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給上海人下個定義,或者更簡單一點,在上海人前面加個定語,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身為上海人的余秋雨說,“近代以來,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跡沒有什么好看的,到上海旅行,領受最深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一個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車上,在商店里,還是在街道間,很快就會被辨認出來。同樣,幾個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十分觸目,即使他們并不一定講上海話。”
這種與眾不同,不管外界如何評價,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內心規范下,上海人倒也不屑于理會。用一句上海話來說,“關儂啥事體?”
原本,有關于城市群體性格的話題便是傳統的上海人極為敏感的字眼,上海人也已經習慣了我行我素。市民文化在上海百年傳奇般的演變中,造就出了一種至今難以言說,且不斷變幻著的氣質。
馬春雷,共青團上海市委副書記。他在剛剛結束的上海“兩會”上倡議,上海人應當做到“七要”:要尊重每個人、要按規則辦事、要盡心做好每件事、要說到做到、要微笑待人、要學會勤儉生活、要時刻準備幫助別人。
馬春雷稱提出“七要”的目的是“推進城市精神塑造,做可愛的上海人”。
以一種主動回應的姿態來重新構建自身的文化,本身就不太符合上海一直以來留給人的印象。顯然,不斷想成為國際大都市的上海,越來越注意到除了經濟之外,在文化和制度上進行自我改造的迫切。
楊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30多歲,在他看來,要實現對城市文化的改造“顯然是件艱難的事情,特別是在上海這樣一個文化土壤非常特殊的地方”。“上海并非是一座剛剛出現的城市,而是一個已經有1600萬人生活在其中的機器,它有自身的運行規律,包括在文化上吐故納新的能力。如果將上海人的性格當作是文化中的一部分的話,這部分的改變將是整個社會肌體中最為堅硬的一塊。有些不是人為所能左右的,更不能指望可以像搞城市建設那樣,也可以在短期內突然躍進。”
“七要”讓人自然聯想到了在上海街頭隨處可見的“七不”。在提出做可愛的上海人之前,上海的“七不”規范頒布已10年之久,曾經有老外對著“七不”的巨幅廣告大惑不解,他很難弄懂中國人為何要將不說粗話、不亂穿馬路、不隨地吐痰這樣的話用斗大的字寫到大街上去。
即便如此,上海人離“七不”的規范之間依然有段相當的距離。2002年12月,臺盟上海市委曾做過一次問卷調查,請市民選出最痛恨的十種不文明現象,統計結果顯示:隨地吐痰、隨地扔雜物、亂穿馬路、公共場合吸煙、上下車不排隊、公共場合說臟話罵人、搶占公交車座位等行為上榜。連順序都與原先的“七不”相當吻合。
“七要”的提出更像是一場命題作文的答卷,這場作文競賽的題目是“如何做可愛的上海人”。上海社科院研究員瞿世鏡撰文說——1994年韓國提出《創造新韓國教育改革方向》,主張通過國民教育來育成“新韓國人形象”,它包括四個方面:與眾共生的人;智慧的人;開明的人;勞動的人。這個教育改革方向,簡明生動地體現出由工業時代向信息時代發展的價值取向。正因為共同價值觀具有強大凝聚力,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中,韓國人民不分男女老少,舉國同心,團結應變,令人感嘆不已。
在瞿世鏡看來,上海如果要想取得像韓國一樣的成功,必須“要在提升市民素質上積極探索新形式,構建新體系,從整治亂穿馬路、車廂里不給老弱 病殘孕讓座等逐項細化,列出時間表,在未來8年里打一場攻堅戰”。
被京兆文化包圍的上海人
上海人急于提升自身形象,但在外地人限中,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話語慣性,一提起上海人,就會多出些刻薄。余秋雨非常直率地將之表達了出來,“幾乎全國各地,對上海人都沒有什么好的評價。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領導、缺少政治熱情、沒有集體觀念、對人冷淡、吝嗇、自私、趕時髦、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市俗氣……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
配合以一則流傳相當廣的故事:據說一個上海人坐著火車去蘭州,一只螃蟹便能打發掉幾千公里的漫漫旅途。沿途,上海人還會將那只螃蟹掛在車窗的外面,以保證肉味的鮮美。這則明顯被夸張的故事想必也是出自一外地人之口。
在網絡上,凡是與上海相關的重大新聞,如世博會申辦成功,磁懸浮通車,總會有人出來說上幾句上海人的不是。偶爾有一個人,也不知是否真的上海人,反駁了幾句,立即招來一輪更為猛烈的“板磚”。
外地人對上海人的這種態度早有傳統。就如林語堂先生書中寫到的那位來自上海基督教家庭的女生——“她坐著的時候兒,像男人一樣,也會顫動她的腿。在學校里沒有胡琴兒,可是每逢在寢室里哼哼幾段兒京戲,她就用手指頭在膝蓋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調兒……”活脫脫一副酸溜溜的看不慣的語氣。
上海人自始至終是中國近代史以來最尷尬的一群。什么時候,又因為什么,上海人與外界形成了一種慣性的被排斥?
