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是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發生過巨大影響的一位作家,與“新文化運動”有著一種“非同等閑的關系”。他的社會問題劇在我國家喻戶曉,對“五四”時期的思想啟蒙和民主運動曾產生過極大的推動作用。尤其是《玩偶之家》長期受到我國人民的喜愛,主人公娜拉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一直是人們思考個性解放、女性問題的重要提示符,有關介紹評論不勝枚舉。作為我國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魯迅是易卜生最早的介紹者和闡釋者之一,早在他東渡日本尋求救國救民之路時就已經接觸到易卜生并開始了對他的介紹,1923年他所作的《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成為闡釋《玩偶之家》的經典之作,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見出魯迅在接受易卜生過程中從“啟蒙”到“立人”的文化指向。
一
魯迅對易卜生的介紹和評論遠遠早于“五四”時期。從1902年到1909年,正值人生最華美歲月的魯迅,為改變愚弱的國民精神狀態,尋求救國救民之路,他毅然負笈離國東渡日本,開始了為期七年的求學生涯。誠如他后來在《吶喊·自序》中所言,“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留學日本可以說是這一理想的繼續,且帶有濃厚的“自救”色彩,即魯迅的“個人革命”。日本在明治維新后已今非昔比,此時已經開始顯現出現代國家的雛形,而中國則已沉入民族危機的深淵中。始終關注中國出路的魯迅,在經由西醫救國夢的破滅之后,便棄醫從文,開始了以自救為核心來“改造中國國民性”的艱苦的探索歷程。當他在廣泛涉獵古今中外思想界之先驅、精神界之戰士的品性言行和藝文理想,廣泛涉獵思想深邃的世界大文,即“聆知者之心聲而觀其內曜”之時,易卜生就進入到他的視野之中,并在其心目中占有相當的位置。
19世紀末,日本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獲勝,由此國內開始盛行“日本主義”。為了批判一味強調發展物質力量,輕視精神文明這一所謂的“日本主義”時代精神,倡導“人的精神的反叛”的歐陸戲劇大師易卜生引起了日本學界的注意,開始被作為國民作家在日本加以介紹。與此同時,隨著日本經由維新后嶄新國家形象的出現,日本國民也開始對社會問題關心起來,易卜生那具有強烈社會批判意識的“社會問題劇”正適應這一文化心態,在日本人中產生了廣泛共鳴和強烈反響。《玩偶之家》是第一部被介紹到日本的易卜生戲劇,它和《人民公敵》一起同時被全本翻譯出版。《布蘭德》的最早日譯本始于1901年高安月郊的《易卜生作社會劇》一書,書中除了全文翻譯《玩偶之家》、《人民公敵》兩個劇本外,還有對《布蘭德》的詳細介紹,并附有部分片斷譯文。在1903年森鷗外以《牧師》為題,翻譯了德語譯本《布蘭德》五幕中的第一幕(日文全譯本一直到1914年才出版)。不僅如此,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在日本還引起了廣泛的討論。1906年2月,日本的《時代思潮》以桑木嚴翼發表的《近代戲劇和人生》一文為契機,展開了對“娜拉走后怎么辦”的大爭論,從此揭開了日本學界以女性解放為中心的倫理問題的探討。更須特別指出的是,恰是在這一年易卜生因病辭世,日本借紀念之機,掀起了第一次易卜生熱潮,譯介評論更加多樣全面。這些都為魯迅接受易卜生創造了條件。
魯迅對易卜生的接受始于1906年他開始文學生涯之際。當時他正在東京德語協會創辦的德語學校讀書,除了學習德語和從事文學創作外,他把大量的時間用來閱讀收集東歐、北歐等弱小民族的文學資料。根據周作人的回憶文章推測,就是在此時他開始接觸易卜生,并大量閱讀他的戲劇。當時魯迅在日本所能讀到的易卜生的作品(翻譯,包括介紹)已多達20多種,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數《布蘭德》、《人民公敵》、《玩偶之家》等。這也可從魯迅早期所作的《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文中找到相應的證據。
《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兩文原本是魯迅為創刊《新生》雜志而作,以此來傳達他早期的文藝思想。在文中有四處論及易卜生。《摩羅詩力說》中說,“此其所言,與近世諾威文人伊孛生(H.Ibsen)所見合,伊氏生于近世,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會之敵》以立言,使醫士斯托克曼為全書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終獲群敵之謚。自既見放于地主,其子復受斥于學校,而終奮斗,不為之搖。末乃日,吾又見真理矣。地球上至強之人,至獨立者也!”這里魯迅以易卜生的《人民公敵》為例,強調了中國所欠缺的“至強之人,至獨立者”,并充分肯定了斯托克曼對待人生的態度。差不多同時作的《文化偏至論》,在引述自法蘭西大革命以來一系列注重個性的思想先驅后又有三處論及易卜生:“其后有顯理伊孛生(Henfik Ibsen)見于文界,瑰才卓識,以契開迦爾之詮釋者稱。其所著書,往往反社會民主之傾向,精力旁注,則無間習慣信仰道德,茍有拘于虛而偏至者,無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實乃愈趨于惡濁,庸凡涼薄,日益以深,頑愚之道行,偽詐之勢逞,而氣宇品性,卓而不群之士,乃反窮于草莽,辱于泥涂,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將咸歸于無有,則常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敵》一書,謂有人寶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見容于人群,狡獪之徒,乃巍然獨為眾愚領袖,借多陵寡,植黨自私,于是戰斗以興,而其書亦止:社會之象,宛然具于是焉”。“如尼怯伊孛生諸人,皆據其所信,力抗時俗,示主觀傾向之極致”。“伊孛生之所描寫,則以更革為生命,多力善斗,即迕萬眾不懾之強者也”。魯迅在贊揚易卜生獨戰多數、卓爾不群的反叛精神的同時,提出了維護個性尊嚴的主張。
