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山詞》與《花間集》情詞的不同:對象、品質、辭句。《小山詞》獨特的夢態抒情表達。
[關鍵詞]《小山詞》 情夢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4-0081-02
一部《小山詞》,共收晏幾道生平詞作260首(據《全宋詞》)。熱烈深摯的情感與清新婉麗的藝術形式完美結合,構成其纏綿悱側、感人肺腑的獨特世界。
肯定情的價值,正是晏幾道一生最高的審美理想和藝術追求。情,是貫穿整部《小山詞》的主線,更與全人類心靈深處的集體意識息息相通。故此,千年前古人的文字如今依然能扣響后人的心弦、給人以美的感受。
關于小山詞的創作,晏幾道在自序中說道:“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叔原往昔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余緒,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見聞,所同游者意中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據此觀之,則《小山詞》之性質與《花問集》中一些艷詞,實有極為相近之處,因而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中曾稱《小山詞》“獨可追逼《花間》”,毛晉在汲古閣《小山詞跋》中也曾說:“獨小山集直逼花間”。
乍觀之,《小山詞》所寫聽歌看舞之事與相思離別之情,依稀便為《花間》樣貌,但是,細加推敲與追昧,便不難發現其對花間詞的超越。歷史不會一成不變地因襲重復,小晏的創薪正是“在回流的嗣響中,為歌筵酒席的艷詞另開辟出了一片綠波容與、花草繽紛的美麗天地”。
談及《小山詞》與花間艷詞的相異之處,首先是所敘寫的對象不同。花間詞所敘寫的多為并無具體明確思戀對象的泛化戀情,而晏幾道所作《小山詞》則是有著具體明確思戀對象的。主要是表現他與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的蓮、鴻、云幾位歌女之間的悲歡離合。晏幾道時時將這四位歌女的芳名直接嵌入詞中,讀者一眼就可見出為誰而作,為何而作。“恨不能起蓮、鴻、云,按紅牙板,唱和一過(明·毛晉《小山詞跋》)
小蓮是晏幾道最為鐘情的歌女。她能歌善舞,工于彈箏。詞人曾這樣描繪她的姿容藝技:
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云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鷓鴣天》)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欲去。(《木蘭花》)
詞中少女的音容笑貌宛在讀者面前。極具象征意義的景物與少女的情懷形成強烈的反差,使詞句間產生了巨大的張力。這首詞情景交融,環環相扣,構成了獨特的藝術氛圍。
寫鴻的,如《虞美人》:
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游子,寄春來。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淚。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
季節輪換中,那份美好的記憶卻不曾褪色。然而保存得再完好,也只是記憶,而不復為現實。鴻的眉黛,只能自心底涌現。
寫小的,如最著名的《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開頭兩句寫眼前實景。“夢后”與“酒醒”互文,寫醒后醉夢中的歡情消失了。“樓臺高鎖”、“簾幕低垂”,襯托出眼前的春恨。“去年春恨卻來時”是一個過渡句,接著寫別后情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兩句襲用了五代詩人翁宏《春殘》詩中成句,卻因以詩人樂,渾然天成,而被歷代詞評家推崇。譚獻評之曰:“名句,千古不能有二。”(《復堂詞話》)陳廷焯云:“既閑婉,又沉著,當時更無敵手。”(《白雨齋詞話》)下片直呼“小”,足見印象之深刻,感情之強烈。最后兩句,“彩云”代指小,今日明月仍在,而人呢?卻已流落人間不知所終了。詞人通過對比把過去的生活與當前的處境交織在一起,無限惆悵,思念之情因勢而出,既含蓄又深婉,顯示出感情的波動與思緒的起伏。
