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們認為壓迫是一種權力的話,那么我們就應該看到并且承認,作為它的反對面——自由也同樣是一種權力,而壓迫如果能夠生成對象,自由也就能瓦解對象,至少從理論上可以這樣認為。沉重的鐐銬無疑可以限制人的行走,而一旦突然取下,也會使人一時間無以用心,步履踉蹌,真正的問題也許就在這里。在當今比較自由的社會里,作家手中的筆好像有了空前的活動半徑,此時他的第一感覺反而可能是,這只筆無論舉向哪里都輕飄得令他不知所措,曾經那么想得到的現今卻因唾手可得而全無興趣。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文學來說也是這樣,文學生來是某種負重的東西,文學之重來自何處?我們前面說過,它正是從社會的苦難中獲得的,從不自由中獲得的,因此也是從社會責任中獲得的。離開這些,文學反而時常會頭重腳輕,無所寄托。
這樣的解釋似乎遺漏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文學的作用,即按一般教科書所言,不是也有認識、抒情、教育等多側面嗎?當然,文學的份量主要還是來自社會批判方面。不錯,相當的時日里我們一直在努力強調文學的獨立性,認為使之與其他人文學科判然區分的根本因素在它的審美特征。換言之,美是它的本質。但本質并不等于全部的功用,何況也并不存在一成不變的“本質”,所謂本質是由時代賦予的,是由它的“社會存在”決定的。而且從文學史上看,文學的美的“本質”能夠“獨立”的例子,真是少而又少。康德曾竭力證明這一點,尋找“純粹美”的范例,但幾乎一無所獲,表面看現代派似乎做到了“形式主體”、“語言主體”,但在這些“主體”的背后,依舊是社會批判的言說,歷史一向很少賦予文學純粹審美的本質,而倒是賦予它很多的道德“本質”,盡管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對于所謂道德都有不同的理解。
文學在相當長的時期里無所適從。從“傷痕”到“反思”,從“改革”到“尋根”,我們看到它都在竭力尋找那種雖然慘重但卻使之不會茫然不知所歸的重量,但卻越來越力不從心。時代和作家開了很大的玩笑:越是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反而越不知道該干什么。
但用歷史時間來計算文學只是跌跌撞撞、茫然前行,它似乎很快克服了失重的感覺,它終于享受到它一直渴望的自由,開始輕飄飄地飛舞起來了,它終于可以“為所欲為”,而且它終于也干了些“什么”,我們就來看看它用它的“自由”到底干了些“什么”吧。這“什么”中包括除去“道德”以外所有的東西,它學會了情調,學會了誨盜,學會了經營,學會了瑣屑的聊天,作深沉狀地傷感追懷,學會了想入非非,炫耀夸飾,還學會了行為“試驗”,還有所謂的下半身寫作與動物式的呻吟,玩一套又一套把戲,說一些自己也聽不懂的話,講一些自己也不信的道理,簡單一個詞——玩兒,文學利用它的自由在玩兒,它似乎玩得很開心,眼淚好像都在大笑中流下來,時代把它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給了它似乎無限的自由權力。
文學其實很苦悶,在“玩兒”中它越來越感到那種強烈的無法把持自己的苦悶。它其實很懷念那些驚心動魄的曾經是戰士的日子,盡管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有些人甚至是用一生來寫一篇文章,說一句話,“荊棘鳥一生只歌唱一次,可是當它歌唱時,全世界都停下來傾聽”。我們看那絕壁巖縫中迎風磊落的勁松,時常會驚訝它為何不尋一方沃土,然而這便是文學的命運。
二
文學是孤獨者的事業,命中注定它要背負沉重的歷史責任感,真正的文學不配有更好的命運,它只能在緊張關系中生存。相當的歲月里,它都是與社會的苦難、政治的壓迫等對峙在張力的兩端上。然而突然間這種局面結束了。文學落入了尷尬之境:“然而這畢竟是一種深刻的轉換,身在其中的人情感上未必都能承受,隨著此一轉換,一種文學所爆發出的夢想和激情,連同它征用的無數心靈和生命,都將頓時失去自己的時代,這無論如何是巨大的失落,巨大的痛苦。更有甚者,即是偌大的失落和痛苦在隨之而來的下一個世代也將被人們輕易地忽略不計。”
