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唯真的生命之火,在幾度明滅之后,終于在2006年5月6日熄滅了。
他生命力之旺盛,令人驚嘆。多少次了,覺著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卻出奇般地又回到親朋好友之間。他患過癌癥,兩次開刀;他有肺病,長期服藥;還有心腦血管病、小腦萎縮病等等,無數次住院治療。由于從熱帶潮濕的東南亞移植到風沙干旱的黃土高原延安,因氣候水土的關系,使他終生患一種名為鼻甲的病癥,十幾次做切除手術。三年前,他摔了一跤,我去他家看望,他躺在醫院用的那種能起落的病床上,兩腿打了石膏,高高地懸架在床的兩幫,一條胳膊也打了石膏,不能動彈。人本來就瘦弱,這時越發瘦弱了。我回家對老伴周原說,老王這回可能真的站不起來了。時隔月余,他和夫人陳萍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我一時無言表達我的驚愕,只是站在那里,緊緊握住他的手……
王唯真住在三里河,在皇亭子過黨的組織生活,八十幾歲的人,往返于兩地之間,經常是乘公交車。他家中的擺設幾乎和一般居民差不多,沒有一樣奢侈品。他搬到三里河的房子是舊的,也不裝修,大門壞了,總社派人幫助釘一塊鐵皮,就湊和了。他從來沒有裝修過房子,夫妻倆連小時工也不用,一切家務瑣事都由自己打理。王唯真行政十一級,陳萍也是離休的老干部,沒有什么額外負擔,生活應該比較寬裕,他們如此艱苦樸素,我原以為是老同志貫有的老傳統,后來,當我了解了王唯真和王氏家族的歷史以后,才悟出這是出于他的信仰。
他這次突然犯病,就近住到鐵路總醫院,我去看他的時候,已是病危時刻,但也不像先我去探望的同志所說的那樣已經昏迷。他認出我。陳萍說,上午醫生給他注射了貴重針劑,現在有了出奇的效果。我彎腰伏在他耳邊說:“等你病情穩定回到家里,我去和你聊天。”根據以往的經驗,陳萍認為這是他的病情有了轉機,我憑直覺認為情況不好。我哭了。
我和王唯真的相識相交,是在黑云壓頂,腥風血雨的文化大革命中。那時,我是新華社河南分社的記者,他是總社代理社長。我能忍受丈夫周原被打成右派后物質條件的匱乏,卻忍受不了批斗挨罵、限制自由、強行勞動和無處不在的精神虐殺。一天夜里,我沖出分社大門,像囚犯越獄、一頭受傷的牛竄出牛棚,逃到北京,闖進王唯真的辦公室呼求:“王社長,你要救我……”
(二)
我一個摘帽右派的妻子,被迫走向與一個龐然大物——四人幫的暴政挑戰的道路,幾行簡單的文字,說不透我以死相拼的憤慨和膽量。
我是普通記者,文化大革命本來與我無關,卻與周原有關。雖然,文革中的斗爭對象,是上上下下的當權者、是毛澤東時代的受益者,但被這些當權者、受益者在過去十七年里整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千百萬受害者也列入斗爭對象,且把二者捆在一起戕害,對后者揪斗之慘烈往往超過前者,大有清算幾代,連根拔除之勢。單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大革命就不是一個人所能發動和領導的,而是長期的極左路線發展到登峰造極時產生的一個怪胎。
我和周原當時都是新華社河南分社的記者,他打成右派后,在勞改中差點餓死。幾年后回到分社,第一篇報道就是新鄉縣劉莊的支部書記史來賀,這篇長通訊刊在《人民日報》一版頭條,并配發社論;第二篇是通訊《管理寬》,我定好題目采訪一半,因客觀原因交給周原采寫,總社來的馮健同志聽了我的匯報,對此很有興趣,由他倆共同完成;第三篇就是他和穆青、馮健署名的《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這三篇東西當時在河南、在全國都引起比較大的影響,特別是焦裕祿引起轟動。這些成績并沒有使分社領導人對周原手軟。文革一開始,他以為1957年又來了,首先把周原和我拋了出來。不久運動轉了向,造反派又把這位分社領導揪了出來。我們原以為可以松口氣解放了。不然,分社造反派頭頭一手揪著分社領導人,一手揪著周原,在院里一聲吼叫,令人毛骨悚然。他一巴掌打到周原臉上,周原踉踉蹌蹌站立不住。他們知道周原是烈士的后代,多位長輩死在敵人的刺刀槍口下,卻命他站在院子里向毛主席“請罪”,罪名是:盼望蔣介石反攻大陸,企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
