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一個人的戰斗

“我要告開發商遠洋新干線、麥子店城管、北京市建委、北京城建集團。”李文指著窗外說。兩架黃色的起重機正在挖成大坑的工地上升降起落，每天轟鳴到凌晨四點，高考期間也不停歇。找工地投訴無效后，李文決定和他們法庭上見。

窗子下的墻壁圍著塑料膜，用于擋住霉斑。在這套花費241萬元的嘉和麗園高級公寓中，霉斑不止這一處。李文因此起訴臺灣開發商劉天棟、北京富陽物業發展有限責任公司。

“不要看外邊，都是內衣外曬。”李文走到陽臺上說。生長在美國的她難以理解為什么舍得花幾百萬買房子的人舍不得花幾千元買一個烘干機。這與養狗管理不嚴、小孩在公共場合玩鬧等現象一起，被她列人物業管理十二項不合格，起訴達文物業管理公司。

投訴資料在書房地上堆成一摞一摞。靠墻桌上的一排文件架和另外兩個大塑料儲物盒里也滿滿的都是。李隨手拿起儲物盒上的一疊照片說：“這些都是我拍的證據。”她笑稱自己是“資料大王”，整天錄音，說到最近的投訴事件會馬上從手機里找出相關照片。三天前，她剛因與北京星美廣告公司的一起糾紛而出庭。

用“官司纏身”來形容李文再恰當不過。她的“戰場”是以家為核心輻射開來的，她多次投訴鄰居。狀告物業公司，投訴小區所在的麥子店地區街道辦事處，被她列入投訴名單的還有出租車、交警、中國移動和搜狐等，她甚至還和父親李敖一起狀告大洋彼岸的美國總統布什。

雖然笑稱“投訴是我美容的一種方式”，但窗戶多次被人砸破、被房東斷水斷電、受到恐嚇等經歷并不讓人愉快。李文寫了遺書，意外保險額度不斷調高，但她不打算離開北京。也不打算改變自己。

美國國籍的她覺得自己是中國人，“我愛中國，因為愛國心切，我要讓我愛的中國人走到全世界都是一個‘文明的中國人’，而不是粗魯不文明的中國人。”

從小目睹華人陋習

1963年，27歲的李敖與臺灣大學校花王尚勤相戀。抨擊政府的李敖面臨坐牢危險，勸王尚勤去美國讀書免受牽連。王尚勤到美國后不久，發現已經懷上了李敖的骨肉。

李文于1964年9月在美國出生，李敖也“陰差陽錯當了美國人的爸爸。。李文兩歲回臺灣，但李敖不久就因政治迫害入獄近6年，父女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但正如李敖自己所說：“很少有父親像我這樣，給她這么少，但又給她這么多。”

“有原則的投訴是一個人的尊嚴和權利。”李敖教育女兒的這句話被寫在紙上，和父女倆的合影一起，掛在李文書房的墻上。

“爸爸一直跟我講，要爭取我們自己的公民權利。也許我們的權利不一定是政治性的，可是我們的生活品質要維持應有的標準和權利。”李文解釋說。

李文14歲被送回美國讀書，結婚、生子、離婚、拿下博士學位。在美國生活了30多年，她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已經很西方化。她喜歡嚼冰、開寶馬車、讀《紐約時報》、養雷橇狗、吃法國餐。

但是因為有一張東方人的臉，又有李敖這樣一位父親，李文比一般的ABC更多一份對中國的認同。她很敏感地發現，國外的華僑華裔不維權，甘愿當二等甚至三等公民。他們以及中國留學生的舉止言談直接影響中國的大國形象。

在當時被稱為“小臺灣”的加利福尼亞州，李文目睹了華人將種種不良生活習慣帶到國外，招致美國人反感。住在舊金山的時候，有一個香港男人總是在電梯里吐痰，屢次被罰錢卻不改正，致使業主委員會召開大會對其提出嚴重警告大陸來的女孩子早上三點用吸塵器吸地，小區里所有人都去投訴，物業管理規定各家都掛米白色窗簾，但很多華人不遵守。他們還在電梯里抽煙，大聲嚷嚷。

