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雨如晦聽雞鳴
1974年1月,我從幾年的特殊“學習班”“畢業”不久,中央召集每省兩名新華分社記者進京學習。我作為一名學員,聽了江青的“批林批孔批周公”的布置,領了姚文元“一月一次書面匯報”的“圣旨”,戴著“中央特派記者”的帽子返回江蘇。上面規定,特派記者可以列席省委常委會。當時江蘇省委的第一書記是剛解放出來的彭沖同志。因此我們幾乎三天兩頭碰面。隨著運動的延伸,被批判的事物也越來越多。“四人幫”在全國發起批判一本“反黨反社會主義大毒草”的畫冊中,有南京藝術學院教授陳大羽的一幅國畫《迎春圖》——雄雞抖毛翹尾望著迎春花。他們說,迎春花代表社會主義,雄雞兩眼瞪著迎春花,就是仇視社會主義。在劫難逃,學院當然必須做批判的文章。一天,彭書記的秘書對我說,學院要召開批判陳教授的大會,書記邀我一同去聽聽,了解一下情況。
批判大會上,人人聲嘶力竭地叫了一通。結束后,彭沖同志把學院黨委書記找到一旁碰碰情況。學院書記見是單獨向省委領導匯報,就說了心里話,大意是:“陳大羽同志是共產黨員,工作很努力,教學有成績,平時政治表現沒問題,同事之間的關系也不錯,這回沒想到卻因這事弄得……怎么說呢,彭書記,你看今天批得怎么樣,以后還批嗎?”我聽著,覺得學校領導的這個匯報,既說了以往的實際情況,也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情,又試探著領導的指示意圖。聽完匯報,彭書記說:“今天的批判會開得不錯,大家情緒很高很熱烈嘛。不過,人在工作中,總有這個錯那個錯,說錯話、辦錯事都是難免的,我們看人不能只從一時一事看,要從一貫的表現看。陳大羽,我過去接觸得不多,不太了解,你們一級黨委這么介紹這么認為了,是可信的。我覺得今天批判他,是為了幫助,而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至于以后這種會還要不要開,你們黨委完全可以自己定(大意)。”在離開學校返回的路上,彭沖同志就對我說:“你看,批陳的大會是不是就算到此為止?你如果沒有意見,我想托你晚上去看一下陳,防止他覺得自己沒錯,一時想不通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來,那就不僅毀了一位學者,也會牽出更大的麻煩。”在當時的環境下,一位剛結合的省委書記,對一位“臭老九”正遇到滅頂之災的關鍵時刻,想著派人去打個招呼,安慰一下,這對當事人來說,是雪中送炭,井邊救人;而對自己來講,確是冒著生死榮辱的風險。這種正義的心態,令我感動。我表示愿意跑這個腿。
當天,我裝著似乎無意地在校內打聽到陳教授的住址,晚飯后去拜訪他。也許是彼此從來不認識,同時他也無思想準備。我一進門,陳教授很驚奇,不知來意,無從啟齒。我一看他家中只有他和老伴兩位老人在,也就放松了。我自報家門:“我是新華社記者,彭書記要我來看看你。”聽到這句話,他似乎明白了我的來意,緊張的臉神轉成了微笑的謝意。他請我坐下,馬上轉身去拿茶具,以他福建家鄉隆重禮客的工夫茶待我。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喝茶架勢,一大把茶葉先放在小壺里,然后慢慢燒開,倒在酒杯一樣大的茶杯里,一口一口慢慢品著喝,叫人感到很親切。當時,外面的形勢雖然是“黑云壓城城欲摧”,但室內的氣氛卻是輕松的。聊天中我把彭書記關心、愛護、希望和要他寬心、安心的話,既隱約又肯定地轉述了。我們談得很真誠、融洽、和諧。在這種氛圍里,他不停地點頭,也微笑著說些心里話:“作為共產黨員,只要心地無私,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受點屈吃點虧,沒啥,我謝謝領導。”幾壺茶以后,陳教授帶著感激和興奮的心情要為我作幅畫。我驚喜地表示感謝。他問:“你喜歡什么?”我沖口而出:“要大公雞。”他一愣,以為我開玩笑(正在挨批的畫怎么能畫)。我又重復了一遍:“要大公雞!”這時候,他忽地昂然一笑:“你真敢要,我就畫!”于是但見他收拾茶具,磨墨展紙,興沖沖似乎忘了白天挨批的事了。我站在桌邊,看他從雞冠落筆,先是從從容容,細描慢點,待畫到尾部,他換粗筆,用濃墨狠勁上挑,一會兒,一只昂首凝目、挺胸翹尾的雄雞,單爪立于舒枝展蕊、迎風怒放的紅梅叢中的巨石上。畫畢,教授鄭重地撳章題贈,把畫交到我的手里。我被教授的丹青妙筆、揮灑自如、須臾而成的畫風感染,激動不已。我拿著畫歸來寫下一首小詩:
傲然立石上 雄視遍寰中
風怒千巖瘦 寒梅偏放紅