如果說,以上的迫害還屬共性,下邊的個例卻把周原推向絕境。焦裕祿這篇通訊,被蘭考的反對派宣判為“大毒草”,他們成立了揪斗三名作者的戰斗隊,一批批紅衛兵來分社揪斗周原。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轟動全國的這篇大通訊,關于它的采寫情況,口頭向外介紹由作者之一的副社長穆青,文字介紹由另一位作者馮健,周原倒落個清閑。現在一說是“大毒草”,鋪天蓋地的“罪名”壓向周原。周原對蘭考的造反派說:“這篇通訊是三人合寫的,有三人的署名。”他們說:“經我們到北京調查,這篇通訊主要是你采寫的。”
為了配合蘭考的斗爭,造反派頭頭鑼鼓喧天拉著周原游街示眾。他們如此百般折磨周原,是他還有個“把柄”在他們手中攥著。周原五七年因為說實話寫了三門峽的內參被劃為右派,由于“秉性難改”,勞改時又說實話定罪為“攻擊三面紅旗”,再次遭到比五七年更嚴酷的批斗,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周原舉刀砍斷了自己的三個指頭,寫了“斷指血書”,這在當時叫反黨。他們把周原拉到大街上,強制他舉起斷指的那條胳膊,向圍觀的群眾嚷叫:“老右派周原就用這只手,寫了大毒草焦裕祿。”我冒死跟在離周原不遠的一群人中,怕他被亂棍打死。游街示眾后,造反派頭頭不讓家人知道又把周原送到一個“牛鬼蛇神”集中的地方,殘酷批斗、強制勞動。在這之前,他們還把周原的母親—— 一位年邁體衰的烈士的妻子趕出分社。
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無法用文字形容我的心情。我只有一個簡單的念頭:我必須爭得人身自由,才能尋找我的家人,保護孩子不流落街頭。但我沒有人身自由。我從早晨六點到下午六點被強制性地掃大街,擦洗廁所,搬磚搬瓦,隨時隨地被抄家、被批斗、被訓斥,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總社有報道任務下達時,由女造反派頭頭押解我下去采訪,稿子寫好交給她繼續勞改。我唯一的“罪名”就是右派分子的老婆。
一天深夜,我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院里最顯眼的地方,大意是警告造反派頭頭:你們要是跟蹤我、抓捕我、限制我人身自由,一切后果你倆負責,我現在要去北京告你們。
新華社河南分社一共幾十人,辦公室和宿舍在一個院子里,進出口只有一扇大門,看管大門的是一位姓張的老人,大家叫他張大爺,他住的一間平房和大門緊挨著,晚上沒有人出入時大門由他落鎖。從五七年反右到這次文化大革命,他對周原和我都十分同情。我貼好大字報,推開張大爺的門,他和張大娘披衣坐起嚇得直哆嗦。我說:“張大爺,快給我開大門,我要跑。”這正是一月底或二月初,最冷的時候。張大爺說:“兵荒馬亂,天寒地凍,你往哪里跑?”我說我去北京告他們。張大爺還想勸我,我沒有心思向他解釋,求他快穿衣服。他因為又冷又驚胳膊伸不到袖子里。我幫他穿衣時,告訴他,我可能給他帶來麻煩,如果造反派頭頭逼你太甚,你就說我砸開你的門,在桌子上拿走鑰匙……正當張大爺打開大門,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又扭過頭乞求他:“天亮時,請張大娘偷偷去我家看看三個孩子,叫他們不要怕,說媽媽三五天就回來。”張大爺猛推我一把:“快跑!”