“這不是中國和西方差異性的問題，中國的孔子孟子也是講禮儀的。”李文說。

2002年圣誕節，李文帶著她的80個行李箱飛到北京。一方面，她認為中國英語教學市場總體水平不高，這對于自己的英語教學事業是個很好的發展機會。另一方面，她需要到中國尋找文化歸宿。

雖然來之前，她也想到了自己要去適應北京的環境和生活水準，但因為從小讀貴族學校，喜歡精致優雅的生活，她還是抱定了一個想法：“搬來北京后，我想我可以不過比在美國更優越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有太多的退步”。

“投訴女王”

“不妥協不退步”注定了李文在北京的生活是不斷地投訴投訴再投訴。

信用卡在香港不能刷，她寧愿花上近六百元電話費了解真相，買車時所有北京人都要交的9000元擔保保險，她花了一個月時間，提供詳盡的資料，硬是把錢要了回來，新書《李文說理》出版后出版社不履行合同承諾的推廣計劃，她起訴。她家所在的麥子店的派出所、小區辦、環保、城管等工作人員都很怕她，見到她就躲。

在美國她七年搬一次家。在北京，短短九個月時間，她搬了四次家，投訴幾十次，涉及款項多達上百條。

“今天凌晨一點二十分，我們樓的門開著，我投訴了。”李文一邊說一邊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熱愛跳舞的李文每禮拜三都會和朋友出去跳舞，凌晨回來發現自己家樓下沒有保安值班，樓門開著。以前的物業公司達文物業已經離開嘉和麗園小區，她找新來的德國物業管理公司的總經理投訴，總經理讓李文拿出證據，李文當即拿出用手機拍攝的照片。

兩天前，李文才找物業投訴過。因為她帶學生到家里上課時發現，前臺工作人員躺在大堂的沙發上睡著了。

2005年8月15日上午11點到下午3點多，李文所在的小區突然停電。李文正在網上教一個美國學生，斷電時文件丟失，不但沒有拿到授課費，還被學校的校長批評。下午要錄電視節目，也沒法查資料了。冰箱里的食物腐爛，洗衣機里的衣服需要重新干洗，快遞員爬樓梯要加費，沒有熱水洗澡。電梯全部停用，別的業主無法上班和送孩子上學，有的甚至被關在電梯里。這并不是當月第一次停電，李文開始認真調查此事。

李文覺得奇怪，周圍的高樓飯店都不停電，為什么嘉和麗園經常停電。小區用的是雙子電，按道理不應該出現這樣的問題。

李文了解到，嘉和麗園小區的土地屬于中國食品發酵工業研究院。該院與北京電力公司朝陽供電公司在2005年6月16日簽訂“北京地區電力用戶符合管理終端裝用協議”。她向達文物業反映情況，但達文物業不調查也不幫業主維權。她又打電話給朝陽區供電局用電管理中心主任陳橋，詢問與食品發酵研究院簽約時為什么不了解一下是否會影響住宅區用電。陳橋說。食品發酵研究院沒有告訴他俸電影響住宅區。謝謝李文的提議，并表示要寫感謝信。

幾周后，小區的供電正常了，朝陽供電局也取消了與食品發酵研究院的合約。

李文找食品發酵研究院及其上級機構——中輕工集團。甚至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都沒有得到正式的答復。

今年1月5日，李文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遞送起訴書，告中國食品發酵工業研究院及達文物業在供電過程中侵權，要求賠償。李文在法庭上出示了大量票據，用于證明其因當日停電和熱水不熱。額外支出了吃飯、洗衣、洗澡、通信的費用。她要求原告賠償所有損失，共計人民幣1540.65元。

被告達文物業的代理人不同意李文的指控，他們認為斷電是供電局拉閘限電的行為，與他們無關。但據李文提供的其所在地區供電局的證詞中證實，該小區在斷電之前已經得到了供電部門的警報，要求小區啟動負控裝置。如果措施得當，停電可以避免。