二、弭禍于無見膽識
1975年春,一位曾在省外事部門工作的熟人,偷偷地到單位來找我,神神秘秘地對我說,他有個特急特密特重要的情況要反映。我當然鄭重接待。他說,現在省委組織部中,有兩個穿軍裝的人正在私下收集“黨中央常委張春橋的黑材料”,此事非同小可,他說他已給省委第一書記彭沖家信箱投了信,怕意外泄密,沒講內容,但要求立即接見,以便盡快查辦上報。我問他怎么知道這件事的。他說是一位在地質機關工作的熟人秘密告訴他的。我又問他找我有什么具體要求?他說:“你們是中央新聞單位,你還是特派記者吧?有責任迅速調查向中央反映吧?”我回答他,這事確實不簡單,我馬上向領導匯報,給總社寫情況內參,調查不調查,聽總社指示。
就在當天下午,彭沖同志的老秘書丁永安打電話給我,說晚上在福昌飯店見面聊聊。那時侯,老丁我們三天兩頭見面,聊天是常事。晚上我應約前往,到了福昌,見一桌便飯已經擺好,駱平同志(彭沖夫人)、彭書記的前任秘書李勇也在座。幾分鐘后彭沖同志來了。吃飯間,老丁問我,今天有沒有人找你反映情況?都談了些什么?這時,我忽然明白,他今天約我一定是與我上午接待的來訪有關。我就講了上午接待熟人來訪的情況。這時,我心里已明白,彭沖同志他們肯定已看到那封投書了,找我來,一是問我是否知道,二是想知道內容和我的態度。我匯報情況以后,也就順便戳穿了這層紙說:“你們就是為了這事吧,要不然不會這樣提問題吧?”彭沖同志聽了我的話,只是看著我,沒說話,氣氛有點凝滯。聰明的老丁,看看彭書記一時不表態,馬上站起來與彭小聲耳語兩句,然后對我說:“彭書記今晚還有個外事活動,得馬上走,你多坐一會兒,我們聊。”于是彭沖同志也就站起身來笑笑,告辭先走了。
彭沖同志走了以后,老丁說,彭書記在政治上也是誠實穩健的,“文革”開始后,在省委書記處眾多書記中,他受到的沖擊最早,被批斗、游街的次數也最多,但他只講自己的情況,從不牽連別人,不像有的省委領導,為了保自己,順著批斗的要求講。一年多來丁、李我們已相處得無話不說了,所以我就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彭書記對這件事的想法你們該知道一點,講出來我們一起商量商量。”老丁馬上說:“彭的想法,我們還不知道。”實際上,都知道這個問題的輕重,不敢輕易表態。我又說:“彭的想法暫時不管,你們看呢?你們是個什么想法?”老丁愣了一會兒,支支吾吾地說:“這事真假也不知道,查,從哪里著手呢?”這實際上又把皮球踢給了我。我立即坦誠地說:“你們認為要調查就調查,不要調查就不調查,先拖著。”我這個話實際上是表了態。他倆似乎聽懂了,很高興。所以老丁又說:“拖拖看,好是好,但投信的人說要彭書記立即接見,這事怎么辦?”這時我想,他的話可能就是彭沖同志剛才耳語的意思。于是我就干脆說,如果彭書記真不想調查,我幫你們出個主意怎么樣?他們覺得話越談越投機,便追問什么主意,而且要能天衣無縫,不留后患。我當時覺得事情已經談到這個份上了,就同命運共呼吸吧。我說:我可以找投信人談一次,告訴他,我已經和省委有關部門聯系過了,現在群眾給彭的信,每天都塞滿一信箱子,信都編了號,按先來后到順序接見,他多少號我不知道,等著就是了。我還可以告訴他,他反映的情況,我已及時向總社反映了,總社離中央近,反映快,有了說法我馬上就告訴他,如果需要調查,我會馬上和他聯系。你們看這個辦法行不行?他們一聽,認為這個點子好極了,說這么跟他說,他就不好意思再急巴巴地催接見了。我們分手時,老李說,他們盡快向彭書記匯報,彭有了說法再談。第二天,老丁就給我打了電話,他沒說他們怎么向彭沖同志匯報的,彭是怎么指示的,只是告訴我,就按我們商量的辦。實際上,這就是彭沖同志對信訪同志的答復。
時光到了1976年,周總理病逝后,全國馬上又掀起了“批鄧、反擊右傾反案風”運動,矛頭直指鄧小平同志的大惡浪。社會上流傳著所謂向“四人幫”的匯報信、檢舉信、效忠信、勸進信,弄得人心惶惶。同時,因為彭沖同志對批鄧領導不積極,南京又傳出江青對彭沖同志不滿的話:“彭沖,你要沖到哪里去!”這時候,對去年那封“雞毛信”拖著不辦的事,若透了風聲,那后果真不堪設想。有一天,老丁對我說:“去年的事,千萬不能被抖摟出來啊!”我說:“誰會抖摟出來呢?”他說怕投信的人現在乘機追起來:“為什么不接見,不查辦?”我說:“那倒是個往上爬的好機會。”說實在的,那時候,好大一陣,大家真擔心吶。好在幾個月后,“四人幫”就被粉碎了。說起來也好笑,“四人幫”倒臺后,舊話真的重提了。省委著手調查起這件事了,當然目的完全不同了。調查組找了我,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