寫云的,如《鷓鹋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上片寫昔日相見,鐘情至深;下片寫今日相思,魂牽夢縈。從尊前相見到歸來后的春夜寂寥,然后引出“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夢境。虛實交錯,產生獨特的藝術情味。
正是由于敘寫對象的不同,《小山詞》與《花間詞》所含具的感情品質自然相異。《花間集》中的艷詞所寫往往是一種“極為世俗和現實的情欲”,而《小山詞》所寫則是一種“詩意和善感的欣賞”。
晏幾道最可貴之處即在其漫長的人生旅程中始終葆有真誠純摯之心。對此,其友人黃庭堅概之以著名的“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人欺己,此又一癡也。”
小晏不喜營謀于仕途官場,后半生貧困潦倒,既狂且真的性情卻始終不改。在這種狀況下,他與歌妓舞女們的交往,不僅具有真切的同情和理解,在自己的感情上,也是深深的慰藉。他毫無保留地把愛獻給值得他愛的歌女,而她們又反過來成為他藝術創作的不竭源泉。《小山詞》中極少對她們形態的繁瑣描摹,絕無低級色情的繪飾,而主要敘述她們心理上的情思,傳達出表面強顏歡笑背后隱藏的痛切的悲嘆,有時也表白自己對她們的憐愛之心。小山的感情既真淳,又深沉,沒有摻入一絲水分,正因這情是真誠的,而非虛假的,深沉的而非浮淺的,長期如一的而非短暫飄忽的,為他人的而非利一己的,才稱得上“工于言情”的“工”的境界。
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必心嫁冶游郎。
濺酒滴殘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彈淚說凄涼。(《浣溪沙》)
通常寫歌妓侍女們的詞都只局限于與她們的相愛,但以深厚的同情去體會她們的內心世界,哀憐她們的不幸命運,進入彼時彼人的情境中以“知心”之義去體察,這樣的詞卻很少見。可貴男兒之身的晏幾道競能以女兒心境感悟著女孩家的愁腸寸結。陳廷焯曾評:“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白雨齋詞話》)
在辭句方面,《小山詞》亦不同于花間的涂飾,而是別具一種清麗淡雅之致。清朝人馮煦評之曰:“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蒿庵論詞》)足可見小晏善于用平淡的語言、尋常的景物,表現不同一般的深情。最典型如《少年游》: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可憐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者番同。
云、水均為尋常意象,卻表達了刻骨深情。語句貌似淺近平淡的小兒女語,但心如水晶,情深似海,故而別具滋味、千載彌新。
在現實社會中,人總是要受各種規范的制約,行為不能越軌,感情不可肆意宣泄。性格疏放、孤高自傲的晏幾道卻創造了一個絕對自由、超越現實的新天地。——這就是夢。現實世界把他拒之門外,而內在的夢幻意識空間卻接納了他。小山的出身經歷、性格特征、志趣心胸決定他要在夢里繼續追尋他美的理想。夢與現實總是有距離的,它是一個美感世界。葉嘉瑩曾論《小山詞》“頗有意點有托而逃的寄情于詩酒風流的意味。”夢里世界的創造是多情的小晏抵御冷酷現實和溫暖內心的方式,由此而綿綿不絕創作出來的情深意濃的小詞便成了他心靈真正的歸宿。正如他在《小山詞自序》中說:“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逝,嘆境緣之無實也。”
“夢”字在《小山詞》中出現60余次,已占260首的四分之一了。與夢有關的詞匯更比比皆是:夢魂、魂夢、春夢、秋夢、蝶夢、虛夢、夢中、夢覺、夢回、夢后、夢相、夢意、夢云、夢雨、夢花、夢峽、夢高唐、高唐夢、巫峽夢、鴛屏夢、桃源夢等等。
小山一生都癡纏于歡愉、狂縱、相思、別離、重逢、失落、感傷、哀憫等諸多情緒中,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成了他令詞創作的永恒源泉。聚散離合之情、落拓飄零之感,本無新意,但《小山詞》的成就并不在橫向寬平拓展,而在內心縱向的深入開掘。他把純凈的詞心,透明的生命都融化在字里行間,感于心,發諸口,不加矯飾,自然成詞。清麗嫵媚又凄涼無奈,飽滿圓潤又極具張力。藝術技巧上也漸臻妙境,語出天成,風流俊逸。追逼花間而又“高處或過之”,精心建構夢態的抒情表達,使之成為宋詞史上一道別樣的風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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