“小區物業不懂如何使用負控裝置。才導致了停電，所以他們是有責任的。”李文的代理人楊律師說。由于李文仍有新證據提供，法官將擇日開庭再審。

李文的邏輯很簡單，付了高額的物業管理費，就該得到對等的服務。拿了薪水的人就該提供合格的服務。這些不是人情、面子就能敷衍過去的。

李文投訴物業，小區的物業管理水準得到了提高，但很多搭便車得好處的業主卻不敢跟李文握手，因為他們怕自己不知何時也可能被她投訴。

李文的一個朋友說：“李文的官司我是不會去打的，只有她才去打。”

“行動才是改變社會的最好方式。中國人的忍耐性其實是個人極端自私的一種表現，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為了保護自己，明哲保身而不顧正義。好人與正義感被認為沒有用、笨蛋或多管閑事，不會被表揚，而是被人恥笑。這是一種病態。”李文說。

很多朋友勸李文學學模糊哲學，說人際關系是一筆財富，但李文不以為然。她說：“我希望中國不要為自己制造這么多美麗的理由，而必須一步一步向西方學習。好的吸收，不好的決不入鄉隨俗。”

一生中最孤獨的夜晚

恰如李敖所說：“她(李文)把美國人的那套觀念帶進中國大陸，而且很認真地去做，這樣類似‘恐怖分子’……她自愿去挑戰，就要付出些代價。”

租住在嘉浩別墅時，由于投訴和揭發一些業主的不文明行為，李文招來鄰居敵視。2004年2月27日，她的客廳玻璃在半夜被人用磚頭砸碎，李文在砸碎的玻璃上貼出橫幅：“明人不做虧心事，文明不怕野蠻，惡行必被嚴懲!”

其間，李文還收到威脅短信，說花60萬元雇了狙擊手買她的兩只眼睛。李文回復：“狗盜之徒，雕蟲小技，蚍蜉撼樹，乳臭嗤之，欲行其惡，先保豬頭。害我李文，排隊等候!”

業主開始給開發商盟科置業施加壓力，要求趕李文走。2004年4月8日，嘉浩別墅提請仲裁，以李文不聽勸阻、無理取鬧、尋釁滋事、謾罵鄰居，違反《租約》中的相關規定為由，要求解除租賃合同。李文第一次成了被告。

北京盟科置業公司的負責人曾在接受《揚子晚報》采訪時稱李文“不可思議”：“人家院子里種菜關她什么事啊，人家吊嗓子你就不能容忍一下嗎?她用高倍望遠鏡看人家、私自拍照難道就不違法嗎?她到我們園區租住半年多來，使得四鄰不安。考慮到她不遵守社會公德，我們只好請她搬走。”(注：李文家的高倍望遠鏡是天文望遠鏡，無法用來窺探別人隱私。)

當年五月，李文家的窗戶玻璃再次半夜被砸，從夢中嚇醒后，她馬上寫了一封信給父親李敖。李敖雖然不忘再次教訓女兒“我早就跟你說過……”但還是馬上找人解決此事。

第二天，美國大使館和國臺辦工作人員趕到李文家。大使館工作人員看到被打破的玻璃，聽說了李文的處境，一個勁地對她說：“Go，gohome。”

“我死也不能離開那個地方，那是我的戰場。立案贏了，我才瀟灑地走。我那時候走就輸了。”李文說。

三個多月后，李文拿到了判決書，裁決基本上駁回了嘉浩別墅的全部請求。但當天下午李文家被斷水斷電。

李文說，那天夜里，沒有熱水，沒有電，無法打開車庫取車。她把自己收藏的100多支美麗的蠟燭點燃，放在別墅的樓上樓下，把所有的窗簾打開來。度過于一生中最難過也是最孤獨的夜晚。

李文有時候都不敢出門。“我不去吃水煮魚、涮羊肉，只去外國人多的地方吃飯。”