那么,魯迅何以要選擇易卜生?何以會對其情有獨鐘?從以上魯迅對易卜生的介紹和評論情形來看,魯迅之所以會選擇易卜生而非其他人,主要是因為易卜生思想的主要方面與魯迅當時整個的思想狀態和思想意識是十分接近的。留學時代的魯迅,即懷有“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的抱負。為了實現這一抱負,魯迅非常希望國人擁有易卜生的戰斗精神,通過文化啟蒙和“首在立人”的策略來醫治國民靈魂、改造國民性,以此達到“尊個性而張精神”的奮斗目標。這一思想取向恰與易卜生倡導“人的精神的反叛”注重社會批判的思想相契合。因此,易卜生很早成為魯迅文化啟蒙的思想武器之一。魏少華總結說:“任何一個有獨特個性的作家在吸納其他作家影響的時候都不是全盤接受,而是根據自己的個性和文化語境有所選擇有所取舍。魯迅對易卜生也是如此,他只是突現了易卜生的一個重要的側面,即集中在《國民公敵》中所表達的那一個精神側面,也即‘尊個性而張精神’的側面”。這是頗有見地的。
二
公允地講,“五四”以前魯迅對易卜生的紹介和評論尚是零散的、不系統的,還談不上研究和闡釋。真正具有學理性的研究和闡釋、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當數《娜拉走后怎樣》一文,這是魯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講上的演講,歷來被視為闡釋《玩偶之家》的經典之作。這篇看似率性而為的演講,其實寄予了魯迅對中國社會問題,尤其是婦女解放問題的深入思考。它以思辨的方式進一步深化了魯迅從“啟蒙”到“立人”的文化選擇。
《玩偶之家》隨著娜拉出走時“砰”的一聲關上大門落幕了,為人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震動了整個歐洲劇壇,于是娜拉走后怎么辦就成為人們競相爭論的熱點問題。在魯迅看來,對于娜拉走后怎樣,人們可以從各自的角度發表不同的意見,但作為作者的易卜生無需解答也不負解答的責任,因為他是在做詩。接著,魯迅從中國當時的文化語境出發,據中國的脈案開了藥方。若“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何以如此呢?“因為如果是一匹小鳥,則籠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么東西之類;倘使已經關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路”。這是異常深刻的。基于此,魯迅根據娜拉由覺醒到出走的經歷進一步引發出他對由“啟蒙”進而“立人”的相關性思考。關于“啟蒙”,在文中是潛在地存在著,魯迅沒有過多的論述,但從言說邏輯看他對“啟蒙”是稱道的,持贊許的態度。因為“啟蒙”是娜拉出走的前提,也是走向“立人”的重要一步。正因為娜拉啟蒙覺醒了,她才會毅然決絕地拋家別子而出走,去尋找作為真正的人的生活。盡管在“啟蒙”的過程中娜拉遭遇了許多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這無疑是一場改變命運的精神革命。反觀國人,則一直沉浸在麻木不仁的夢境中,這是民族的不幸中之最不幸者。中國多么需要打破酣夢、震醒世人的啟蒙吶喊呀!因而,啟蒙覺醒之于娜拉就如同水之于沙洲,不僅急迫而且重要。
那么,娜拉覺醒出走了是不是就意味著“立人”了呢?當然不是。在魯迅看來,要想“立人”還要進行劇烈的戰斗。這是魯迅論說的重點,也是他最關心的內容。為了不至于墮落亦不回去,娜拉覺醒后,第一要務就是爭得經濟權。就劇情來說,覺醒后的娜拉,實則除開覺醒的心外,一無所有。“她除了覺醒的心之外,還帶了什么走?倘若只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那可是無論寬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不中用,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因此,設身處地地為娜拉計,要真正獲得“立人”的資本,“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故不是錢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了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因為經濟權之于娜拉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斗之水一樣,“要這較之切近的經濟權,一方面再想別的法。”它可以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可以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或者去讀書,或者去生發,或者為自己去享用,或者為社會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請便,自己負責任”。