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邊際效應理論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效。幾年前看過一個報道,說是某單位把老少邊窮地區的優秀小學生請到北京來參觀,就餐的時候發現,這些小孩子都不愛吃肉,這令主辦方大感意外。細問之下孩子坦言:以前也非常想吃肉,饞得不行。但是一年也吃不上一次,慢慢的,就真的不愛吃了。
同樣的事件也發生在我自己孩子身上。為了保護他的牙齒,另外看了一個資料說,多吃糖會損害小孩子智商,所以從他小的時候就嚴格控制他吃糖。顯然,控制得過了頭,他現在對各種糖果一點興趣也沒有了。說實話,這讓我很有些負罪感,因為他就這樣度過了他唯一的一次童年——在糖果所能帶來的快樂完全缺席的情況下。
我小的時候,家里當然也很窮。每次拿到三分錢的零用,總要躊躇半天:是買一根赤豆棒冰使勁爽一下呢,還是買四顆黑黑的地瓜硬糖,慢慢享用?收廢品的老爺爺簡直就是我們的圣誕老人,小銅鈴在巷口一響,孩子們立即手捧馬口鐵皮和幾根銹釘子飛奔而至,把他團團圍住。不耐煩地看著他慢吞吞地用一桿黃銅小稱過重,然后打開鐵皮蓋,露出平底鍋里一塊薄薄的、烙餅大小的麥芽糖。他切糖用的是一把抹墻用的泥刀,切好后平放在刀的背面遞給我們。“大一點大一點”,他切糖的時候,每個孩子都會拼命大叫。叫得響他真的會切得大一點。相比于孩子們的叫聲,稱重并無多少實際的作用,而只是一種儀式罷了。
大白兔奶糖,只有爸爸去上海出差才會有,通常是兩袋。一袋被媽媽藏在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過年的時候才拿出來。另一袋,兄妹三人一顆一顆地平均分好。遇到不能被三整除的余數,爸爸就威嚴地說:“給媽媽嘗一顆吧!”這一顆,過一會兒就會偷偷塞進我的口袋里,我是家里的老幺嘛。糖紙會被細心地抹平夾在書里,帶到學校去在同學們中間炫耀或交換。兩張大白兔奶糖的糖紙,可以換三張北京紅蝦酥糖的糖紙。
男孩子們經常玩的游戲,就是把煙盒疊成一個三角,放在地上互相拍,拍翻過來,你就贏了。但是煙盒和煙盒身價不同。八分錢的飛馬,拍翻一次就算贏。而兩毛七的紅玫瑰,那就是兩番了,你得連續拍翻兩次才算贏。依此類推,三毛二的營口,就是三番。然而有的煙盒過于稀罕,或者誰也不知道這種牌子的香煙值多少錢。這時候,主人就可以隨便喊價了。記得有一次,鄰居家來了個在北京當干部的親戚,晚飯過后,這家的孩子就拿著一種叫禮花的香煙盒出來,這是巷子里所有孩子都沒見過的牌子。“五十番!”鄰居家的孩子那個得意勁兒,就別提了。過了很久我們才打聽到,禮花牌香煙其實應該算六番,因為它的售價是六毛二。但是,禮花的主人堅持它就是五十番。不然就不肯拿出來賭。要知道,那是全巷子唯一一張禮花牌煙盒。
可想而知的是,熱衷于玩翻煙盒的孩子們,長大后都成了煙民。按照斯金納的行為主義心理學的觀點,每一次游戲,都是對吸煙這一操作行為的強化。更糟的是,輸贏結果的不確定性,使得這一強化過程得以不斷保持。而這種行為模式一旦產生,就很難通過恐嚇和懲罰加以阻斷。比如小孩子調皮,被老師罰站墻角。在老師看來,這是一種懲罰,可以阻止那小孩子以后再調皮。但是如果同學們普遍認為那小孩子很有英雄氣概,看著他眾目睽睽之下站墻角,個個心中暗羨,這個懲罰所產生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在煙盒上標定焦油含量,注明“吸煙有害健康”,并不能有效減少吸煙人口。要想減少吸煙人口,就必須從一開始就阻斷那個操作行為的產生。就好比不給小孩子吃肉,不給小孩子吃糖。他只是吃不到而已。吃與不吃的行為,無關獎勵與懲罰。美國禁酒期間,也恰是人均酒精消費最高的時期。而荷蘭毒品合法化之后,毒品在藥店可以買到,價格自然大幅下落。毒販子勾引青少年吸毒,就沒有經濟利益,毒販子自然絕跡。荷蘭政府甚至自掏腰包為最窮的癮君子供應毒品。這么一來,荷蘭的吸毒人數大為下降,也就不足為奇了。
人類確實是氣質非常古怪的生物。當某種行為帶來傷害之后,這種行為不是減弱了,而往往是得到進一步的加強。一是源于代蒙喬生癥式的心理機制——傷害自己,得到他人關注;二是心理補償機制作祟——你失去了某些東西,但是在你輸得起的范圍內,同時你會得到某種補償,這種補償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迷住了你,讓你甘愿犧牲。壞男人喜歡煙酒,女人喜歡壞男人,道理正在于此:一種非必需、甚至有害的東西,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據著比衣食住行更重要的地位,完全是源于人類小狗撒尿式的自我標注的沖動。酗酒、吸毒、刺青、富家純情少女結交黑社會馬仔,這些行為越是被懲罰和禁止,自我標注的沖動就越是得到深刻的滿足。
英國大儒卡萊爾,家庭生活非常不和睦。他的一個朋友在他結婚的時候,不無刻薄地說:“卡萊爾先生與卡萊爾夫人結婚是好事。因為,如果他們倆分別與其他人結婚的話,這個世上就會多了兩個不幸的人。”夫妻二人之難以相處,可見一斑。婚后,二人就卡萊爾是否有權在屋內抽雪茄爭執不下。最終達成的協議是:卡萊爾有權在屋內抽雪茄,但是吐出來的煙,必須通過一根長鐵皮管子排到窗外去。與絕大多數人的想當然正相反:卡萊爾從雪茄中得到的樂趣,大大增加了。他妻子死后,沒人再禁止他坐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抽一口了,但是他卻戒了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