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的中篇小說《一路飆升》以別樣的視角,在傳統的現實主義方法中大膽運用了一些現代技法,著實讓讀者耳目一新。
一
(一)荒誕的故事情節。小說故事情節的荒誕主要體現如下幾點:一是故事發展時間過短。小說主要講了何建生在短短五六年時間里,從一個中專畢業的小記者,“一路飆升”到副縣長的職位。中間歷任了縣團委副書記、團委書記、縣廣電局局長、副縣長,其間還到省委黨校學習了兩年,拿了個本科文憑。按常規提升一級職位,至少得五年的時間,而何建生卻在這個時間內連升三級。二是故事發生的動因與過程異常。何建生一路飆升的起因,不是因為他的能力與才干,而是因為他是一個讓人討厭的人。何建生的被提拔也是別人推著他的,一般而言,一個人為了得到提拔,總會自覺主動地采取手段或者是方法去爭取,而何建生幾乎是沒“跑”沒“送”沒“要”,是因為局長凡塵的精心策劃和“細致”工作,終于把一個人人討厭的人推到了縣團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后來他官運亨通,叫人不可思議。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就發生在何建生身上了。三是故事的結局突兀。在一片祥和的氛圍中,臘月里人們都在以期待的心情迎接新年的到來,何建生一行人去山中探望了老教授,一行人之間也像是和樂融洽,芥蒂全無了,就在“險路”已過快回到縣城的時候,出人意料地出了車禍,何建生死了。上述故事情節的無常寓含著一些政府人事制度的腐敗與無常。干部任用本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必須有嚴格的考察指標(如德、能、勤、績)和任用程序(基層提名、領導班子討論、公示),而該縣的干部提拔任用似乎只是少數領導的個人好惡來決定的。廣電局局長凡塵因為討厭何建生,把他推到了團委副書記的職位;縣長張家權因為幾次看到了何建生的“出色”表現,對其產生了良好的印象,于是就有了何建生的紅運當頭。悲劇性結局出人意料,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二)多重對照下的人物形象。為了凸現何建生形象的特異,作者采用了多重對照的手法。首先是他的外貌形象與內在素質的對照。小說多處寫到了他是個身材偉岸、相貌英俊、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的大男人。而他的內在素質呢,工作時間,他上網聊天,與女人調情;對待妻子,疑心重重,惡毒刻薄;對待上司,以小人之心而度之,等等。可以說他是個無聊、無德、猥瑣、與其外表極不相稱的“下三濫”式的人物。致使其從內到外極不和諧。其次,何建生被提拔與領導的“提拔”心態的對照。他對領導的提拔“是從心里頭感謝”,而領導是為廣電局的“和諧”環境掃清障礙。他的可“喜”之處正是他的可“悲”之起點。第三,“一路飆升”的何建生與“原地踏步”的政府辦主任唐春山的多方面對照。分別從他們的學歷、能力、職位及結局等方面的錯位來比。這種強烈的反差與小說開頭的隱喻形成呼應,有種黑色幽默的諷刺意味。這之中唐春山前后行為表現的對照,更是揭示了官場這個“場”改變人的巨大能量。這種對照揭露了人在一種不公正的生態環境中,一旦失去免役力,可能呈畸形發展狀態,導致人的靈魂扭曲、變態、異化等,具有深刻的批判力量。
(三)雜糅的敘事方式。傳統小說主要用敘述描寫的表達方式,重在客觀地摹寫現實生活,至于具體的現實生活蘊含著什么道理,盡量地留給讀者去領悟和體會。而本小說由于偏重于主觀思想的明示,采用了一些特別的敘事方式:其一,模糊的現實背景。其二,在敘事的同時作者特別注意隨時發感慨,給讀者以明確的導向,使讀者更快更直接更深刻地理解文本的深意。其三,多處采用反問句,直抒胸臆,在明理的同時還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在關于何建生弟弟“以工代干”問題上,政府辦主任唐春生堅持原則,秘書小丁一連串用了六個問句,把黨風政風的弊端以及人性的弱點揭示得淋漓盡致。其四,公文式的條款標示與說明。如“第一是……、第二是……”、“一是認識了……二是順便解決了……”。這種明晰的語言,展示了官場之人“清醒”的狀態!以上表達方式的運用,有如敘事性演講稿的寫法,為了主旨表達的需要,具體事實材料可詳可略,或敘述,或說明,或描寫,或議論,或抒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驅遣自如,一切似乎都為作者預設的那個“意”、“旨”,讓讀者讀得明明白白,但也給人一種感覺:作者似乎擔心讀者沒有更多的時間與耐心來品讀咀嚼文本。這種敘寫方式的確也暗合了當今人們生活節奏加快且有些浮躁的心態。
