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美感的確立與消解

一、美感與快感的界限

由于“判別某一對象是美或不美，我們不是把它的表象憑借悟性聯系客體以求得知識，而是憑借想像力(或者想像力和悟性相結合)聯系于主體和它的快感和不快感。”所以，美感與快感是有聯系的，并且從人的感受而言，它們的呈現方式也極其相似，如都以主體心身快適所顯示的興高采烈、舒服陶醉、怡然自得等為表現形式。但具體來分析，二者界限仍十分明顯。

1、從生成的要素看，由于美是不涉及利害和概念的純形式，“一個關于美的判斷，只要夾著極少的利害感在里面，就會有偏愛而不是純粹的欣賞判斷了?！彼?，作為欣賞判斷的美感，其對象必須是有形象的，沒有形象，所謂的美的“純形式”便無從談起。不單如此，這個形象還必須是有生命力的，因為如果形象在審美主體的印象中是沒有生氣的，體現不出生命運動的節律，它就不會讓人產生欣賞的欲望和沖動，并最終令人感動。蘇珊·朗格認為，“要使一種形式成為一種生命形式，它就必須具備以下條件，第一，它必須是一種動力形式。換言之，它那持續穩定的式樣必須是一種變化的式樣。第二，它的構成并不是互不相干，而是通過一個中心互相聯系和互相依存。第三，整個結構都是由有節奏的活動結合在一起的，這就是生命所特有的那種統一性。第四，生命形式所具有的特殊規律，應該是那種隨著它自身每一個特定歷史階段的生長活動和消亡活動辯證發展的規律。”而主體在對對象進行欣賞時，主體的情感態度往往決定欣賞的效果，因此，審美對象的形式、形式生命力的展示和審美主體的情感態度都是美感產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正是這三種要素的共同參與與作用，才最終導致了美感產生。美感對形式的特別強調，必然使視聽感官成為審美的最重要元素，而視聽感官需與審美對象保持適當的距離方可獲得感受的特性，以及視聽感官在獲取外界信息方面所特有的優勢，如可移動角度，伸縮范圍，可以在不同的光線背景、聲音傳播條件下調整接收，甚至可以根據不同的審美對象的不同色彩、結構、聲音、不同的組合規律等進行自我調節等，也在為美感的生成提供前提的同時，規范了美感自身的特質，即美感必須是內外感官共同作用的產物，而不單是外感官能自行產生的效果。美感最基本的表現形式是主體心身的自由、愉悅和欣喜，這種自由、愉悅和欣喜不是自足性的，它源于對對象的觀照，并在觀照的過程中因所感悟的對象的生命節律及其所蘊含的情感價值取向與自身的潛在的生命節律與情感態度在一個層面或兩個層面達成相契相合，從而引發主體心身的自由、愉悅與欣喜。

而快感作為生理感官快適的表現形式，通常以感官的直接感應為前提，只要感官本身適應就能生成快感，大可不必去關心對象是否有形象，是否有生命力，也無需尋求自身與對象在生命節律與情感因素方面的和諧。這也就是為什么快感更具本能反應特征的重要原因。

2、從美感與快感的具體表現形式看，由于美感的本質是主體生命節律與客體生命節律對應和諧帶來的愉悅和欣喜，而快感通常指的是人的生理感官的快適，它是人的生理感官同外界事物直接或間接接觸之后所產生的心身反應，將二者進行比較，其區別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第一，引起美感的快感的感官有側重點的不同。美感主要由視聽感官以及由視聽感官同其他感官共同形成的聯覺帶來的，它集中體現為視聽形象或視聽形象同其他感官聯覺形成的形象給欣賞者帶來的欣喜、愉悅等情感流露。在美感形成過程中，視聽感官起決定性作用，其他感官只是在有聯覺需要時才參與審美活動，排除視聽，其他感官根本無法獨立獲得美感。而快感則不同，除了視聽之外，其他感官同外界接觸，形成的觸覺、嗅覺、味覺等也可以帶來快感。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體所有的感覺器官都能夠決定快感的產生，并不局限于視聽器官。