分社離鄭州火車站有五六站,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公交車,這時已經沒有了。我一口氣跑到火車站大廳,在一個角落處軟癱下來不能動。我的毛衣毛褲連著內衣因出汗濕透貼在我的皮膚上,我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這是在發燒。那時,從鄭州到北京的火車,要么是晚上,要么是早晨。我等到天亮爬上火車,天黑時在總社招待所門口,因沒有帶任何證明不準住宿而蹲了一夜。在分社我已有幾天幾夜沒有吃好睡好,此時整整兩天兩夜不進茶水飯粒,我走到王唯真的辦公室,已經難以支撐了。以上這一切細寫起來要很多文字。總之,我闖進了王唯真的辦公室:
“王社長,我是從河南分社偷跑出來的,已經沒有了退路,你要救我。”我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談了我一家的遭遇。王唯真請我坐下,遞給我一杯水,抓起桌上的電話要政工組的蘇群,他請蘇群給河南分社打電話,他說:“第一,陳健同志到總社來反映分社運動情況合理合法;第二,她是普通記者,不是這次運動的打擊對象;第三,她來北京的往返路費回去要給她報銷;第四,分社任何群眾組織,都無權限制她人身自由、強制她勞動,她回去應正常參加文化大革命。他告訴蘇群,或是給招待所打個招呼,或是給她寫個便條,她現在急需住下休息……
我回到分社,上述意見都落實了。這件事轟動河南省委、省政府以及所屬單位的所在區。分社周圍的新聞、出版、電臺、文藝、社科院等單位,有我好多朋友,他們中的許多人和我原先的處境一樣,認為是“漏網”的右派,當我的這些朋友還沒有“解放”,知道我“凱旋”歸來,暗中串連、奔走相告,王唯真的大名也不脛而走。
最高興的是我的孩子們,之前他們在院子里,碰見大人、孩子不敢抬頭。媽媽沒有出入大門的自由,奶奶被趕走,沒有人給他們做飯。現在媽媽能按時讓他們吃飽。小小的年紀說不出所以然,只是一個勁兒地高興。
文革八年,河南的保守派和造反派輪流坐莊,我們的處境時好時壞,當周原為了焦裕祿這篇通訊要拉到蘭考批斗時,已經到了火車站,被當時的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勛聞訊阻止了,否則周原也可能早已成為亂棍之下的冤魂;省委副書記紀登奎手中有一批被保護的干部名單,周原和我(我沾周原的光)有幸在這批名單中,當我們遭難時,一輛吉普車開到我們屋門口,把周原和我搶走保護起來。1963年,穆青命周原向河南省委匯報豫東之行,主要匯報焦裕祿的事跡和宣讀他寫的通訊初稿時,聽匯報的就是紀登奎,但紀說,我和老焦在一個單位工作過,了解他,不用匯報了。后來,紀登奎調到中央任國務院副總理,不知道在什么場合說了一句話:“穆青寫焦裕祿還是好的嘛!”總社造反派聞聲把穆青解放了。
雖然,我和周原與王唯真友誼的建立,是文革中的這次解救。由于我們在河南,他在北京,后來我們一家調到北京,又由于住處相距很遠,來往交談不多。這些阻隔并沒有妨礙我們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一位可交心交底的老同志。
(三)
