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善騎,南人善舟。對于祖祖輩輩生活在海南的人們來說,舟楫是他們與大陸保持著血肉聯系的臍帶,是他們斬波劈浪的利器。他們文化底蘊中,流露出一種揮之不去的戀舟情結。
像《圣經》中的諾亞方舟故事一樣,黎族人民祖祖輩輩也流傳著一個洪水時期人類起源的神話傳說:一對男女躲進大葫蘆,從昌化江口登上海南島,爾后在這荒島上生兒育女,繁衍后代。茫茫海際,千帆競發,自從海南島上有了人類的足跡,船就承載著海南的歷史與文化,沉重地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漂泊著。
葫蘆渡海與船形屋
史前的海南島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寂寞荒涼。一萬年前的三亞落筆洞就曾生活著“三亞人”,這是迄今為止我們所知道的生活在祖國最南端的原始人類。“三亞人”遺址中發現的大量動物化石中,既有熱帶雨林中的動物及猛獸,也有江海中游弋的魚類和貝類。說明這時期的古人類已經掌握了非常簡單的海洋捕撈技術,其中不排除乘筏駕舟下海捕魚的可能。但是,“三亞人”最后何去何從,則是一個人類考古之謎。
正如黎族人類起源的神話傳說一樣,信史上記載的第一個踏上海南島的民族就是黎族。黎族的先民是古代中國南方“駱越人”的一支,其遙遠的故鄉應當追溯到7000多年前的浙江河姆渡。據《史記》記載,越族是夏禹的后代,傳至越王無疆時被楚國所滅,越族人因此流離失所。他們當中有的從陸路越過南嶺進入兩廣,然后乘船漂到海南島。黎族世代流傳的“葫蘆渡海”傳說,非常清晰地記載著先人歷盡艱辛的遷徙歷程。
黎族的船形屋,看似船形實是屋。傳說黎族祖先從大陸沿海乘木船漂洋過海而來后,由于島上荒涼無人煙,他們只好將船翻覆過來,用木棍支撐起來權當屋子住,以避風躲雨,繁衍后代。出于對這種屋子產生太多的眷戀之情,或者是為了追思祖先的功德,總之,船在黎族人民的心目當中已成為神圣的殿堂,他們的后人也便模仿船的樣子建造自己的房屋。在這種堅實的“船形屋”中,黎族人民一代又一代地生息繁衍,用這種方式頑強地保留著本民族的文化記憶,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民族文化。雖然后來黎族移居到以山地為主的五指山地區,生產方式以農耕和狩獵為主,高高升起的桅桿已在他們的視野中漸行漸遠,但至今他們還頑強地保持著一種葫蘆渡水的特殊浮渡方式,這或許就是得益于祖先的啟發。祖先所經歷的艱難險阻,以其風雨飄搖中的那只船,已深深地嵌入他們的文化基因中。
孤懸海外的海南,并沒有因為古駱越人的到來而登時變得熱鬧非凡起來,荒涼和寂寥依然填充著這個遠離中原的海島。即使是到了大一統的周朝,天子的仁惠并未施加到這個布滿荊棘的荒島上。強大無比的秦帝國,其揮戈南征的五十萬大軍,也只能面對著這傳說中盛產珍珠和紫貝的海中大洲望洋興嘆。當秦王朝頃刻間灰飛煙滅時,海南還被稱為“象郡之徼”,像一只沒有纜繩的船在南海隨意漂泊著。
曾被遺棄的600年