第二，主體注意力焦點不同。當美感產生時，審美主體的注意力因對形式的欣賞而集中在對象身上，或者說是集中在由對象引發的實象或虛象的想像上。而快感獲得時，主體的注意力往往不在對象而在自身，或在自身具體的感官上，也就是說，快感本質上是生理器官的直接感受，可以不受情感態度支配，是生理滿足的一種表現形式。

第三，美感的產生，主體感官無需接觸和占有對象，具有共享性，而且也不會對對象產生傷害，而快感的產生，通常以主體感官直接接觸和占有對象為前提，不但很難共享，而且也容易對對象造成傷害。由于美感的獲得主要是視聽感官作用的結果，而視聽感官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它們無需接觸或占有對象，而只需要感受到對象的形式或節律即可產生對應和諧，因而具有超功利性，而快感的獲得，視聽之外的感官占據很大的成分，這些感官如不直接接觸或占有對象，根本無法形成感受，比如味覺快感就以占有食物為前提。

第四，美感是一種趣味判斷，這種趣味判斷的特殊之處在于，它不單是一種綜合的心理反應，還是一種既體察又感悟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它并不完全排除主體對客體的感官接觸，但更多的卻是心理適應，而且這種適應通常是在無意識下完成的，它沒有強烈的目的性。而快感則是感官刺激引起的直接感受，它以感官的生理舒適為前提，并且多是在有意識狀態下完成的，有明顯的目的性。

第五，美感的和諧源于主體生命節律與客體生命節律的相契合，由于客體在主體的認知中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所以，二者能否契合基本上取決于主體節律對這種局限性認知的可適應程度，即取決于主體對自身節律的調節能力。如對客體生命節律的認知在主體生命節律可自然調節的范圍之內，則和諧可以產生，如在可自然調節的范圍之外，和諧不能生，則不可能產生美感，不但心理功能如此，感官本身也如此。

第六，由于美感獲得時，審美主體的注意力集中在對象身上，“忘我”是審美的常見形態。在忘我狀態中，主體因陶醉于與對象的相通相融，有時甚至會把自己等同于對象，會出現得意忘形，精神與肉體分離現象，這便是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原因；而當快感獲得時，審美主體的注意力集中在自身身上，他往往只注意自我的存在，宣泄或釋放自己的欲望，是他常關注的東西，生理本能的滿足起決定性作用，在生理本能滿足時，可以不顧及客體的反應或有無與自身契合的前提。

第七，由于美感產生于主體與客體生命節律的和諧，這種和諧實際上決定于主體心理對客體的適應，因此，它具有可變化性(隨心境變化而變化)和可調節性(如心跳、呼吸可快可慢)，所以，美感帶來的愉悅與欣喜同樣是可變的，可因心態改變而變，也可因對客體的認知變化而改變。而快感則顯得單一得多，所受的限制也多，可以說，認識改變對快感的產生并不構成重大影響，正如臭豆腐的臭及其奇特的制作過程，并不能改變人們享受它時的津津有味一樣。

二、藝術美感的確立與美感快感化的得失

由于美感與快感有如此之多的分別，所以，正確處理好美感與快感對藝術的參與度，就成為人們進行藝術實踐時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結合上述所論，不難看出在藝術實踐中，為使某一種特定的藝術形式具備真正意義上的“美”的效果，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造時，必須堅持以下幾個原則：

1、強化對視聽元素的表現。既然美的事物必須是有形象的，而美的形式主要由視聽來感受，那么，藝術要想成為真正美的作品，就必須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極力強化對視聽元素的表現，只有通過對能引起視聽注意的元素如色彩、線條、形態、明暗度、節奏、音色、音調、旋律等的提煉、選擇、加工和充分表現，才能使藝術品的審美元素大大增強，從而最大限度地滿足欣賞者的審美需要，為美感的產生提供必要條件。

2、處理好對欣賞者注意力的引導。由于美感與快感之間存在欣賞者注意力焦點不同的問題，所以，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作時，要使自己的作品成為真正美的作品，就一定要注意處理好對欣賞者在欣賞作品時注意力的引導，努力挖掘并確保作品保持對欣賞者視聽注意力的強烈吸引力，從而使欣賞者的注意力的焦點集中在藝術品上，而不是集中在自身或自身的某個具體感官上。

