的計劃得到了很好的拓展并永久地留存于人們的生存空間中,它甚至會成為城市的一種良好時尚而存在。我們不得不嘆服波伊斯的藝術魅力,在貌似平常的行為作品背后隱含的是對后工業時代的批判。
波伊斯選擇這種材料及方式進行藝術創作與他的藝術主張密不可分。他堅持認為藝術可以是世界上最平常的藝術活動。藝術是平民化的,是每一個平凡的人以自己的手段對自身與自然的表達。他說:我斷言只有藝術才是革命的,特別是藝術的觀念從傳統的技術含義上獲得了解放,通過從藝術的領域到反藝術的領域,從形象到行為,就是為了要達到徹底地表現人。革命的載體只能是一種整體的藝術觀念,從而也導致一種新的科學觀念的誕生。“我的興趣在于改造、變革、革命——通過運動把混亂無序轉變為新秩序”。波伊斯是第一代后現代主義者,他具有強烈的社會道德心,他的作品最有影響也最極端。對波伊斯而言,生存就是死里逃生,而藝術則是治愈社會創傷的手段。他堅持認為:“藝術這個字,只應用在人類的工作上。創造原則即復活原則——老的形式僵化了,必須創造一個活的、充滿脈動的造型,激發生活、心靈和精神。這就是‘擴張的藝術觀念’……‘擴張的藝術觀念’不可避免地,必走向波伊斯所謂的社會雕塑——一個全新的藝術范疇。”波伊斯正是在這種藝術觀念指導下才計劃完成了《給卡賽爾的7000棵橡樹》這樣的藝術作品——跨越時空的、活動的社會雕塑。波伊斯的作品與沃霍爾的相比雖有不同的形式及載體,卻同樣反映了人類對自身生存空間環境的破壞問題,并試圖進行補救。表達了他對城市文明使自然遭到破壞的質疑,城市越大,對自然的破壞就越大,各種矛盾的根本在于人類生存與自然資源之間的矛盾。整個作品不僅僅建造了一片森林,更借助一遍遍儀式的重復,使作品的主題更加明確、放大,提出了是建造還是破壞、是生存還是死亡的反詰,不斷地提示人們關注自然、關愛生命。也許我們還能感受到更多。
他們兩人的藝術對此后的社會造成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波伊斯觀念造就了一個席卷全球的綠色保護群體,在各種破壞地球生態的事件中扮演著極具影響力的作用的同時,對藝術家社會角色——良知以及對社會的責任提出新的要求,從而超越了傳統藝術只是提供給人類一個審美的范圍。沃霍爾十五分鐘造就一個明星的名言,也在當今世界實現,消費文化的莊家——商人以賭博彩票式的方式,利用一夜發財一夜成名的大眾消費心理,不斷制造著消費文化的奇跡,這大概是沃霍爾沒有想到的,他當年對消費文化的警示,同時也成為一種刺激,也給今天的藝術家如何面對消費文化表達自己的立場提出新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