時間匆匆又過了一百多年,這時漢武帝劉徹已登基即位,而包括海南島在內的嶺南一帶仍然歸屬于南越國。南越王趙佗死后,王位傳至其曾孫趙興。趙興愿臣服于漢,卻遭到丞相呂嘉的激烈反對。西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呂嘉叛亂,殺死趙興以及漢使者終軍、漢將軍韓千秋等,另立趙建德為王。被激怒的漢武帝命令邳離侯路博德為伏波將軍率軍南征,路博德兵不血刃就平定了南粵全境。接著他揮師揚帆,渡過波濤洶涌的瓊州海峽,“飲馬儋耳,焚舟瓊山”,把大漢天朝的余威帶到這遠離都城幾千里遠的海島上。然而無休止的征伐,使這個廣袤的海中大洲變得人煙稀少。為了安定人心,讓百姓安居樂業,路博德舉火焚燒了一些樓船,以表示平息叛亂后將不再用兵。
西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漢朝在海南島上設置珠崖、儋耳二郡,標志著中央政權對海南島及南海諸島直接統治的開始。幾乎在同一時間,漢朝的官員攜妻帶兒,乘坐大海船踏上了海南島。從這個時候起,中原文化真正開始傳入海南。
歸順了封建中央集權的統治,就必須按歲朝貢。海南地方貧瘠,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無非只有兩件,一件是珍珠,另一件就是黎族“廣幅布”(龍被)。百姓們為了采集到名貴的珍珠,常常駕著一葉輕舟,顛簸在大海浪尖之上,一旦遇到臺風驟起,便舟覆人亡。加上朝廷命官乘機敲詐勒索,百姓苦不堪言。漢武帝末年的珠崖太守孫幸,是現存史料中最早記載的海南最高行政長官。他在任期間,苛刻百姓,橫征暴斂,廣征“廣幅布”,民不堪其役,群起而暴亂,甚而將他殺死。此時的大漢王朝已經是內憂外患,自漢朝廷在海南島上設置兩郡后,遠在千里之外的這個海島就讓漢朝幾代皇帝頭疼不已。置兩郡僅20余年,官逼民反的斗爭就發生了6次之多,迫使漢昭帝不得不將儋耳郡并入珠崖郡。到了漢宣帝時,先是3個縣的民眾造反,繼而9個縣也揭竿而起。漢元帝剛剛登基不久,又有快馬飛報珠崖全郡皆反。
圍繞著地處邊陲的珠崖郡,朝廷中終于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公元前46年,漢元帝慌忙召集群臣商議珠崖之事,沒想到,一個遠離京師的蠻荒之地,竟然讓眾多朝廷重臣束手無策。這時人群中站出待詔金馬賈捐之,力主放棄珠崖,改由海北遙領。賈捐之的話剛說完,立即遭到侍中駙馬都尉樂昌侯王商的大聲斥問。這場口水戰持續了好幾天,但如何處置珠崖,依然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最后漢元帝還是無奈下詔,宣布廢棄珠崖郡。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賈捐之棄珠崖”事件。
海南被西漢朝廷遺棄之后,基本上陷于一種朝廷無從過問的狀態之中。當時在無政府狀態下的海南出現何種社會秩序,明代海南進士鐘芳認為是“自棄之后,民夷無主,豪黠擅命”。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平定交趾征側、征貳姐妹的叛亂之后,也只是象征性地重置珠崖縣。而偌大的海南島,僅靠一個縣制機構是完全無法施行有效統治和管理的。三國時期的東吳孫權也曾派船隊巡游海南島一番,但由于海南隔絕障海,水土氣毒,這次巡游也只能算是一次極地探險,龐大的船隊最后也不得不掉轉船頭,悻悻而返。到了南北朝時期,高涼郡俚族女首領冼夫人平定嶺南動亂之后,才上表奏請朝廷準許在海南島重新設置崖州,從而恢復了自珠崖郡被罷棄之后,海南島長達600多年與中央政權失去的聯系。從此,歷史上的海南就牢牢地拴在祖國這膄巨輪上,同舟共濟,破浪前行。
命運聚會創造的海南文化