上海女作家王安憶試圖分析背后的原因——“我們的文化人,包括作家、讀者和批評家,其實全是為同一種文化,也就是士大夫的儒學的文化所養育而產生。于是,當我們面對了這種差別我們本能地選擇了北京的、正統的、我們所習慣的、已擁有的批評標準的文化,而抵觸著上海的一種粗俗的、新興階級的、沒有歷史感的、沒有文化的文化。面對這種文化,我們束手無策,不曉得應該如何對待,失去了評判的能力,還來不及建設全新的審美觀念。解放以后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革以及公共道德的強調,使得這兩個城市的文化出現了更加復雜的情況。上海人的小康心理更削減了人文藝術的想象力與氣質。”
上海人的群體密碼
1953年,—位名叫羅茲·墨非的美國人發表了他研究上海的專著——《上海,現代中國的鎖鑰》,在這本書中,他說,“上海,連同它在近百年來成 長發展的割據,一直是現代中國的縮影。就在這個城市,中國第一次接受和吸取了19世紀歐洲的治外法權、炮艦外交、外國租界和侵略精神的經驗教訓。就在這個城市,勝于任何其他地方,理性的、重視法規的、科學的、工業發達的、效率高的、擴張主義的西方和因襲傳統的、全憑直覺的、人文主義的、以農業為主的、效率低的、閉關自守的中國——兩種文明走到一起來了。兩者接觸的結果和中國的反響,首先在上海出現,現代中國就在這里誕生。”
主編《上海文化通史》的陳伯海認為,上海文化“趨新而又守舊,革命而又搖擺,既有大都會風采。又有小市民習氣,這便是一個半世紀里上海文化 顯示的身影和養成的習氣,從中不難體認出上海城市乃至中國社會邁向現代化進程中的艱難、沉重的步伐。作為上海人(也是近現代中國人)在這一偉大變革過程中的精神活動方式的寫照,它確實給人留下了深長的思考興味”。
就在這種悖論結構中,“歐美的文化落生在粗鄙的江湖之中,得到一種奇妙的結合。”上海的方言里,常常有很生動的折射,王安憶舉例說,“比如chance,直到今天上海人依然保存了混‘槍司’,撞‘槍司’的口頭語,用法十分靈活,向姑娘求愛叫‘撞她的槍司’,去日本留學帶打工,便是出國混‘槍司’。人或東西的外形,叫‘賣相’,頓時有了一種商品的含義;額外的收入叫‘外快’;交朋友叫‘軋朋友’。歇后語里也常帶有粗鄙直露的貧富觀念,比如‘叫花子吃死蟹——一只只鮮。”
平心而論,將原因全部歸咎到上海人身上是不公平的。所謂上海人其實來自五湖四海,是一個構成極為復雜的群體,這種非戶籍意義上,而是心理意上的上海人在今天看來尤為適用。
上海人的身上固然有早年上海灘上的痕跡,但研究上海文化的學者認為,“建國后的一段時間內,由于戶口限制和人員流動減少,滋長了上海人保守、自大、偏狹、閉塞的心理。”
上海人的形象并非是一成不變的,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10年前的許多被認為是“小氣”、“摳門”的上海人生活方式,如今正在中國越來越多的地方得到了推廣。在對待錢的問題上,多年的市場改革也使得外地人對上海人的精明也多少有了新的體會。說到底,真正影響上海人性格形成的其實是那些歷史過程中的制度和文化。身處中國這樣一個國度,上海一直處于兩極的擠壓和碰撞中,只不過,承受在下面的是上海人罷了。
無疑,上海人遠不是理想的現代城市人。一位學者的話說的很精辟,“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領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怯弱相伴。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會拼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上海人的丑陋性,大多由此生發。文化程度高的,染上沙龍氣,只聽得機敏的言詞滾滾滔滔,找不到生命激潮的涌動,文化程度低的,便不分場合玩弄機智,每每墮于刻薄和惡濾;再糟糕一點的,則走向市儈氣乃至流氓氣。即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只是上海人對于自己生態和心態的盲目守衛,做得瑣瑣碎碎,不成氣派。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有恃無恐的精神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豁達,不會只在生活方式;言談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總而言之,上海人的認購結構盡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
如何成為可愛的上海人,也許所要做的僅僅是將上海人已經冷卻的激情點燃。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