二
《一路飆升》中的現代技法運用,值得我們用理性的眼光關注。如果將它放到歷史與現實的維度里來審視,我們就會對作家探索與運用的背景、得失與意義有更為深刻而清醒的認識。
(一)增強了批判現實的力量。它在反映現實的同時,增強了批判現實的力量。小說在反映現實中,對現實作了某些變形、夸張、乃至怪誕荒唐的處理,這些在西方現代小說中可以找到淵源。而西方現代小說不是現代派藝術家們主觀臆想的結果,而是在當時現實生活的土壤上生長出來的刺玫瑰。《一路飆升》也滲入了現代小說的精核,批判現實的力量是極其犀利的。小說主要通過一系列的人物互動,批判了官場中人事干部任免制度中的失范、領導的自私官僚、人與人之間失衡的生態關系,許多看似偶然的現象得以發生,最后都可以歸究于此。文本的批判不僅犀利,還具備了如下特點:一是批判的角度新穎。一般寫官場的小說,都會有金錢鋪路、美女敲門,而本篇小說的故事幾乎與金錢美女無關,主要是與許多人性中的弱點,如與個人喜好憎惡、權力欲望、主觀偏執等有關。二是批判的氛圍較為平和。文本中幾乎沒有勾心斗角、險象環生、官場如戰場等場面的敘寫,一切事情都是在看似平靜、平和、乃至融洽和諧的環境里進行,有點荒唐但詼諧幽默。三是批判富含哲理意味。本小說所涉及的問題有著極強的普遍意義,它把筆觸伸向了人性深處,而不只是頌揚“好官”,鞭笞“貪官”。文本中的凡塵和張家權不是貪官,從某種角度看,還可算是“清官”、“好人”,為什么這些“清官”們,還是把一個縣級“官場”搞得是非顛倒,黑白難分呢?這是最引人深思,耐人尋味的地方。所以說,《一路飆升》中的現代技法“將人類許多無法言說的哲學意識巧妙而深刻地形象化,將令人畏懼的真實本質冷靜而幽默地呈現出來”了。
(二)消解了文學部分功能性價值。現代技法的運用,也在不同程度上破壞了傳統的文學原則,如人物性格發展的豐富性與邏輯性的關系、故事情節的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行為方式的合理與合情的關系、語言的調侃俏皮與深沉凝重的關系等,雖然本篇小說力求在這些方面處理得適度一些,但仍然有進一步“拿捏”的地方,如姜萌萌以“經血耳光”抽打何建生,雖然讓人覺得這是何建生罪有應得,但讓人感覺太“過”了,過得讓倒胃口,不是何建生讓人倒胃口,而是姜萌萌讓人倒胃口。小說中說姜萌萌美麗善良,不僅具備了女人的所有優點,而且還占了男人的一份豪爽。這樣一個“好”女人在對待過去男同事的“非禮”時,應有足夠的智慧和方法,比較“體面”地示意拒絕和制止。再說何建生雖然有流氓意識,但畢竟還不是事實上的流氓,而是一個有身份的“領導”,如果姜萌萌一臉正氣,何建生也是會壓住邪念的,根本不會發展到如此極端的地步。如果這個事件真的發生,那只能推斷是姜萌萌先曖昧縱容,后又作態發怒,用心險惡,與“好”女人形象是完全分裂的。再如唐春山把丁秘書的手機“奪”過去,使它“身首分離”,這也違背常理。也許使用現代技法,本身就如同在揮舞一把雙刃劍,在我們驚嘆它的鋒利無比、所向披靡時,《一路飆升》中的夸張、變形、抽象等荒誕因素,雖然有作者對藝術深刻的追求,但真切的程度打了折扣,讓人產生一種虛無感。這樣,小說讀者的歷史責任感、認識問題的嚴肅感、解決問題的迫切感等都會有沖淡之勢,這些“容易使得小說流失掉內涵上的厚重”。
考察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我們發現類似于李春平用現代技法來反映現實社會與現代人的矛盾,已不是一個偶然現象,也不是對西方現代派小說的刻意模仿,而是中國特定社會歷史環境的產物。當“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主潮過去之后,荒誕小說逐漸為人們所重視。首先,以荒誕的手法揭示社會生活的荒誕,能夠達到傳統藝術手法達不到的深刻。其次,在對十年動亂痛定思痛的個性解放思潮中,在西方荒誕派藝術的影響下,中國作家也以荒誕小說的形式思考人本身存在的荒誕問題。第三,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和都市文明的迅速發展,新一代中國作家也以荒誕小說反映現代人與社會的種種矛盾、荒誕的存在狀況,尤其是社會的濃縮之地——官場就成為了他們關注的焦點。“文學的敘述方式就像是人的骨髓一樣,需要不斷造出新鮮的血液,才能讓生命不斷前行,假如文學的各類敘述品質已經完成了固定了,那么文學的白血病時代也就來臨了。”也許這正是李春平在《一路飆升》中的嘗試與探索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