王唯真祖籍福建省,上上個世紀,先輩們遠離故土,攜兒帶女去南洋創業。他們足踏新加坡、馬來亞、菲律賓等國家,最后定居在菲律賓。王唯真的父親王雨亭老先生是一位頗有見地、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華僑儒商,他的母親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王雨亭年輕時目睹華僑在異國他鄉創業之艱辛、所受的屈辱,所在國家貧苦群眾和華僑相同的命運,曾創立了平民黨,辦有《平民日報》,誓為天下沒有地位的平民百姓爭得溫飽和做人的權利和尊嚴。后留學日本,結識了孫中山先生,成為中國最早的同盟會會員,積極參加并資助過辛亥革命。孫中山很器重他,多次派他回國發展同盟會員。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他從日本回到菲律賓,先是任陳嘉庚龐大橡膠園的主管,他的才干和人品很得陳的賞識。后來他受梁啟超“人群之鏡”的辦報思想影響,先后創辦四家報紙,一個電影公司,向世界華僑宣傳共和思想;宣傳華僑的創業精神和愛國主義精神;他的電影公司還向世界華僑介紹蘇聯的和三十年代中國的進步電影;他的《前驅日報》和美國華僑辦的《華僑日報》、法國華僑辦的《救國日報》齊名為世界華人最受歡迎的三大報紙之一。日本鬼子侵入東南亞,他的報紙旗幟鮮明地提出“抗日救國”的口號,因此被當地政府逮捕入獄。由于世界許多華僑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這一事件,王雨亭老先生才被釋放。香港的地下黨注意到了這位愛國愛民的華僑儒商,更看重他和華僑富商陳嘉庚、莊希泉等人的關系,吸收他為中共黨員,介紹人就是當時香港地下黨的負責人連貫。從此,王雨亭在黨的指引下,和一些有影響的華僑巨富一起,動員組織一批批愛國華僑或他們的子女回到祖國參加抗日,不少人去了延安。另外,他協助陳嘉庚等一批東南亞的愛國華僑在抗日戰爭的艱難斗爭中,出錢出力,他們的杰出貢獻,已為國人所共識。
1949年6月,新中國召開了第一次政治協商會議,陳嘉庚、莊希泉、王雨亭作為世界華僑的代表參加了會議,成為新中國第一屆政協委員。這次政協會議,通過了一個著名的《共同綱領》,當時被叫做“新中國的大憲章”。這個憲章確立要建立新民主主義共和國。
此時的王雨亭,個人的事業、財富已不是他的人生追求,他能成為共產黨的一員,投入到振興貧弱的中華民族的偉大斗爭中,這是他的“夢”,這個夢從結識孫中山先生時就開始了。現在,夢已成真——或者說夢的綱領藍圖已呈現在眼前,這可是一百年來中國人民前仆后繼斗爭的結果啊!
會后,他回到菲律賓,把所有財產捐贈給有關機構,帶領全家老小回到祖國。
王唯真承傳了父親的思想理念和做人做事的準則,又兼有他母親的虔誠。他從小學到高中讀的是教會學校,由于多年的唱詩班的熏陶,給了他美學和音樂的啟蒙。獨處時,他喜歡哼幾句憂郁的小夜曲,音量委婉、音色很美。他十二三歲時,利用課余時間在他父親的報館里,為報紙做木刻做插圖,很受讀者贊賞。十四歲時,讀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要求去延安,他父親勸他多學習知識充實自己。十五歲那年,因積極從事抗日活動被學校開除,被警察跟蹤。王雨亭老先生親自把他送到香港交給地下黨。父親給兒子的臨別贈言是一大篇豪言壯語,主要是:“這是個大時代,你要奔赴民族解放斗爭的第一線,我決不會因‘舐犢之情’忘了國家民族的利益。勿忘我平時的教誨,鍛煉體魄,充實知識,為新中國的事業作好準備,別矣!真兒。”黨組織由香港經越南、昆明至西安,途經八個月才把王唯真送到延安。這時是1938年10月。
(四)
王唯真由于英文好,解放以后,大部分時間在國外采訪。那時,中國的國際地位不像現在,他去的國家有的還沒有建交,記者生涯十分艱難,甚至有幾分危險。有時他出國和妻兒擁別時,有一種生死離別之感。1964年他在巴西采訪時,由于軍人政變,他和其他八位同志被捕入獄,他們在獄中絕食斗爭,表現出中國人的勇氣和尊嚴。后經巴西有良知的律師的辯護和人民的聲援,獲釋回國。文革中,他曾任新華社代理社長,中央有紅頭文件,是陳伯達到總社宣讀這項任命。陳后來被定為四人幫集團的成員,這就引起了一場風波。陳伯達當年在印尼時,是王雨亭朋友的一名下屬,王老先生知道他的身份后,曾保護過他,救過他的命。他倆的活動不在一個層次上,特別是王雨亭入黨后,他的工作范圍(或者說統戰對象)多為東南亞一些國家的華僑富商。后來,也沒有發現王唯真和四人幫有任何瓜葛。他的追悼會開得很隆重,在介紹他的悼詞里,評價他在代理社長時做了三件事:(1)保護了干部;(2)保護了新華社的珍貴資料和圖片;(3)使新華社的工作正常運轉。