@就社會趣味而言,娜拉擁有經濟權也顯得同樣重要,“一個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許不至于感到困難的,因為這人物很特別,舉動也新鮮,能得到若干人們的同情,幫助著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是不自由的了,然而倘有一百個娜拉出走,便連同情也減少,有一千一萬個出走,就得厭惡了,斷不如自己握著經濟權為之可靠”。所以,掌握了經濟權也就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既可擺脫世人的同情、白眼和厭惡,也可避免被他人所牽纏的玩偶之憂。經濟上獨立了,才會有人格上的獨立,具有獨立的人格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總而言之,經濟權是娜拉“立人”的現實基礎,這也是作為思想家的魯迅在冷靜的思考中力排眾議所發出的獨特聲音。
從以上闡釋不難看出,魯迅對《玩偶之家》的闡釋是充滿創造性的。他把娜拉從易卜生戲劇情境中移出,置于中國文化語境中來提問,很好地把握住了“五四”時期中國社會的精神狀況。雖然經過“五四”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沖擊,但封建綱常禮法并沒有鏟除,男尊女卑的社會心理依然蠻橫地踐踏著婦女的人格、摧殘著婦女的創造才能,個性解放、婦女解放問題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經濟權問題是困擾中國婦女覺醒與解放的最大障礙。敏銳洞悉了這一歷史現實的魯迅,針對這一現狀所做的思想探索是極富啟示性的,深化和發展了從“啟蒙”到“立人”的文化內涵。魯迅的深刻之處在于,他把對個性解放的確認和對社會人生的關注緊密地聯系起來,從而否定了脫離社會物質條件的個人反抗。
三
魯迅在對易卜生的接受和對《玩偶之家》的闡釋中所顯現的從“啟蒙”到“立人”的文化指向是與他的“個人本位主義”價值觀分不開的。從其隨感和雜文來看,他的個人主義思想深沉而冷峻。早在“五四”之前就已醞釀成熟。他那“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的名句已為人熟誦。20世紀20年代初,在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思想層層迭起之時,魯迅甘冒大不韙、堅守個性自由之價值取向更加難能可貴。
因為“五四”是一個呼喚“人”的時代,“人的運動”、“人的覺醒”、“人的發現”等等已成為這一時期重要的文化符號。文學巨匠茅盾在概括他所經歷的“五四”文學時說:“人的發見,即發展個性,即個人主義,成為‘五四’時期新文學運動的主要目標,當時的文藝批評和創作都是有意識的或下意識的向著這個目標”。作為《新青年》主筆之一的魯迅,他在“人”的旗幟下搖旗吶喊,遂成為個性解放的啟蒙猛士。同時期撰寫的《我之節烈觀》、《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燈下漫筆》等文章無不滲透著個人向“社會”宣戰的自由思想,且帶有比同時代啟蒙者都來得透徹的深沉和力度。他以“個人的自大”反對“合群的愛國的自大”,充分體現了一位啟蒙主義者的遠見。他說:“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而“‘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在魯迅看來,“個人自大”其價值就在于不盲目,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堅守著個人的主體性。
魯迅的個人本位主義思想在《新青年》團體垮掉,新文化運動高潮過后仍占主導地位。他沒有放棄啟蒙立場而輕易走向集體主義,而是在面對現實的同時堅守著“改造國民性”的思想陣地。1924年,由于啟蒙思想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進入到新的階段,魯迅根深蒂固的個人本位主義思想也開始由膨脹到靜止,甚至冷卻。隨之開始了苦悶的彷徨時期。他既不愿放棄“個人的自大”,又不得不承認“個人”的無力,于是產生了著名的“中間物意識”,即個體與群體的矛盾沖突。小說《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中的主人公即可折射出魯迅這時的心態。他們一方面顧忌因襲傳統,另一方面又崇尚個性解放,個人主義的渺茫性與集體主義的現實性相互對峙。
誠然,魯迅的群體意識并非只到“五四”后期才萌芽。比如他在1919年10月《我們怎樣做父親》中就有所流露:“無后只是滅絕了自己,退化狀態的有后,便會毀到他人。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而況生物自發生以來,交互關聯,一人的血統,大抵總與他人有多少關系,不會完全滅絕”。這和胡適的《不朽》主旨頗為相近。但必須指出的是,魯迅的矛盾與分裂遠比胡適深刻得多,這也是我們把握魯迅個人本位主義思想的關鍵。作為一位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魯迅所承擔的社會責任并不輕松,“為個人”的啟蒙和“為群體”的斗爭同時落在他的身上。有意味的是,魯迅自覺地承擔起了時代的雙重歷史使命并甘做二者之間受難者,這是十分了不起的。魯迅的偉大或許就在于,在深切感受到為群體生存而斗爭會對個人自由發展產生威脅時,他又從現實出發解釋著這種代價的必然。
但是,從魯迅的思想整體而言,個人本位主義仍然是其思想的原點,不過魯迅的個人本位主義,既包括個人主義的質素,又帶有集體主義的成分;既重個性張揚精神,推崇健全的人格和獨立精神,又不忽視社會責任,不忽視為群體的斗爭;既強調個人獨立的精神價值,又關注現實的社會基礎。這是最后必須言明的。它也是魯迅對易卜生的接受、闡釋《玩偶之家》的思想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