海南的局勢稍加穩定,加上與祖國大陸有著天然的地理屏障,使得海南島成為天然的避難場所。每當中原地區兵禍四起時,大量的難民就拖家帶口,蜂擁登上南下的舟船進入海南島。宋末至元初時期,大量的北方移民紛紛涌向南方的閩、贛、粵、桂等地。而移居到閩南一帶的中原移民,又繼續向臺灣和海南以及兩廣沿海甚至南洋等地遷移。他們從陸路和海路踏上了海南島的東北部和東部,然后逐漸分布到沿海四周。宋元明時期,居住在越南占城一帶的穆斯林也由于當地發生戰亂,亦乘船順著“海上絲綢之路”,陸續遷入海南島,與從北方而來的穆斯林匯合,而成為如今的海南回族。明朝萬歷年間,海南苗族從廣西一帶遷移到海南島。據地方志記載,海南苗族是明代從廣西作為兵士被朝廷征調而來,然后才落籍在海南的。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苗族是因為生活所迫,從廣西乘船漂洋過海來海南謀生。至此,黎、苗、回、漢四個民族駕著舟船,橫渡白浪滔天的瓊州海峽和南海,完成了千里跋涉的壯舉,聚居到南海中這個最大的島嶼上。他們和平相處,共同創造出具有熱帶海島風格的民族文化。
海南各民族的祖先憑借著簡陋的渡海工具,冒著生與死的考驗踏上了海南島,經過幾千年的開墾拓荒,才使得這片土地如此富饒美麗。而傳統的中原文化也借助強勁的北風,乘著輕舟,傳播到海南島上,使海南文化無處不凸顯出中原文化的遺風。唐朝天寶七年(748年)冬,鑒真和尚第五次東渡日本時,渡船遭遇臺風漂流至振州寧遠河口。振州別駕馮崇債派兵400人隆重出迎。鑒真等人留居振州一年多,幫助當地修建佛殿、佛塔、佛像等,并登壇授戒講律,弘揚佛法。在傳播中原文化的過程當中,歷代被貶謫到海南的官宦對海南的文化發展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從隋朝宗室鄒國公楊綸被發配到珠崖開始,海南島就開始成為歷代朝廷流配貶官的地方。單是唐宋兩代,被朝廷流放到海南島的官員就有49人之多,其中名聲隆盛的有唐代的李德裕,宋代的蘇軾、趙鼎、胡銓、李光、李綱等人。這種遠離帝京、遠謫天涯的流放生活,對于他們個人來說,也許就是人生當中莫大的不幸,但對于海南的文化歷史來說,卻是值得慶幸的。這些貶官居島期間,多數在當地興辦教育,大力傳播中原文化,為海南的文化發展作出巨大的貢獻。
受到中原文化的浸淫和強有力的支持,海南文化更臻成熟,形成具有熱帶海島風格的地域文化。這種文化同樣通過舟船建立的紐帶,與中原地區和南洋各地的文化進行溝通和對話。古代的海南,以黎族龍被為代表的棉紡技術曾遙遙領先于中原地區。黎族龍被又稱“崖州龍被”和“廣幅布”,憑著精湛的工藝制作技術而聞名于世。從漢代開始直至清代,歷代朝廷就欽定崖州龍被為進貢的珍品。宋末元初杰出的女紡織家黃道婆,就是躲進船艙中來到崖州的。她向當地的黎族學習先進的棉紡技術,然后又坐船回到她的故鄉,又經江浙一帶推廣到中原地區。
唐宋開始,海南島移居海外的人數逐漸增多。明代鄭和七次下西洋之后,更是引發了出洋謀生的遷徙高潮。敢于闖海的海南人,偷偷乘著簡陋不堪的漁船,沖破朝廷的禁海令,借助強勁的信風揚帆南下,穿越他們熟悉的南海海域,抵達南洋各地。據《瓊州府志》記載,清道光三年(1823年)9月至四年8月之間,渡海出洋者數以萬計。從此,天之涯、海之角再不是阻隔海南先人謀求生存空間的藩籬。“去番”的浪潮歷經幾個世紀,海南人的足跡遍布南洋各地。這些海南人在南洋各地,逐漸形成一個與南洋華僑社會中的廣東幫、福建幫、潮汕幫和客家幫四大幫派并駕齊驅的“瓊州幫”群體。“有大海的地方必有海南人,有海南人的地方必有天妃廟。”如今居住在世界各地的瓊籍華僑就有三百多萬人,這些瓊籍華僑不僅把海南的文化帶出去,也冒著生命危險把當地的經濟作物如胡椒、橡膠等帶回自己的故鄉。同時南洋各地的文化也隨著瓊籍華僑歸鄉的海船,扎根在海南島上。