王雨亭老先生死于文革,但他在文革中沒有受到正面沖擊,他的兒女們在“文革”中的遭遇,對他是致命一擊。王唯真的弟弟王明愛1957年被劃成右派,差一點餓死在勞改地北大荒,文革中又送去勞改;王唯真的姐姐王雙游夫婦都是同盟會的會員,文革中王雙游被斗、養豬、挨餓、受盡折磨與屈辱,后死于胃癌;她的丈夫“文革”中入獄七年,受盡折磨,死在獄中;王唯真最小的弟弟王應凱,“文革”中先是被捕入獄,在非人的折磨下精神失常,后又轉入瘋人院,直到粉碎四人幫。
王唯真在代理社長期間,同樣遭到殘酷的迫害:批斗、打罵、抄家、侮辱,長期審查,失去自由,身心受到嚴重的摧殘,加重了病情的惡化。王雨亭老先生彌留時,他的許多子女不在場。王唯真也不在場。他最后一句話是:“他們給唯真貼大字報啊!他們給唯真貼……”
有一個問題使王氏父子長期不解,王雨亭回國后職務為僑聯秘書長,不知為什么只給他兩間簡單的平房,一間和他老伴同住,一間是保姆兼廚房。不知是不屑于物質待遇的爭取、還是不敢不愿向上級反映?王雨亭從來無法在家中接待任何親朋好友。粉碎四人幫后,他們的家人都得到平反改正。這時,王唯真才知道,他的父親原來是長期被控制使用。據說,王雨亭的葬禮卻開得很體面,大概是人已經死了,用不著再控制了,隆重的葬禮顯示黨和國家對他的尊重。
(五)
多種渠道形成的王唯真的思想理念,長期在國外工作生活的影響,他的文化素養、視野、胸懷和虔誠,并沒有使他變得復雜難以溝通。新華社的兩位老前輩彭迪、莊重,前者對我說:“王唯真太單純。”后者對我說:“王唯真太厚道。”王唯真受父母的影響,也許還包括遺傳基因,他除卻上述的優點外,還具有在共產黨人中少有的人道主義精神。前邊說過,王唯真的艱苦樸素,不是來自老傳統,而是來自他的信仰和做人的良知。抗戰時期,一批批愛國華僑回國參加抗日,有的去延安,有的參加國軍。參加國軍的情況我不了解,參加共產黨的,包括解放初期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他們中的許多人,都難以逃脫歷次政治運動的厄運。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不斷深入,這些回國華僑不論遭遇如何,都很難和海外的親人通訊聯系,更不能得到他們的經濟援助。僑聯下設一個“扶危濟貧”機構,對象就是各種各樣的難僑。父子倆盡一切可能捐款救助。有人捐幾十幾百元,他們能捐一千元。除此之外,他們還隨時隨地對個別難僑或他們的子女給予經濟上、物質上的救助。新華社黃亭子有一對貧病交加的中年夫婦,男的叫小龍,女的患癌癥。小龍的父親是抗日戰爭時回國的華僑,他和妻子早已過世。小龍夫婦每天在黃亭子大院里拾破爛、揀垃圾補助生活。王唯真經常給他們一些幫助。有一次他看見夫妻倆在垃圾箱里扒破爛,立即傾其所有,把渾身上下的口袋翻了一遍,搜出了五百多元全部給了他們,連他自己乘公交車的錢都沒有留,只好徒步從黃亭子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三里河家里。幾十年來,從王雨亭到王唯真都過著極其節儉的生活。他們把節省下的工資都用來救助難僑了。他們把這看成是一種道義、一種責任。對于千千萬萬難僑來說,也許是杯水車薪,但在饑餓的年代,在饑餓和專政雙重擠壓下的人們,哪怕是現在看來最微不足道的物質幫助,也許就可能免去餓死的威脅。
