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三國演義的悲劇觀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4-0087-02

有論者認為中國文學中只有大團圓式的喜劇而缺少悲劇，但這并不是說中國的古代文學中真的沒有悲劇，歷史演義小說《三國演義》無疑就是一部悲劇作品。在小說中，代表道德理想、王道仁政的劉蜀集團，被代表社會現(xiàn)實、霸道暴政的曹魏集團所毀滅；戰(zhàn)亂的時代中生靈涂炭，上至皇族、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無不在其中受盡折磨和苦難；而時代風云中的杰出人物，又由于天命和性格過失造成了自己無法彌補的命運悲劇。這三個方面又相互滲透影響，在作者筆下構成了一幅渾然一體的歷史悲劇畫面。

一、道德悲劇

作為道德悲劇，《三國演義》寫了中國人世代苦苦追求和向往的“仁政”思想的破滅。

劉備是一個代表“仁政”的仁君典型。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古代君主的理想人格。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說過的一段話：“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于天下，吾為此不忍也。”。作品中的他為人處事正是以此為原則。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奉行“吾為天下計，豈惜小民哉”的董卓和“寧教我負天下，休教天FJk負我”的曹操。尤其是后者，在《三國演義》中，一直與劉備處于對立、沖突的角色。雖然在歷史上曹操可算得上是一個有作為的英雄人物，但以“仁君”的尺度相較，則奸詐、陰險、殘暴，他的行為正好處于道德的反面。他曾誤殺和故殺呂伯奢一家，死董妃，借刀殺禰衡，杖殺崔琰，嫉殺楊修，枉殺華佗，上至國舅皇妃，下至平民百姓，誰敢冒犯其尊嚴，格殺勿論，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判別是非，決定取舍，一切以“我”為中心。

把劉備和曹操相比，無論從作者還是從讀者的感情來說，無疑應是劉蜀戰(zhàn)勝曹魏一方才可以大快人心。然而歷史上并非如此，《三國演義》的作者顯然也無法僅僅借助一支筆來撥轉是非。赤壁大戰(zhàn)前，劉備屢敗于曹操，曾匹馬奔冀州，敗走荊州，敗走江陵、夏口，最終雖建成基業(yè)，然而偏居一隅，使鼎足而立的三國之中最弱的一個。后來諸葛亮六出祁山，姜維九伐中原，但畢竟已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不但沒有滅曹魏，復漢室，反而為其所滅。劉備集團的最終毀滅給人以巨大的心靈苦痛和深沉的悲劇意味。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儒家仁政、王道的思想一直在思想文化領域中占主導地位，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人生態(tài)度，乃至民族文化心理、國民性格。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信念在中國人頭腦中根深蒂固，并形成很強的道德感。表現(xiàn)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不但作品中包含有明確的道德目的，而且結局多是善良戰(zhàn)勝邪惡的大團圓結局。然而作為道德悲劇，《三國演義》卻是一曲“仁政”的挽歌，反映了千百年來中國人苦苦追求和向往的“仁政”思想的幻滅。在作者和讀者的心中，蜀敗魏勝是人類歷史的演進中的一個悖謬結局，作者遵照了客觀上蜀敗魏勝的結局的同時渲染、強化了劉備為核心的道德優(yōu)勢，使劉備集團更加符合了人們的道德理想和要求，從而使劉備集團屢敗于曹、最終毀滅的結局給人更深沉無盡的悲哀，在使人對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取向產(chǎn)生動搖懷疑的同時，對自身的理想、信念、追求有歷史的失落感。如果說《紅樓夢》表現(xiàn)的是“情”的悲劇，《三國演義》表現(xiàn)的無疑就是這“仁”的悲劇。

二、時代悲劇

作為時代的悲劇，《三國演義》寫了漢末群雄并起、戰(zhàn)火烽煙的時代眾生的苦難。盡管大漢王朝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歲月和偉大成就，它的強大一度成為民族的驕傲，然而時移世變，歲月滄桑，帝國的輝煌成為過去。三國時代，上至帝子王孫，下至布衣平民，無不掙扎在戰(zhàn)禍、災害、疫癘風行的動蕩時局中飽受苦難和煎熬。

東漢后期的皇帝大都是年幼繼位，對于天下風云，國家政事，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概念，更別說去管理和整治，他們不過宦官或權臣的傀儡而已，命運從一開始就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漢少帝四月登基，九月即被董卓廢掉，其時“帝后皆號哭，群臣元不悲慘”。之后不久便被借故鴆殺，陪同他的唐妃亦被絞死。后來曹丕欲謀篡位，獻帝受被追禪讓，“獻帝含淚拜謝，上馬而去，壇下軍民人等見之，傷感不已。”作者的哀憫之情滲透在字里行間。誠然他們都不是好皇帝，但是這些和李煜一樣“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他們卻并沒有犯什么罪過，只是時代和命運把他們推到了這個位置，這個境地當中。同時，作者對皇帝末路的悲憫也是對亂世的傷悼。若聯(lián)系羅貫中生活的年代，我們更容易體察作者的一番苦心。元代蒙古貴族對漢民族實行殘酷的民族壓迫，中原板蕩，漢民族政權衰微以至中絕，“人心思漢”，強烈渴求恢復漢族的尊嚴，中原人民不能不向往古代漢朝全盛地景象，從而對漢朝的滅亡產(chǎn)生極大的憤慨。“人心思漢”既是思漢王朝，更是思漢民族昔日的榮耀。