3、在進行藝術創作時，適當地表現生理快感的內容是可取的，但不能喧賓奪主，即對引起視聽之外的感官的快慰的元素的表現應盡量減少甚至避免。如果藝術品中過多地表現性感或其他生理快感的內容，就必然導致欣賞者在欣賞藝術品時，自覺不自覺地將注意力轉移到自身或自身的某個感官上，從而因功利性的介入而影響審美氛圍并最終削弱審美效果。這樣的作品自然也就因過于庸俗而無法登大雅之堂。

4、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作時，還要自覺遵守藝術“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非功利原則，以藝術自律使藝術創作遠離功利目的，不能以某種明確的功利，如財、名等作為藝術實踐的出發點與動機，通過目的、動機的純潔性來確保藝術形式的純粹性，從而使藝術作品無論從所表現的題材和內容，還是具體的形式手法上，其非功利的成分與功利性因素相比要具有明顯的壓倒性優勢。

當前，由于市場經濟和西方后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的沖擊與影響，我國的文藝創作對表現快感的追求存在越來越明顯的趨勢，個中原因很多，其中對美感與快感之間的界限認識不清應是重要原因之一。當“快感即美感”被當作一種時髦的創作傾向滲入到藝術實踐中時，它給藝術創作帶來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如當前，在我國藝術創作領域，有相當多的現代藝術都特別強調快感表現效果，所以，在進行藝術創作時，極力將美感與快感結合，甚至以快感替代美感，如影視行業，靠性感、緊身衣褲支撐票房價值；選美活動的最高得分是性感；廣告和時裝表演以暴露為賣點；就連卡通人物造型也把性成熟作為一種招牌……各種表現性渴望和性誘惑的創作手法充斥于現代藝術之中。藝術實踐的市場化運作又使這種把審美娛樂化、美感快感化的傾向顯得更為變本加利，從而不可避免地將藝術引上了“娛樂等于藝術”、“性是藝術的惟一源泉”的歧途。

前面提到，由于美感與快感是有聯系的，甚至可以這樣認為，快感是美感最基本的表現形態。所以，在藝術創作中適當地追求表現快感的元素對強化藝術品的美感效果是有幫助的，但過分追求快感就會削弱藝術美感的成分。藝術作品對快感元素的追求，雖不排斥對視聽元素表現的追求，但更重視調動其他感官的參與，并且在藝術審美實踐中努力消解主客之間必須保持一定距離的這個規定，反而強調主體客體的直接接觸或主體對客體的直接融入。而且在欣賞活動展開時，在欣賞者注意力的分配方面，它也是提倡對象與自身兼顧，并且對自身具體感官的是否快適非常在意，所以功利性極為明顯。僅就不同的藝術風格、藝術門類對美感和快感效果的追求而言，古典藝術因傾向于追求美感效果，所以特別重視表現與視聽有關的藝術元素，目的是最大限度地獲得“距離產生美”的藝術效果，因此，當人們欣賞古典藝術時，它給人帶來的主要是視聽美感享受。而現代、后現代藝術在表現藝術上則除了追求審美效果外，更強調娛樂性效果，這就不可避免地使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作時，不僅要表現視聽感官所能覺察到的元素，而且還要表現對視聽之外的其他感官的刺激元素，所以現代、后現代藝術作品即便包涵非功利的成分，其非功利性也決不會像古典藝術那么純粹。

從對社會和藝術發展的歷史的考察中，我們得知，商品社會時代的文明，是人類以往經歷過的社會中功利性最明顯的文明，商品經濟時代的藝術，也因受功利性的影響而成為功利性最明顯的藝術。以古典和現代藝術對愛情的表現為例，通過比較，我們發現，古典藝術崇尚愛情，羞于談性，或只在必要的時候含蓄地談性；現代派藝術則反其道而行之，崇尚談性更甚于談愛情。而愛情和性的根本區別在于，愛情多少帶有點非功利的因素，而性則基本只剩下功利因素了。