她戲稱自己是“在美國防恐怖分子，在中國防小人”。

她在大陸學到的是人情，但她最不講人情。她說，人情是虛偽的，常常害了別人，自己是用反人情的方式去關懷人。她信奉父親說的，一直蔞追求真實的真理和真相，要做狠角色。

李文非常喜歡這樣一段話：“道德的產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現在還沒結束，道德還可能垮下去，尤其是當今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們普遍對道德持懷疑的態度。很多情況下，做好人的變成大傻瓜。-比如在紅綠燈下，很多人闖紅燈，那些少數遵守交通規則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就成了傻瓜。可正因為這群傻瓜，我們的道德才不致垮掉。”

李文說，“我就是那個傻瓜。我們是知識分子，必須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情，既然有社會公共道德，就要花時間關懷。”她與某電視臺少兒頻道共同創辦了教小學生英語道德的電視節目“一舉兩德’，并且正在寫自己的第八本書《李文談禮儀》。

“我不是潛規則的人”

李文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不是潛規則的人”，她最反感別人“搞小動作”。

在投訴鄰居養的三條狼狗擾鄰事件中，曾有人勸她說，打那么多官司干嗎，你直接把毒藥放在牛排上，投進去給狼狗吃，不就解決了?李文反問：“你會這樣教你的小孩嗎?”

李文會不厭其煩地告訴餐廳的工作人員有話動邀請不要直接打電話，要先發郵件。一定要確定被投訴對象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且無意改正，李文才會開始按照程序投訴。

今年七月，李文和朋友去蘇寧電器買海信空調，結果退換三次都是質量不合格產品。蘇寧電器賠償了500元，但不愿意寫道歉信。為了要道歉信、蓋公章、確定道歉內容，李文來回跑了很多次，電話一直打到南京董事長辦公室，終于拿到了蓋公章的道歉信，但落款仍然只寫了“北京蘇寧電器有限公司”。

在李文的書櫥里專門有一層擺放法律書籍，立著兩本硬皮封面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常用法律規章司法解釋大全》，余下最多的是消費者權益保護相關書籍，還有一本《面子一中國人的權力游戲》。

“中國有這么好的憲法，比美國還好。中國人有法律意識，但意識和實際執法之間還有差距，需要有人去推動。我有媒體資源和身份，我希望能多打一些公益案子，給想維權的人一些鼓勵。”李文說，國外沒有見義勇為這個說法，但公民保護自我和社區權益的意識都很強烈。中國權和官太多，大家都很怕事。

“我去協和醫院看病，電梯里的阿姨脾氣很怪。后來人家告訴，她是領導的親戚，不要惹她。人們沒有尊嚴和正義感，一個人被打壓，不會有人去幫。你要是幫了，還有人說你多事。”李文說。

她說，自己的使命感是喚醒中國禮義廉恥和清高精神，“先把個人尊嚴保護好，才能做完美的公民。”

北京億達律師事務所副主任律師李亞飛說：“李文維權在別人看來都是小事麻煩事，有的人還會說她是沒事找茬。中國人確實很少有人像她那樣做，一是沒時間，二是對服務質量要求不嚴格。”

李亞飛說，李文做的事還是有積極意義的，“從生活細節中慢慢促使公民意識的覺醒。”

山東青島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楊曾憲曾說李文維權打的全是三賠官司，賠錢、賠時間、賠精力。

李文來北京四年，在打官司上花了十幾萬，帶來的美元快用完了。多年來一直讀的《紐約時報》，因為每年5000元人民幣的訂價太高，換成了《南華早報》。李敖也勸她今年少惹人，來北京是做英文教育的，不要總是靠老爸。所以，李文打算把手里的三個案子打完就休息一下，必須找賺錢的工作。

她想辦雙語學校。但現在物業公司一聽到她的名字就怕，所以她可能要找朋友幫著租場地。

“胡適先生說過：‘如果想收獲什么，就要那樣去栽’，我覺得從自我做起，我們都去努力，我們都要一個代表，我們都要有一個理想，我還愿做一個理想主義者。如果在一個民族中找不到理想主義的痕跡，那就是太墮落了。”念完作家梁曉聲做電視節目時說的這段話，李文說：“我很想做那個理想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