王唯真病故后,家人在他的抽屜里發現他一生的積蓄——四千元人民幣。王雨亭老人生前沒有給老伴兒孫留下分文,時間走到二十一世紀,社會財富大大增加,王唯真留下了四千元,也許它只夠幾位新貴哥們一頓便餐,但陳萍很看重,她要把它分給兒女們,兒女們說:“媽,這是爸留下的遺產,該你自己享用。”陳萍先是苦笑,后來哭了。
粉碎四人幫后,逐漸解凍,東南亞的華僑也逐漸能回國觀光、探親、投資,也有些是尋找已死去的受害者,他們是自己的父兄、子女和其他親人。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差一點餓死在北大荒的王唯真的弟弟王明愛,就充當向導,帶領他們去北大荒認一認就地掩埋的死者的墳塋,講解當年繁重的體力勞動和饑餓的慘狀。
美國前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在他的一本書中談到中國和蘇聯的改革,認為中國比蘇聯的優越條件之一,是有系戀著祖國的四千萬華僑的支持,他們中的一些人很富有、很會理財、很會經營。他指的是改革。實際上從孫中山推翻滿清到抗日戰爭到新中國成立初期,華僑對國家起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我看過十本以上華僑對國家貢獻的書籍和資料,卻沒有看到一本書寫他們為此所付出的代價,所作出的犧牲。
我前邊說過,王唯真逝世后和追悼會前的十多天中,我多次給陳萍打電話慰問,有一次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突然地問了一句:“王唯真生前是否很痛苦?我指的不是犯病的時候,是在正常情況下。”她哎呀一聲說:“他痛苦時白天茶飯不思、夜里輾轉難眠,他說,有無數只手擰他的全身,從皮肉擰到內臟。”后來紅紅也告訴了我類似的情況。我認為王唯真的痛苦包括著巨大的思想矛盾和心理矛盾。這矛盾的內涵還包括他的父親王雨亭。王老先生回到祖國在最初的激動自豪過后,他的經營理念、辦報思想根本排不上用場,還和現實相悖逆。加以他把共產黨人理想化,他的做人做事的原則和一些干部格格不入,后來和海外華僑也漸漸失去聯系,他的一群子女又備受摧殘,他的痛苦究竟有多深?我們已無從知曉,但王唯真知曉。他認為他的自傳在華僑中很有代表性,但又苦苦寫不出來,這不僅是他逐漸年老體衰,力不從心,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他對王氏家族的興衰歷史,家族成員的命運,他個人的思想情操,在現實生活的碰撞下,找不出一根思想鏈條串成語言文字,成章成書。
王唯真在多種疾病的折磨下苦苦掙扎,想延長生命,完成宿愿,他卻遺憾地走了。他的女兒紅紅,在她父親葬禮后就退休了,她要完成她父親的遺愿。她不僅要整理父親遺留下的斷簡殘篇,她還要去故鄉福建(家鄉財產也捐贈給政府了)、去先輩們創業的東南亞一些國家,不是尋找失落的財產,是尋找幾代人失落的歷史。
新華社資深記者楊繼繩為老干部創造了一個閃亮的詞兒叫“兩頭真”,已被廣泛認同和運用。說的是有些老干部,起初為了追求民主、自由參加了共產黨,經過漫長的崎嶇的人生坎坷,到老來又回到起點重新追求民主、自由。這樣的老干部固然可尊可敬,但畢竟是少數。我沒有充分的材料說明王氏父子是否“兩頭真”,但他們的“一頭真”也真得令人肅然起敬。
王唯真彌留時,我去醫院看他,選了幾支白色的百合,外用淡紫色紗紙裹裝,陳萍舉著花束對著他,他凝神看著花,兩眼清亮有神,臉上放出奇異的光彩。這是回光反照,我被感動了。我對病床前的男孩說:“你外公年輕時可是一表人才!”陳萍接著說:“他現在也是一表人才。”王唯真最后留下的,留給他的親人們和友人的,是一個美麗的形象。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