末世的皇帝尚且如此狼狽，亂世中的軍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演義》對普通百姓的苦難表現(xiàn)出了更多更深切的關注，讀來令人心悸神痛，憂傷滿懷。歷史上漢末三國的戰(zhàn)亂是中國人民遭受的空前劫難，那時的情景誠如曹操在《蒿里行》中所寫：“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演義》從“盜賊蜂起，奸雄鷹揚，社稷有累卵之危，生靈有倒懸之急”寫起，對軍閥混戰(zhàn)帶來的死亡枕藉、白骨如山的慘象頗多涉筆。如董卓圍殺百姓，焚燒其頭，其殘忍令人發(fā)指；曹操興兵報父仇時，發(fā)掘墳墓，慘絕人寰；渭橋之戰(zhàn)，“舟中之指可掬”。即使仁君賢相也只是驅百姓于死地，如虢亭之戰(zhàn)，蜀兵“死尸重疊，塞江而下”；盤蛇谷三萬藤甲兵遇火喪命，等等。張尚德在《三國志通欲演義引》中寫道：“欲知三國蒼生苦，請聽通欲演義篇。”《演義》正是“三國蒼生苦”的悲劇性畫卷。

一度恢弘強大的兩漢文明被戰(zhàn)爭、災荒和廢墟取代，曾經(jīng)強悍無比的帝國一統(tǒng)為軍閥割據(jù)混亂所撕毀。歷史就這樣無情地翻過了兩漢的一頁。兩漢文明的足音已經(jīng)遠去，歷史所創(chuàng)就的輝煌蕩然無存，世事人生變幻所引起的今昔盛衰之感，不僅僅是羅貫中個人對歷史的憑吊，也包含了古代中國人的悲劇意識，乃至全人類對過去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與文明的深痛懷念。

三、人物悲劇

《三國演義》中的悲劇性的角色是劉蜀一方的英雄人物。作者在賦予了他們美好的品德，過人的才智，高貴的儀表的同時，帶著惋惜寫出了他們因為命運或因為性格的過失而走向毀滅的過程。

諸葛亮是這種命運悲劇的典型代表。他是作者寄托的忠貞與智慧的化身，他的鞠躬盡瘁加上神機妙算，按理說應當是無往而不勝的；然而他最終卻落得“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巾”的悲劇結局。

但是如果把命運解釋成一種客觀形勢，那么諸葛的悲劇是注定了的。早在三顧茅廬之前，司馬徽即仰天大笑日：“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不得時”也就是說在當時的情況下要想統(tǒng)一天下相當艱難。而諸葛亮明知曹操“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而后來荊襄失守，《隆中對》計劃的兩路北伐，一路已落空，形勢比預計的更不利于蜀。他自己都承認：“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可見他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一則報三顧之恩托孤之重，二則不伐亦亡，不如以攻為守。

知其伐與不伐都將要亡，此即“命運，”而其“六出祁山”實為與天命抗爭，此即典型的命運悲劇。他想把人謀發(fā)揮到極致，上方谷燒司馬懿父子也接近成功，誰知突然天降暴雨，故孔明仰天嘆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五丈原病中他用祈攘之法想延長壽命，眼看成功，魏延又因急報軍情飛步撞人，將主燈撲滅。故孔明日：“死生有命，不可得而攘也。”

至于關羽、張飛、周瑜等人的悲劇，則是典型的性格過失悲劇。關羽固然是大忠大義、大智大勇，然而就像“阿喀琉斯的腳踵”一樣，他有其致命的弱點就是驕矜自大。因此最后的失敗正是由于缺乏對部下的寬厚和凝聚力。張飛的過失全在急躁魯莽，被復仇烈火燃燒得幾乎喪失理性，那種暴烈如火、動輒鞭撻部將的性格，即使范、張不行刺，也注定早晚必自取其禍。

周瑜的悲劇更是由其心胸狹窄的性格而導致。他三十多歲即以“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擊敗八十萬大軍的曹魏，而且他還面如冠玉，羽扇綸巾，風流倜儻，品味、情趣、修養(yǎng)、學識都相當高。只可惜心胸狹隘，缺乏容人的雅量，有時還不免于不識大體，一次又一次地加害、為難同盟軍和好幫手的諸葛亮，令人厭惡。在企圖害別人的同時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三十六歲便吐血而死。

限于篇幅，其他人物的悲劇就不再一一分析。

綜上所述，《三國演義》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宏闊浩大的歷史悲劇畫面。亞里士多德曾經(jīng)說過，悲劇可以凈化人的心靈。《三國演義》的作者盡管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于這段悲劇歷史的迷惘和失落，他找不到美和善在那個時代喪失的原因，只能歸結為天命。而作為新時代的我們，在為之感慨嘆惋的同時，更應該思索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讓那個時代遺失的道德不在今天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