看來文學真的已無希望,它只能出入于誨淫誨盜、卿卿我我、華而不實、虛發感慨、瞞天過海、油腔滑調……但我們還是該分析一下,究竟文學是怎樣一下落入這步田地?當然我們可以大而化之說,經濟的轉型期、政治的轉型期也造成了文學的轉型期,改變了原有的緊張關系。但進一步思考,我們說。這緊張關系的形成或消解是否還有更深層的時代的、文化的原因,為使文學超出這種“自由”的困境,縱深的分析是必要的。
比較而言,中國文化內部的緊張關系并不如西方那樣激烈。中國文化中最具典范意義的緊張關系莫過儒道的對立,卻又存在著互補性,而且道學一直保持對儒學的解構,儒學卻很少真正能堅守立場,一不留神,“窮則獨善其身”,會溜到道家的一方,將文學視為自己歸隱的山林,逍遙自得,與世無爭。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中國文化的緊張關系容易解除還與張力的兩端距離過近有關。明確地說,這主要是一種道德的緊張關系。而道德的失衡終究是人為可以解決的,相較于西方的緊張關系的距離則大得多,這是在人對神的信仰中所產生的緊張關系。對信徒來說追隨上帝的前程是永不終結的。一個基督徒生存一天,這種緊張關系就存在一天。
我們當前文學的“自由危機”說到底還是來自文化的危機。政治的或道德的緊張關系是非終極意義上的緊張關系,每當人為的解決了,出現了所謂“治世”,文學便落人無所事事。“江山不幸詩家幸”,反之亦然,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以往的道德特征主要是他律性的,政治文化極為發達,而不同于宗教文化,尤其近現代文化以來是更富于自律性的。所以人們多注意來自身外的壓迫,思考對策,而疏于考察自身應予克服的東西,據我看,若要促成文化上的“深刻的轉換”,主要應從自律著眼。
三
我們看到文學在分化,這種分化是一種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就是更多的文學走向市場,成為一種文化消費品,它的前提是無害。只要無害于社會,就可以獲得發展,并獲得市場利益,如同大量的年輕人投入市場經濟一樣,它是社會的一種市場需要,但我們還需要國家的守衛者、思想者,沒有守衛、沒有思想,一個國家就會沒有靈魂,沒有方向,文學不能放棄思想者與守衛者的責任與使命。面對市場的力量,我們的文學守住了自己的領地了嗎?我們有良好的作家藝術家保護性的制度,他們享受著國家的津貼與榮譽,但他們是否承擔了對國家與社會的責任與使命?這是我們今天不得不追問的問題。
市場文化如大江東流,勢不可擋,只有岸與堤壩可以使它們意識到它們的有限,而文化的潮流也應該有自己的范圍與限度,這個岸堤就是責任,對社會的責任,它內化到內心,就是自律,就是內心的道德律。康德說,他對兩種力量充滿敬畏,一是無限的星空,一是內心的道德律。我們今天的作家對自然有所敬畏嗎,對自己內心的道德律有所敬畏嗎?只有對內心道德律有所敬畏,才會產生真正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才會在社會潮流中有所擔當。
當社會潮流在市場的力量驅使下向著財富涌動的時候,有責任的作家藝術家就要站在弱勢群體一邊,站在那些容易被忽略、被擠壓的底層一邊,傾聽他們的聲音,反映他們的疾苦,使社會正視苦難,解決疑難,走向和諧。
文學需要自律,自律不是作繭自縛,而是認識到自己的有限與責任,在有限的文學領地,播種無限的精神產品,文學追求自由,而自由必須以責任為基礎,自由是一種精神的解放,精神的解放不同于精神的釋放,更不是情感的泛濫,而是自己與整個社會的一種和諧狀態,人自我內心、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就是自由的最高境界。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