三、美感和快感的區分對人生和藝術創作的啟示

由于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有著決定性的作用，所以，在人追求物質欲望滿足的呼聲高過一切的市場經濟年代，談論衣食住行和行樂的方式一定比談論“真美”更容易博得眾多人的附和。因為，商品時代的現實向人們灌輸的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已經讓人們養成了用功利的眼光看世界的習慣。但當我們住豪宅，開好車，吃山珍海味，仍覺心情郁郁、孤獨難耐的時候，說明還有另一種更彌足珍貴的東西在擊打我們的靈魂。這種彌足珍貴的東西不是別的，就是人類對美的事物的不倦追求。如果我們能順著美感和快感的不同本質，去回應一下那來自心靈的最深層的呼喚，也許會讓我們的人生在充滿商業氣息的現代社會中能找到另一種寄托，從而改變我們原本業已認定的生活態度和信念。

我們普遍地知道，審美地生存應該是人類生存的最高目標，但要實現這個目標，我們并不清楚有多少困難要克服，有多漫長的道路要走。它需要喚起人類最徹底的覺悟和自覺，包括對美的事物的認識的覺悟和自覺。如果將人生的追求具體化，那么，自由并愉快地生活著，應該是人類追求的最高目標。而自由、愉悅和美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因為，所謂的自由，就人與自然及社會的內在聯系而言，至少有三層含義：一是指人對客觀必然規律的掌握和運用，它與人的創造性活動相聯系，并且是感性具體地表現在人的創造性活動之中，當人對客觀必然性規律的掌握和運用在人們的眼前具體地表現為一種創造性的活動時，人往往就是自由的，而自由本身也構成了美。二是指人對他的活動和與他生活有關的種種事物，不再僅僅看作是維持肉體生存的手段，而且看作是他創造性自由活動的表現，即完全超出肉體生存需要的滿足，脫離了動物的本能需要。三是指人既是個人的，又是社會的，自由必須是個人與社會的統一。每個人都可以有他的個性、愛好，各種欲望、要求、理想等，也都需要求滿足。但人又是社會的人，生活在一定的社會之中，他的自由往往受到社會各種因素的制約，因此，個人的要求如果與制約這種要求的社會不能統一，自由也是無法實現的。由此可見，真正的自由是遠離功利的，因而也就是美的，這與功利特質明顯的快感有著本質的不同。

同樣的，由于美感與快感在表現形態上有如此之多的分別，所以我們在進行藝術創作時，決不能忽視這些區別，而應自覺地將這種區別對照于我們的藝術實踐，去努力創造出真正美的藝術作品。

由于在現實生活中，人既是理想的追求者，也是現實的實踐者，要使一個人完全擺脫生存的功利性而只保留精神的非功利性是不可想象的。應該承認，在人的身上，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均不可或缺。這兩種需求往往既互為補充又互為矛盾，是一個統一體。如果兩方面的要求都得到滿足，人就會有舒適感。如果人只獲得了某一方面的滿足，而另一方面的需求卻嚴重缺失，就有可能導致心身發展的不平衡，最終使人變成要么充滿獸性，要么是空想主義者。因為人既有對美感追求的本能，也有對快感追求的本能，所以，美感與快感都是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感受形式，但人既然要向野獸告別，要培養更為健康、完善的人性，就必然要通過自身的努力去張揚給心身帶來自由的美感，而對容易給人的自由造成拘絆的快感進行適度控制。判斷一種感受是美感還是快感，正確的方法是：對這種感受的源泉進行審視，如果我們發現愉悅的源泉來自視聽虛象或實象，而我們在觀照時，我們的注意力較集中地傾注在對象身上而忘掉主體自我，那么它就屬于審美的；如果我們快樂的源泉不是來自視聽形象，而是形象所帶來的誘惑，而且，這時候我們注意力的焦點也不在對象身上，而在自己身上或自身的某個感官上，我們此時只知有我，不知有他，那我們獲得的，就不會是美感，而是快感。

在當前市場經濟形勢下，呼吁“為藝術而藝術”“為美而美”并不合時宜，但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有執著的美的信念，能夠堅持原則，不怕困難，在利誘面前不為所動，只有這樣，才有希望創作出屬于這個時代的真正美的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