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三峽工程實現三期156米蓄水目標。到2008年將比計劃早一年全部竣工。但是,三峽工程從1919年提出到1994年正式動工,歷時長達75年。期間,對這一特大型水利工程主張“早上”、“快上”、“緩上”、“根本不應該上”……等各種呼聲和議論不斷。直到現在,恐怕還有不少想法和議論。我看,這是一件好事。事關千秋功業,有議論總比鴉雀無聲好。
現在,我們僅回憶一下從1985年到1992年這一段時間內,在三峽工程論證過程中出現的一些“插曲”。雖然已事過境遷,但我認為這并非是一件無意義的事,而是頗值得仔細回味。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和吸取。
一
1984年初,原國家計委主任宋平曾經就《組建三峽特區政府實行庫區新移民政策的初步設想》文稿,批示給有關同志研究后提出意見。
此后,有關同志在省和國家領導多次強調要實行決策民主化和科學化的精神的指導下,他們請了一位有權威的科學家指導,并支持他們編輯相關調研著述和有關方面專家學者的論文,這位科學家就是我國老一輩著名學者周培源。周老一直十分關心三峽工程,他很快就表示贊成以上有關同志編寫的書,并建議將書名改為《論三峽工程的宏觀決策》,并向有關同志提出了他自己關于三峽工程的一系列具體想法和建議。后來,有關同志本著周老的這一指導思想,相繼編輯并出版了《論》、《再論》、《三論》、《三峽工程的宏觀決策(續)》共四本論著。
“插曲”之一:當上述有關同志編輯的第一本《論三峽工程的宏觀決策》行將問世之時,作為該書的編者,尚未見到樣書,我國有關主管部門的某領導卻首先拿到了。而且有消息傳出,該領導不滿意他們出這本書,不同意公開發行此書;還說主管部門寧愿出資收買全部新書(3100冊),也不準拿到新華書店公開出售。有關主管部門的領導想用控制輿論以實現其“一言堂”的目的。后來,經過該書的編者一番理直氣壯的申辯,第一本書總算在1987年11月與廣大讀者見面。
“插曲”之二:1989年4月初,姚依林副總理在七屆二次人大召開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受主持招待會的某中央領導人委托,說興建三峽工程還需要經過詳細的論證。姚認為該項工程今后五年之內,即到1994年不會上馬。但不久后有消息說,有些身居高位的人在不同場合說三道四,責怪姚副總理上述講話不當,還稱三峽工程還應早上快上。1989年8月間,周培源同志從一份內部文件中獲悉,一些同志在廣州集會宣傳“八五”期間乃是三峽工程的最佳時機,從而推翻了姚副總理上述講話的精神。
“插曲”之三:《長江長江》是一本論據充分,反對早上快上三峽工程的書。1989年初,首都新聞界的一些知名記者,他們分別來自《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他們訪問了周培源、林華、孫越崎、田方等人,撰寫了此書并出版了。因為當時的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已經確定了早建方案,要求此工程在1989年即動工興建。所以記者們和被訪問的專家學者都希望盡速反映不同意見,對延緩該工程上馬時機起點作用。
1989年9月,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辦公室寫信給被訪問學者之一田方同志所在單位黨委,居然說《長江長江》是一本“宣揚資產階級自由化”、“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的書。并誣稱這是一本為“動亂與暴亂制造輿論”的書。并說你單位××、田方同志參加了這一活動。現將“有關材料”送上,供你單位清查和考察干部的參考……這是多么奇怪的邏輯呀!由周老等多位著名科學家和專家對記者公開發表的談話,竟被人隨便定罪,這是典型的“文革”遺風!好在,上述涉及單位的領導客觀地處理了這個問題,認為學術上的爭論,工程上與不上的意見對立,不能因為某本書的主編“出了問題”便牽涉到被訪問者。
“插曲”之四:1992年春,水利部、能源部和中國三峽工程開發總公司(籌)等11個部門在軍事博物館聯合舉辦了大規模的《長江三峽工程展覽》,由水利水電等出版社編印了有關三峽工程的叢書,更準備好了《國務院關于提請審議興建長江三峽工程決議案的說明》和長篇附件,迎接即將召開的全國人大七屆五次會議。
鑒于三峽工程舉世矚目,事關全局,興建此項工程是造福后代,還是貽患子孫,此時還存在很大的歧見。所以四川省、重慶市的全國人大代表們帶來了有關知名人士撰寫的《詳陳興筑三峽工程危害請考慮放棄方案書》等文稿,到了北京,代表們又讀到周培源作為全國政協副主席赴鄂川視察團團長所寫的《關于三峽工程的一些問題和建議》。
但是令代表們不解的是,同樣是全國政協某副主席和全國人大某副委員長率團(20多人)考察三峽的報告,新聞媒體作了大量的突出報道,而全國政協副主席周培源率團(182位政協委員)的考察報告,新聞媒體卻從未作過公開報道。原來主要的區別在于周老報告的結論是“快上不如緩上”。真金不怕火燒,為什么在三峽工程決議案尚未表決前,和主管部門意見相左的考察報告就不能公開報道呢!?