探尋藍色的海洋
傳說一位黎族小伙子追逐一只梅花鹿,到了三亞的鹿回頭,茫茫的大海讓梅花鹿回頭,變成一位美麗的少女。傳說終歸是傳說,但在古人看來,天涯海角就是天的盡頭、海的彼岸。海南是一個陸地小省、海洋大省,管轄著200多萬平方公里的遼闊海洋。在造船技術極度落后的遠古時代,要跨越大海的阻隔,達到大海的彼岸,無疑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在這片廣袤的海域,世世代代的海南人憑著嫻熟的航海技術,經常在這里進行捕撈作業,熟知這里的每個島嶼和暗礁。漁船在無常的大海上破浪前進,鍛造出海南人肌腱暴突的臂膀和堅忍不拔的性格。他們挽著纜繩,從萬仞狂瀾中駕馭著滿載魚蝦的漁船平安歸來,孔武有力的號子,喊出一種從不屈服的精神。
海洋和海船往往是無法分開的一對親姐妹,因為要征服海洋,就必須有海船。海南當地的苦楝樹和雞尖木是上好的造船材料,漁民就地取材,就可以造出堅固的大海船。海南島四周海岸線漫長而曲折,天然的良港眾多,加上漁場魚類資源豐富,海洋捕撈一直是支撐海南社會經濟的半壁江山。當漁汛到來之時,漁港帆檣如林,魚蝦滿倉。歸航的漁船桅桿上系著的那條鮮艷的紅飄帶,迎著粗獷的海風獵獵作響,漁民把豐收的喜悅寫在古銅色的臉上。“行船河海三分性命。”祖祖輩輩和大海打交道的漁民深知大海的習性。古代造船技術落后,漁民多駕舢板出海,隨時有舟覆人亡的可能。深邃莫測的大海與人的既對立又統一,使得漁民在大自然面前感到非常渺小和無助。靠海為生的漁民為了尋求超自然力量的幫助和庇護,并借助這種超自然的力量與大海競爭,于是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人化的海神。海南漁民祭祀的海神有天后娘娘、水尾圣娘、一百零八兄弟、木頭公、三江晶信夫人、峻靈公、忠顯王等,眾多的海神構成海南島上一條獨特的文化風景線。這些海神不僅有人的形態,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神性和漁民息息相通。海神賜予漁民無畏的力量,讓他們在大風大浪中能力挽狂瀾,一往無前。
漁船與漁民的生活是如此的密切,因此在海南疍家人(即水上居民)心中,漁船就是家,船到哪兒家就到哪兒。因像長年累月漂浮于海上的雞蛋,故而得名。據歷史文獻記載,疍家人是從廣東的陽江、順德、臺山和廣西的北海以及福建的泉州等地遷入的。疍家人風里來雨里去,生老病死都在一條船上。由于常在大海中闖蕩,疍家人唱的“咸水歌”總帶有海水的苦澀味。臺風來臨的季節,疍家人把漁船停泊在港灣里,在顛簸起伏的家中,和著此起彼伏的波浪唱起曲調哀怨幽遠的“咸水歌”,把疍家人的苦難唱得淋漓盡致。
多少個世紀的海風,就這樣無情地吹拂著這個海島。當英勇的解放軍駕著漁船,橫越瓊州海峽解放海南之后,這個曾經歷了無數苦難的海島終于煥發出無限生機。2003年1月7日,隨著中國第一條跨海鐵路粵海鐵路的貫通,海南與大陸不通火車的歷史終結了,海南的歷史在轟鳴的火車聲中繼續她的光輝歷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