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應明晰自己的學科定位,不再承擔本應屬于其他學科的責任,經濟學家則應該端正學風,專注于原創性理論研究,唯有這樣中國才有可能迎來經濟學大師輩出的時代。
改革開放的浪潮為中國經濟學家搭建了一個空前的大舞臺,經濟學更因此成了整個社會科學中惟一的一門顯學,長期把握話語權,但是近來內地經濟學界接連遭遇“寒流”,開始走下“神壇”。
當年的“郎顧之爭”可謂把內地經濟學家幾乎全都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隨后又有了“郎張之爭”#65380;“郎周之爭”,國內一些主流經濟學家飽受公眾與輿論的質疑,那些所謂非主流經濟學家也日益活躍起來,有的甚至還將批判上升到了道德底線的高度。香港丁學良教授“內地經濟學家不超過5個”的宏論,再次使內地經濟學家面臨一場學術與道德的雙重壓力,鄒恒甫教授的“三五流論”則更加不留情面,幾乎到了直接點名的地步。與郎咸平等教授的咄咄逼人相比,內地主流經濟學家則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有的甚至是驚慌失措,被媒體稱為一次又一次的“集體失語”,這些都是什么緣故呢?
這不得不讓人想起經濟思想史上著名的“海爾布魯納”之謎。美國經濟思想史學家海爾布魯納在其被西方尊稱為“經濟學說史方面的標準著作”——《世俗哲人——幾位著名經濟思想家的生平#65380;時代和思想》中提出了這樣一個命題:繼亞當·斯密后,“經濟學家成為學術界甚至整個社會的明星”,然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已經有6000多年,但是(亞當·斯密之前)沒有出現過一位占主導地位的經濟學家。奇怪的是,遠在法老時代之前,人類就為經濟問題奮斗,若干世紀以來,產生了不少哲學家#65380;科學家#65380;歷史學家#65380;藝術家和大量的政治家,為什么唯獨沒有經濟學家呢?”
而中國作為一個具有5000多年文明歷史的古國,而且還是唯一一直得以延續傳承到現代的遠古文明,迄今為止——無論是斯密前還是斯密后,都沒有為世界貢獻出一位經濟學大師,以至于世界經濟思想史上至今仍然沒有中國人的一席之地!這就是經濟思想史上所謂中國版的“海爾布魯納”之謎,而且這個謎團相信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仍將繼續存在,當然這不免又牽涉到國人長久以來的諾貝爾獎情結了。
中國古代為什么
出不了經濟學家
林毅夫教授曾經很早就指出經濟理論是用來解釋經濟現象的,社會科學理論貢獻的大小取決于被解釋現象的重要性。20世紀30年代以前,經濟學研究中心在英國,30年代后就逐漸轉移到美國,這與它們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體有關,他還預言了中國在不遠的將來有可能迎來經濟學大師輩出的時代。如果這種邏輯成立的話,為什么一直居于世界經濟中心的古代中國卻沒能夠產生經濟學家呢?根據當代杰出經濟學家安格斯·麥迪遜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中的統計,中國經濟1830年的總量占到世界GDP總量的1/3,超過了現在美國經濟占世界25%的水平,應該算是那個時代的經濟強國了。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只有市場經濟才需要也才有可能產生經濟學家,自然經濟條件下經濟秩序的安排靠世襲制,市場經濟條件下經濟秩序的安排才需要經濟學家。但正史一般認為中國至少在明朝就已經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其實中國早在宋朝就產生了市場經濟的核心要素——契約,并出現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和銀行信用——交子及錢莊,還擁有人類歷史上最為龐大的帆船艦隊和商船隊。
事實上,中國古代不僅確立了私有制,有了市場經濟,而且還出現了懂得調節市場經濟的政治家,如管仲#65380;王安石#65380;張居正等,而《管子》#65380;《鹽鐵論》等著作都包含了許多樸素的經濟學思想。古代中國發達而相對質樸的市場經濟不僅使當時的技術遙遙領先于世界,而且也同樣周期性地積累起兩極分化#65380;土地兼并,造成王朝崩潰,生民涂炭。由此可見,市場經濟只是產生經濟學家的一個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中國古代沒有出現經濟學家,首先應該與中國傳統的世襲制度安排有關,這種制度安排強調“長幼有序”,權力#65380;地位和財富都已事先安排好由嫡長子來繼承,一個人一生下來就這樣被鎖定在傳統的經濟秩序安排中,并按照這樣的秩序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日常經濟生活的組織方面,則主要是利用傳統來安排經濟秩序,“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在這種經濟制度安排下,人們主要利用傳統觀念來組織經濟和社會事務,而且都必須按照已有的風俗習慣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這一傳統的世襲制度與經濟制度一直在中國農業文明階段占據著主導地位,因此中國經濟秩序長久以來都呈現出超穩定運行的態勢,自然產生不了經濟學與經濟學家,當然也就沒有形成對經濟學與經濟學家的需求。
在這種制度安排下,非嫡長子與貧寒之士要想改變自身地位的唯一機會就只能依靠科舉制度了。更為嚴重的是,隨著后來程朱理學的興起,“作八股#65380;考進士”成了唯一的入仕之路,中國所有第一流的人才都去研究八股文了,科舉制度與官本位二位一體,成為扼殺人們創造性思維的精神枷鎖,這些都使得知識分子無心投資其他領域研究所必需的人力資本。