“插曲”之五:1992年初,全國人大通過關于三峽工程的決議案(棄權票加上反對票占投票總數近三分之二)后,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關于三峽工程存在不同的意見,并防止決策中產生進一步的失誤,有關人士商請周老以他在1991年7月所寫的《關于開發大西南,緩上三峽工程的建議》作為《三論三峽工程的宏觀決策》一書的代序,并重新發表了周老上述那篇文章《關于三峽工程的一些問題和建議》。
本來有關出版社的領導積極支持出版《三論》,并要求在扉頁上和出版社共同署名“獻給黨的十四大代表”。不久,該書的清樣已排出。不料,此書卻被有關部門視為“不利于十四大的安全”,并勒令不準作為正式出版物公開出版發行,不給書號,不準送進十四大會場。十四大閉幕前,只準作為“征求意見稿”,當作“內部資料”,限量自費印刷。
在某領導人的心目中,似乎一有不同的意見公開表達,就會妨礙國家和黨的安全!上述措施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插曲”之六:黃萬里先生是我國著名水利、水文學專家。他因正確反對黃河三門峽工程而被扣上右派分子帽子,長期備受歧視,遭遇坎坷。黃老從1985年起,一直堅持反對興建三峽工程,并先后六次上書中央領導同志,卻一直未受到應有的尊重和重視。
我認為且不論黃老的“根本不主張上”的主張與論據是否全面和正確,但縱觀他一生為人處世的高尚品德,他在專業學識上深厚的素養和獨特的見解,我國相關領導部門的負責人總是應該對他的主張與建議給予應有的關心和重視。但實際上:黃未能受邀參加有關三峽工程的會議;他反對三峽工程的陳述沒有得到過任何回應。我還要提到另一個細節:2001年9月4日,在向黃萬里遺體告別儀式上,李銳同志去了。他那天也正在參加水電學會召開的一個會議。他旁邊坐的都是水利界的名人,而這些名人根本不知道此事:當代中國最優秀的水利專家的遺體在這一天要告別。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更是國家和民族的悲哀!
二
上述三峽工程論證過程中出現過的一些“插曲”的敘述已很能說明為什么值得回味了。一言以蔽之,我國有關領導部門和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中有些人對與其意見相左者常常采取不予置理;控制輿論,防止“擴散”;直接以行政命令封殺對方出版物;有時甚至不惜扣上政治性大帽子等惡劣手法。這些做法發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已召開了十多年之后,更加發人深省!這說明以往用政治權勢壓制與己不同見解者的不良傾向依然存在。
三峽工程的興建再過一年即將全部竣工。像這樣一項超大型工程的質量和它的正負兩方面的影響,我認為在全部完工后,可能至少要看上十幾年,幾十年,甚至更長一點時間,才能有比較客觀的正確判斷和評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到那時,我們再說三峽工程的興建“不存在不可解決的技術、生態和投資上的問題”,說“三峽工程的質量非常非常地好”也不遲。
科學的真理從來獨立于任何個人或集團的意志和利益之外。只有實行廣泛的民主,才可能取得符合科學化要求的結論。
1958年,在清華大學校黨委向黃萬里宣布劃為右派分子的處分決定時,黃冷靜而又擲地有聲地回答:“伽里略雖被投進監獄,地球還是繞著太陽轉!”我謹借此名言結束本文。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