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龐德《地鐵車站》

[中圖分類號]1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4-0085-02

龐德作為二十世紀初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領(lǐng)袖，對整個世紀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論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極重要的影響。其名作《In a station 0fthe metro》更被推為意象派詩歌的開山之作：“The apparition 0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譯為《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面龐幽靈般閃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朵朵花瓣。”(杜運燮譯)]這首詩經(jīng)作者的兩次修改，從三十一行改到十五行，最后刪改至兩行。此過程也正是其意象派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的彰顯過程：用最凝練、硬朗的語言直呈情景交融、生動鮮明的意象，在凝聚的意象中將詩歌的表現(xiàn)力和形象感直觀化。在短短兩句詩中，沒有任何動詞、連詞，而僅有意象的載體名詞及修飾詞和必要的冠詞，作者用意象疊加的方式將視覺形象陳列給讀者，同時在形象陳列中又留下很多空白，從而在凝練的語言中產(chǎn)生耐人尋味的意義，造成詩意的張力，這也正是作者所要達到的“特殊的藝術(shù)效果”。而張力中所蘊涵的豐富的內(nèi)涵和外延正是詩意把握的困難所在，只有對意象及其陳列中所產(chǎn)生的張力進行具體分析才能得到詩的真義。

詩的第一節(jié)有兩個意象：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和crowd。Apparition雖然是名詞，但同時有幽靈、意外的事物及顯現(xiàn)等動態(tài)意義。在詩作中，我們不能將之確定為某一種涵義，因為詩意的豐富性正在于詞義的豐富和含混。無論是作閃現(xiàn)這種動詞性意義講，還是作為幽靈等名詞性意義講，給讀者的感受都是動態(tài)的。閃現(xiàn)是明亮的、出乎意料的動態(tài)，幽靈則是神秘的、縹緲的動態(tài)。The crowd與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相比則仿佛是大海之于浪花，它內(nèi)在流動著，但卻是整體的，不能像個體那樣靈活自由、也不會有個體的細致的神態(tài)和靈動的表情，因此是繁重、笨拙的，像粘稠的液體可以流動但滯慢、不自由而顯得固化起來。這句詩直呈給我們地視覺感受是在昏暗的地下車站中，喧囂雜沓擁擠的人潮涌動著，而車站的有限空間里則愈發(fā)讓人覺得窒悶、臃腫，人們努力前行卻只能緩慢地改變軌跡。恰是在這種空間里，有那樣幾張臉龐像閃現(xiàn)出來，它們游動、自由，像幽靈一樣游人眼簾，在人群中忽隱忽現(xiàn)，顯然他們不同于那種笨重、粘著和窒悶，而激活了我們疲憊的視覺，這一切都好像幻影那樣不真實!在這句詩里，纖小、靈活的臉龐和笨重、龐大的人群并列對峙起來，量上的小和大以及質(zhì)上的動和靜形成強烈對比，給我們的視覺和感覺都帶來了錯落而突如其來的沖擊，而這種沖擊同時將我們帶進了游離的氣氛中。

詩的第二節(jié)有兩個意象petals和bough。Bough前有兩個形容詞wet、black，它們對詩意表現(xiàn)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Black將濃重、凝聚的色彩呈現(xiàn)出來，黑色是最有重量感和凝固感的顏色，讓人感到壓抑、阻滯。而wet則將濃重的色彩邊緣化、延伸化了，它消解了黑色的突兀和平面，同時邊緣化又更加凸現(xiàn)了中心的濃重，而濕潤的觸覺則更真實地將濃重感從視覺深入感覺。樹枝本不是光滑、圓潤的，它粗糙、有節(jié)點且不規(guī)則地彎曲延伸著。Black和wet則更將樹枝的凹凸不平賦予了郁結(jié)、阻滯的生命感。然而，這陰郁的黑色樹枝上給竟然滋養(yǎng)起了朵朵花瓣。花瓣未必都是美的，但當花瓣與黑色濕漉漉的樹枝疊加起來時，它的美是毫無疑問的：樹枝是冷硬的，花瓣是柔美的；在潮濕的空氣里，樹枝是單調(diào)、枯燥的，花瓣則無論色澤是鮮艷或是恬淡，卻是盛開、滋潤、富有生命力的。petals不是太多或太少，是散落的幾朵，在抑郁的枝中上若隱若現(xiàn)地固執(zhí)地嬌美著，嬌弱但不失力量在濃重中彰顯著美的生命力。在這里，petals是首先出現(xiàn)的意象，但讀者來不及體味花瓣的氣息，a wet blackbou曲便作為背景和意象畫面中質(zhì)和量上的主體涌入讀者視覺中，阻滯了花瓣美的傳達，但同時又更加襯托和渲染出了花瓣的美和生命。在這里美與丑各自彰顯自己的力量，卻又氤氳在同樣的空氣中，背離而共同形成了富有張力的意境。