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的經濟秩序安排又具有某些計劃經濟的特點,并不是傳統觀點認為的所謂“小政府”,而是由國家負責整個社會的正常運作,特別是像興修水利#65380;交通等公共工程,以及控制鹽#65380;鐵等主要商品的流通,政府中均設有專門的官職和部門來指導工程#65380;農業和主要的經濟活動,如有專門的鹽政司#65380;工部和戶部等。對于老百姓而言,“收成的好壞在那里決定于政府的好壞,正像在歐洲決定于天氣的好壞一樣”。并且,由于無論哪個王朝政府都奉行“重農抑商”#65380;“重本抑末”的經濟政策,重生產而抑流通,“士農工商#65380;三六九等”,商人成了整個傳統社會結構中最沒有地位的階層,這種本位思想與科舉制度的結合就更加不會形成投資于經濟學的人力資本,也就沒有產生經濟學家的土壤與環境。
中國當代為什么
仍然沒有經濟學大師
改革開放前,中國仿照蘇聯模式實行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這種經濟秩序的安排完全依靠政府來進行,全國一盤棋都由計委來下。隨著計劃經濟部門的日益強大,最終形成了以扭曲要素和產品價格的宏觀政策環境#65380;高度集中的計劃資源配置制度和毫無自主權的微觀經營體制為基本特征的三位一體的日益僵化的體制。當時政府給予的制度選擇也基本上排除了現代經濟學,幾乎全都是清一色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因而從總體上缺乏對現代經濟學的人力資本投資。所以直到改革開放以前,盡管也曾經出現過一些經濟思想家,但經濟學家作為一個群體并享有榮光的時代卻遠沒有到來,現代經濟學更是日漸式微。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逐步走上了一條通向市場經濟的漸進式道路,建設社會主義政治文明也提上了日程,市場經濟秩序雛形基本形成,中國經濟的發展之謎也已經成為各國經濟學家普遍關注的話題,并有“北京共識”之說。這終于為中國經濟學的繁榮提供了現實可能性,更標志著中國經濟學家時代的到來,也正因為如此,以市場運行為研究對象的現代經濟學成了整個社會科學的顯學,經濟學家也成了整個社會的明星,開始走上“神壇”,傳經布道。
市場經濟改革和中國經濟地位的上升為中國經濟學家提供了無限榮光的機遇,美國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就曾說過:“誰能正確解釋中國改革和發展,誰就能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在全世界的經濟學家當中,最有資格解釋中國改革和發展的,是中國的經濟學家”。然而,中國經濟學家們卻因為常常被懷疑給既得利益集團代言而多次讓公眾和輿論深深感到失望。
事實上,經濟學家在中國經濟轉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們的身影一直伴隨著整個改革進程,從老一輩的杜潤生#65380;于光遠#65380;吳敬璉#65380;厲以寧等到中青年一代的林毅夫#65380;張維迎#65380;樊綱等,都一直在為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搖旗吶喊#65380;建言獻策,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踐行調查研究#65380;筆耕不輟,有的甚至還可以說仍然是在戴著腳鐐起舞,飽受爭論與質疑。他們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1)現代市場經濟思想的啟蒙;(2)直接參與并影響政府決策;(3)為社會各利益群體提供咨詢與表達其意見的機會(盧周來,2005)。盡管改革過程中總有或多或少的不如意,如貧富差距#65380;腐敗問題#65380;住房入學看病難,但是卻鮮有人愿意回到計劃經濟的老路上去,公眾和輿論都廣泛認同和接受了市場經濟體制,不能不說是現代經濟學教育與普及的成果。
鄒恒甫教授曾經很早就指出,專業地看,中國質量最好的經濟學論文對經濟學理論知識庫存并沒有任何邊際意義上的貢獻,他們都是在研究具體實踐問題。其實這并沒有什么不對和值得奇怪的地方,因為中國經濟轉軌選擇了漸進式的改革路徑,其典型特點就是“摸著石頭過河”#65380;“不管白貓#65380;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因此在改革中會遭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實際困難和問題,而這些問題又往往要在改革和發展中去解決,以改革促發展。這些反映到經濟學研究上,就是依托中國經濟轉型的特點,做現實問題導向的研究,為改革提具體的政策建議,解決現實中遭遇到的問題,因此更多的是政策研究而非理論研究。這也就是《經濟研究》上面為什么都是“經濟問題研究”了①,這是現實和時代的需要,也是整個社會產生的需求,“需求自動創造供給”嘛!這種“形而下”的“低層次”研究往往也就只是對現代經濟學知識存量和工具的利用,而很難在AER#65380;JPE上等國際頂尖刊物上發表論文了,當然更加不敢妄言對經濟學理論庫存有何邊際意義上的貢獻,又何來諾貝爾經濟學獎呢?這也就是“海爾布魯納”之謎為什么會在當代中國仍然繼續存在的原因。
然而,由于漸進式改革矛盾積累的性質,經濟學家在擔當“什么都懂,什么都談”的社會明星角色中開始日益顯得不適應起來,越來越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因“經濟學不講道德”#65380;“腐敗私有化”等言論而身處漩渦的中心。隨著改革日益步入深水區,即所謂的攻堅階段,也就不再是先前那種沒有受損者而只有受益者的帕累托改進式改革,伴隨著利益格局的重新調整,相關利益訴求日益多元化,社會學#65380;法學和政治學等學科的地位開始上升,經濟學將不再是唯一的顯學。經歷了20多年的經濟大轉型后,經濟學家不應再過多地承擔本應屬于其他學科的責任,經濟學家的“諸神歸位”對經濟學卻未必不是好事,在經歷了喧囂與浮躁后,他們可能不再專注于“諫言”與“預測”,不再“入世甚深”,這樣才能耐得住“寂寞”與“冷板凳”,專注于原創性的理論研究,為整個經濟學理論庫存作出有邊際意義的貢獻,這樣中國“海爾布魯納”之謎的解決才有希望。
(作者為武漢華中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