整首詩讀上去并沒有優(yōu)美、舒暢的欣賞快感，而是審美過程屢屢遭受阻滯。這是這首詩一以貫之的格調(diào)，也正是這種氛圍將兩節(jié)濤融為有機整體。從語法看，第一節(jié)的主體意象是the apparition 0f these faces，第二節(jié)的主體意象是pet-als；二者分別鑲嵌在crowd和bough的背景中。背景都是令人窒息的，而兩個主體意象又都成為抗拒窒息和陰郁的生命主體，不能阻止質(zhì)和量都很強大的丑，但都在襯托出的窒悶氣氛中抗拒著丑而彰顯出自己的生命力，從而在美丑交融的不和諧中最終帶來希望和美的氣味。在地鐵站中，也許這兩組意象都是客觀存在的，在詩人的視野中同時出現(xiàn)，但也許在人群穿梭的地鐵車站，這黑色樹枝上的花瓣根本就不存在。在這里，“濕漉漉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存不存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句詩傳達給我們的是相同的氣息：不和諧，潮濕，游離，同時又有希望的閃現(xiàn)。而因此下旬無疑就成為第一句的隱喻：散落的花瓣隱喻若隱若現(xiàn)的幽靈般的臉龐，濕漉漉的黑色樹枝則用繁重的色調(diào)隱喻了人群的沉重。

這里，詩人用意象疊加的手法將the apparition of thesefaces、crowd、petals、bough陳列出來，沒有任何堆疊的辭藻和多余的形容詞，直接將意象從背景中抽離出來，形象化地將畫面呈現(xiàn)到了讀者面前。龐德也曾敘述這首詩的產(chǎn)生過程，首先找到的不是語言，而是方程式：“是一個疊加形式，即一個概念疊在另一個概念上”。兩組意象對照疊加，如同視覺和弦將現(xiàn)實圖景和詩人的審美觀照以直接而又富有豐富內(nèi)涵和外延的審美形態(tài)凸現(xiàn)了出來。而臉龐、人群、花瓣、樹枝具體是怎樣的分布，又是怎樣出現(xiàn)在詩人的視野和印象中，都被隱去而成為詩的空白，而這正是是讀者自己的空間，也正是詩的張力所在。這種張力存在于嬌弱、柔美的臉龐和花瓣與冷硬、濃重的人群和樹枝的對立中，給人戰(zhàn)栗似的醒覺；又存在于兩行詩凝聚、濃縮的意象中，簡捷的話語中蘊涵無盡的意味。從傳統(tǒng)審美態(tài)度來看，這兩句詩并不優(yōu)美，尤其后一句，更是一種阻拒的美；但從現(xiàn)代詩的美學意蘊看，它的美卻存在于這阻拒和反阻拒的張力之中，存在于隱喻的外涵和內(nèi)延中。

新批評不贊成在文本之外還給讀者提供什么，這樣更尊重文本和讀者，但作者關(guān)于創(chuàng)作過程的記載無疑可以幫助我們體會詩人的意圖。那是1913年，當詩人在巴黎協(xié)和地鐵站下車時，突然間，“看到了一個美麗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了一個，又看到一個，然后是一個美麗兒童的面孔，然后又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那天，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努力尋找能表達他當時感受的文字，終于他發(fā)現(xiàn)一個對等物、一個方程式，是一種表達感情用的雜色斑塊。幾經(jīng)修改后終于成為這首類似日本俳句的凝練的意象短詩，像后印象主義在光色閃現(xiàn)中追求明晰和堅實，傳達出了巴黎地鐵站中閃現(xiàn)的那一瞬的氣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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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黃宗英：《抒情史詩論一美國現(xiàn)當代長篇詩歌藝術(shù)管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3]束定芳：《隱喻字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